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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萤夜欢言 星月不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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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说那只怪鸟就是传说中的金翅?”

    “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它?”

    “倒……也不是不信,只是……”

    当莲兮顺着封郁手指的方向极目眺去,入眼却是一只巨大的毛绒动物拿扁喙在半山岩上凿壁啃土的情景。单看它的外形倒与绒毛较长的鸭子类似,连同走路时摇摇摆摆的姿态也有几分相像。然而家鸭野鸭的体形大小却完全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只是我原本以为既是金乌的飞羽所化,或许是长相更为华贵的鸟禽,金冠羽、缤纷尾之类的,它看着倒长相平平……”莲兮抱臂在怀,话里虽有几丝失望,目光却紧紧跟随着金翅的一举一动。

    封郁早前寻到了金翅的踪迹,正午时分便带着莲兮前去观看,他谨小慎微不愿轻易惊动它,两人于是绕到下风处找了一株参天古榕,攀到高处,择一枝视野开阔的杈干而坐。这一时烈日当空,山林里却阴凉爽快,虫鸣瑟瑟,鸟儿振翅,幼兽嗷嗷待哺之声,树猴呼朋唤友之声,交织成与夜里谧谧宁静截然不同的欢闹,起起伏伏的各色声音交杂中,莲兮也终于不必避讳放声说话,扭头冲同坐于树杈上的封郁问道:“它这是在山坡上……吃土?”

    他二人全靠提着一口真气,各自放轻身上重量,才能巍巍然坐在一枝细细枝桠上,封郁被莲兮的问话逗得笑叉了气,险些没提住气,榕树树枝上下打了个颤,总算没折断。

    “它在筑巢,”封郁稳稳气息,说:“金翅本是不筑巢的,唯有在繁衍后代之前才会忙碌起来……”

    “不对啊,”莲兮望着金翅,目眦俱裂尚嫌不够,边说:“我怎么没看见赤翎?”

    她几番打量,那身形健硕的金黄怪鸟每每俯身、转头、抖尾,尾翼之处全方位皆被她看在眼里,然而目之所及只见全身上下浑然一体的金黄绒毛,尾上一丝浅黄杂色也没有,更不必说什么赤红尾翎。

    她以为自己仍是看得不够仔细,不由自主在树枝上伸长脖子探出身子。正观鸟起劲,肩膀却猛地被封郁扶住,只听他说:“别栽下树去了,你看得不假,这只金翅现在身上还未现出赤翎。”

    莲兮正了正身子,诧异地问:“那你偷个什么劲?”

    “赤翎只会在雌雄金翅交欢完毕至产下后代,前后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段中出现。”

    “眼下这金翅形单影只,你还要为它寻个配偶来吗?”莲兮在树枝上不安分地一下下踢着脚,想起之前草草瞥过封郁手中的半颗玲珑心,还不知是他如何上天入地费尽心思才一片片找回拼起的。纵是他平日如何气定神闲,必定也曾有过忙得灰头土脸的经历吧。莲兮想着,皱皱鼻子说:“我竟忽然有些佩服你了。”

    “若我的推算不假,这应是世间最后一只金翅了,”封郁盘腿坐着,一手撑着面颊,说:“好在金翅是雌雄同体之身,自生至死横跨一千五百年岁,寿终正寝之前是唯一分裂作雌雄双体的时刻,也是一生中唯一交欢之时,短暂欢愉后雌雄再次合二为一,在尾翼生出赤翎,随即很快产下金翅卵一枚,此后世代更迭,老金翅即刻赴死。”

    “这么说,这一只怪鸟快要……不论拔不拔下赤翎都会死吗?”莲兮看着金翅笨拙地忙前忙后,以短短扁喙搬石运土,模样虽有几分憨傻,却也生气十足。她一时竟不忍心设想它奄奄一息,将头撇在羽翼间,慢慢合上双眼的样子。

    这便是带有残阳温暖的奇妙生灵吗,却为何连死前也要如此孤寂,无法从别处得来一丝温暖?

    “这小家伙啊,我第一次坐在树上遥遥相望时,它正躺在山壁边的小坡上晒太阳,毛茸茸黄澄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现在竟长到比马儿还大了,”封郁的眼睛也直跟着山壁处的金翅打转。他的侧脸映在莲兮的眼中,却并未有一丝觊觎的贪欲,反像是远观爱子的父辈,带着温切的笑意翘首以待,好似下一刻心爱的孩儿就要咿咿呀呀吵闹着,蹒跚跃入他的怀抱。

    “一千五百年中,我无数次一边远望着它,一边盼着时间再过得快些,好让它早日成长早日叫我拿到赤翎才好,”封郁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过身来半阖双眼,将头靠在粗糙的榕树树干上,任树须穗穗低垂在他的发上面上,又干涩地笑了笑,道:“时至今日回想起来,纵是如何寂寞,千百年也不过白驹过隙,转眼间,竟已是它的死期。”

    “它虽总是形单影只,若是有一日知道原来常常有人远远相伴,或许也会有些许欣慰,”莲兮凑到封郁面前,将他脸上的榕须轻轻撩开,见他微微挑起的眼角散落出落寞之色,不由叹道:“你于它是如此,它于你又何尝不是呢?”

    莲兮绾发极是蹩脚,所以自前一日马背上解发擦拭后就一直披头散发。这一时封郁脸上榕须刚被撂在一边,又蹭上几缕她的发丝,令他颊上生痒。他随手想要拂去发丝,指尖却捏住一缕青丝恍然半晌未动。

    莲兮不知他正睁眼作得什么白日梦,只觉几丝羞怯从发丝那端缓缓蔓延上脸,正要将长发自封郁手中抽出,忽地只听背后“嗖”一声,一物风驰电掣,紧紧擦着耳畔破空掠过。

    她抬首便见封郁发冠之上四寸有余,一支白羽信箭深深扎入榕树之中。

    莲兮忙回过头四下察看,山林中树影摇曳喧闹依旧,却全无发箭者的踪迹。

    她翻身要跳下树去追那身份不明的射箭之人,却被封郁扣住手。

    “无妨,随他去吧。”他一面说着,嘴角重又浮现出漫不经心的笑容,伸手把箭上绑着的信笺取下展开来,草草看了一眼便递给莲兮。

    莲兮自是好奇非常,拿过信纸一瞧,上边写着两行字。

    “劝君弃此行,以了我尊师心愿。”莲兮读毕,皱起眉来,问:“难道还有人要与你抢金翅的赤翎?”

    之前她都未曾察觉有人跟踪在后,这人非仙即妖应是极擅掩息闭气,方才趁他二人坐在高枝上未加注意时摸到后侧,于她不备时暗放冷箭,随即飞身离去。

    封郁却全不将信箭一事放在心上,手指忽地一动,夺过莲兮正兀自研究的信笺,随手丢下树去,又将射入树干的白羽信箭掐断,一同掷开,笑道:“管他作甚,我知道是哪家的小子,你不必挂心。金翅阳寿未尽,还有些日子,赤翎未现之前,那家伙不会轻举妄动,你便安心同我等着就好。”

    “我本也懒得管你,只是……你须好好护它周全才是。”莲兮往金翅岩壁处眺了一眼,见那硕大的金黄鸟儿仍是不知疲倦地来回忙碌。想到身形如此壮硕的鸟儿也会想凿壁开洞,以泥土细枝堆砌起一方小小的巢穴,果真有几分可人。若非她心中别有惦念,倒想就坐在树荫之下守着它最后的时光,在日升日落间时而望着天空茫然发呆,时而看它兢兢业业筑巢作业,如此迷迷离离也无所谓光阴流转。

    莲兮在树枝上立起身,却忘记一只右手还被封郁扣在掌间。

    封郁一颗脑袋悠然靠在树干上,仰头迎着莲兮逆光下的身影,眯眼道:“你昨夜未回青阳去,我还以为你恋兄成癖总算缓上几分,没想到你还是一副前后忙着伺候的老妈子模样。”

    莲兮心念一闪,她总是在入夜后封郁睡下,才往返青阳探视王萧,不想她每夜来回都被他看在眼里。

    “我乐意,你不也应允过的吗?倒是你身上全是马尿气味,”她使劲抖了抖手想把封郁的手甩去一边,埋怨道:“离我远点吧。”

    封郁向她讨要龙骨发簪,一面懒懒站起替她伸手绾发,一面说道:“就算你怎样大大咧咧得惯了,也须知道女儿家不该散发而行,更兼你又有几分姿色。”

    他手下盘发流水般利落,将发结用黑簪束好后,他又跌坐回树杈上,说道:“你也别在人烟熙攘处呆得太久了,这边往西不远有栋茅屋。你夜里回来便在那歇息吧,原是狩猎季节给猎户们简单外宿使的,虽早空置无人,但好歹有个床席,也睡得安稳些。”

    “去罢。”他微微阖上双眼,挥挥手道。自己则在初夏的阳光下侧过头,惬意地瞌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