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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一梦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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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梦里,她依稀循着数千年前的气息重新回到了季家的后园,时光的线条在记忆中氤氲散开,化成一层层朦胧的雾气。在雾气弥漫里,一名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正挥舞手脚地在襁褓内悲哭。季家欢天喜地地迎接这个三代单传的女婴,南夏第一将军季忧亲自抱着她去取名,地面铺开几十块竹简,季忧认真地在竹简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挑,最终选择了“鹛”。画面流转,突然见一个散发初覆额的小小女童,奔跑于季家回廊,咯咯娇笑着扑向从战场上归来的父兄。战争年年打,季家的父子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年,季家只剩下了两个儿子,季忧坐在堂前老泪纵横,胡须已经斑白,九岁的季鹛趴在父亲季忧的膝盖上,乖巧地替父亲抹去泪水。随后是那一纸诏书,端然放在金盘内,由玄色锦帕覆盖,放在了季家的案前,十四岁的季鹛避羞跑入后园,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夏蕤王。十三岁的夏蕤阴郁地站在回廊上,目光冷冷地看着假山石上彩蝶环绕的季鹛,以及站在离假山石不远处神情莫名的谌良。季鹛心慌意乱,跌跌撞撞地跑开,一路从季家的假山石、回廊、花园内跑到了一条更长的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回廊尽头是一盏盏红色的宫灯,一十二盏宫灯吐出诡异的火花,照亮了那个身穿玄黑色金边龙袍的少年。他是如此冷漠,就连喂自己喝合卺酒的时候,他的唇都如此冰冷,黑眸有如深井鬼火,有比死亡还寒冷的目光。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季鹛孤独地坐在南夏王宫的几株梅树下看日升月落,梅花开了,又谢了。她彷徨于梅树下,看见那个俊逸少年来了,又走了,他是帝国的王,是传说中雪山神女的夫君。她于他,不过是一场短暂纷繁的花事。十七岁的季鹛眼泪落下来,蜿蜒成鲜血,划破肌肤,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却总像在天边,从未有过半句软语温存。天光一丝丝地变幻,忽然间再也看不见光线,周围坠入了无边的沉沉暗夜。少年那张俊逸的脸,却如梦魇般流转于天光与暗夜之间,唇角似笑非笑,在她眉间心头挥之不去,直至心尖泣血,声声悲苦如杜鹃啼血!

    季鹛陡然惊醒过来,心头仍残留梦中那般百转的酸楚痛苦,粉色烟罗袖口竟落满了一瓣瓣玉白色梅花。她怔忪片刻,突然寂寞而惘然地笑了。

    如今,她是掌管凡间花事的梅仙娘娘。他,不过是一介凡人。

    但是就连在梦中,她依然是如此渴慕着他,哪怕为他耗尽了心血,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幻海空花谷,当真是寂寞哦!

    徘徊又徘徊的长风,吹动她一身粉色烟罗衣衫,凌风欲飞去。

    “梅妃,你又在妄自动念了!”一个苍老却又温厚的声音响起,随即听见花瓣簌簌落地的声音。一位年长的婆婆探出脑袋,白发垂地,衬托的身材越发矮小。她盘腿坐在梅树上,脸蛋却稚嫩如十岁女童,肌肤吹弹可破,唯独一双眼睛早已看破数万年的沧海桑田,暴露了年龄。

    婆婆的眼睛,就是树的年轮。

    她已经活了数万年之久。甚或更久远。因为世间已无人知晓天地是何时劈开,混沌是何时被驱逐,暗夜里长年酣睡的烛龙又是在哪年消失于三界之内。——婆婆是与那些上古神话一道存在的异数。

    “婆婆,季鹛知错了!”梅妃盈盈下拜,羞惭地低下了头,美艳不可方物。

    婆婆慈祥地注视她,眸子里有数万年的时光沉沦。“姻缘的事情,从来由不得。如一盘棋,当事人在棋盘中不过如一粒白子,他的对手则是一粒黑子,谁动情动的多,便不能够保持理智,更加不能够看清未来棋局的变化。你虽然已经修炼数千年,超脱于鬼道,但终究是以鬼身修炼我幻海空花谷的仙术,就算你如今得道,也仍是鬼仙。所以,你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狱。婆婆也知道,你苦等了那个人数千年,终于等到他来到凡间,你迫不及待地去找他,婆婆……本来也可以当做没看见。”婆婆停顿了一下,叹息道,“可是你不该再插手东海龙宫之事。”

    “婆婆洞若明火,季鹛这些小心思,总瞒不过婆婆的法眼。”季鹛惨然一笑,眼中落下片片梅花泪。“东海那位鲛女,季鹛只是感到有些心疼。想为她织造一个梦境。哪怕是告别,也总好过痴痴地一直徘徊于六道之外,不得解脱。”

    “何谓解脱?”婆婆突然厉声道,双目放出灼灼光华。

    “……”季鹛无语。

    长风一阵又一阵,吹落满地的梅花泪。

    “东海的太子妃,另有他人,你不必再痴心妄念。”婆婆沉声说道,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拐杖。她重重地以拐杖击打梅树,季鹛顿时痛的全身蜷缩。婆婆每击打一下,她便痛的手脚抽搐浑身冒出冷汗。——婆婆足足击打了十二次,这才住手,冷冷地看着倒在梅树根下一脸惨白疼的几近昏迷的季鹛,淡淡地说道,“这次是对你小加惩戒。你要记住,哪怕你已经修炼得道,你永没有肉身,幻海空花谷内这株梅树便是你魂灵寄居之所。如果你再敢去寻那个人,恐怕这谷内,也容不下这株梅树了。”

    一阵长风吹过,盘腿坐在梅树上的白发婆婆赫然已失去踪影。

    独留下树根边蜷缩成一团的季鹛,浑身颤抖,一片片梅花从她身上掉落下来,身形一寸寸变小,渐渐成了一个十三四岁女童的模样。她艰难地从一直紧握的拳头里释放出一颗梅花状的白色水晶球,水晶球内卧着一位身披火红狐裘的女子,正伏地沉睡。另有一条蚯蚓般大小的金龙,须发毕现,惟妙惟肖,正盘旋于那火红狐裘女子身畔,依依不舍地亲吻她的发髻。

    季鹛笑了笑,喃喃道,“婆婆,您活了数万年,早已忘却了人间之事。而季鹛,毕竟是来自人间啊!毕竟……我曾经得不到的,我不想,他们也得不到。”

    水晶球内,那身披火红狐裘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眼,一脸的迷惘。金龙在她身畔缓缓地发出一声龙吟,垂下龙须,继续亲吻她的脸颊发丝。

    火红女吃痒,咯咯地笑了,抬手抚摸那条金龙,笑道,“太子,您又调皮了!”

    金龙似乎有些羞涩,索性赖皮地滚入她掌心内,盘旋于她发髻、脖颈与胸前,不时地蹭一蹭。

    火红女抱住那条蚯蚓般的金龙,吃吃笑道,“太子,你别这样!好痒!哎呀,真的好痒……”

    金龙泼皮般地一笑,口吐人言道,“小桃,我有好多年没见你了。”

    “是啊,自从你把我赶走以后,我就再也没法给太子您梳头穿衣了呢!”火红女,也就是鲛女小桃,口中喃喃自语道。“如今我是在做梦么?”

    “就算是梦,我毕竟也再次见到你了。”那条金龙,也就是东海龙宫太子敖信,也颇为惘然地喃喃道。

    “哎……”小桃叹了口气。

    “哎……”敖信也叹了口气。

    然后,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水晶球内仿佛有一座海,碧波沉郁,不时翻涌起一层层浪花。随着浪花翻涌,悠悠地飘荡出一叶扁舟。红罗裳,绿发鬓,天地江湖中一叶帆。船头那渔家女子摇橹。日出,朝霞映满苍茫海面。龙太子与鲛女并肩浮游于东海,看着这画面。龙太子叹道,“小桃,若有朝一日,你我也得如此,该有多么逍遥快活!”鲛女淡淡地笑,海水般淡蓝的眸里波光闪动。

    “有朝一日,小桃愿意化身为那摇着船橹的凡间女子,哪怕只要短短几十年的寿命,也是自由自在的人身啊!”鲛女感慨地望向那艘出海的小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竟然写满了悲伤。

    龙太子轻柔说道,“那我便化作那渔夫,日日在岸边结网,只为了多看你一眼。”

    “太子,您是龙宫水族少主,怎可以打自家水族的主意?”鲛女吃吃地笑。

    龙太子也笑,目光痴痴地看着她。

    海浪里都是蜜的味道,浓稠而又悲伤,像泼天的雨丝,刀斩不断,剑劈不开,就连熊熊烈火也无可奈何。

    龙太子以手轻拂鲛女海藻做的发丝,两人随水而游。在寻常人的肉眼凡胎看来,此刻水下不过两道不知名的光束,一道金光,尾随另一道软红。无人知晓,这静谧的发生于水晶球内的爱情故事。

    季鹛在梅树下,口中溢出一道道白色的汁液,浓稠如血。她被呛的连连咳嗽,目光中却露出了温和的笑意。此刻水晶球内锁住的不过是东海龙宫太子敖信与鲛女小桃残存于七月曼童馆的气息,他们两个都陆续来到了馆内,都留下了精魂气息,被她收集于水晶球内,做成了一个绮丽的春梦。

    遥远的,在东海之底正卧卷读书的太子敖信突然间一阵春困,沉沉地伏案睡去,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存笑意。

    更远的,在人间游走正裹着火红狐裘在街边买果子的鲛女小桃突然手一松,果子掉在地上,她就这样垂着头,站着睡着了。

    春风一阵又一阵,带着微燥的热浪,宣告着春季的结束。

    在春季结束的时候,在夏季降临之前,正是东海龙宫正式选妃的日子。一大波水族摇曳而来,在波浪中探出脑袋,载浮载沉,纷纷往东海龙宫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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