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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兮脚下一跺,直直踩在胧赫的靴头上,他闷声一哼,双臂间松脱,让她钻了出去。
她方才被庭院中所见之事惊得头皮发麻,又被胧赫在背后吓了一遭,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
“你现在亲眼见到了,可信我几分?”胧赫只作唇形,以气声对莲兮说道。
她却没理会他,在石后重又探头,往封郁那里看去。
封郁脚边地上摆着一只匣子,从中升腾起赤红色的一团火焰,在湖水之中熊熊燃烧着,将远景近物尽数笼罩在一片红色光晕之下。
火苗之上倒吊着一人,被赤链贯穿手足踝骨与琵琶骨,又被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链条捆缚于空中,乍一看好似被禁锢在蛛网之上,动弹不得的猎物。锁链缠绕下,他的衣服早已破烂成碎布片缕,难以蔽体。几近赤裸的身体上遍布鲜红的纹路,像是刻印在身上的咒文,又像是星罗棋布的伤痕。鲜血从纵横的纹路间徐徐淌出,沿着倒挂的身体蜿蜒而下,在他面目难辨的脸上汇聚成一片模糊的血肉颜色,最终交汇在他光秃秃的头顶,滴落进赤红的火焰中。
那赤红火焰窜起的高度,恰好能舔舐到他的后脑,却并不见他被火烧得焦黑。
每有血滴从头顶坠入火中,火苗便左右摇曳,赤蛇出洞一般,攀附上那人的天灵盖,轻巧地舞动起来。赤红火纹像是柔若无骨的美人酥手,在他的头皮上极近缠绵温柔,却立时令他全身上下抽搐不断,引得蛛网锁链也一道啷当抖动作响。他喉间的哭嚎之声早已沙哑,绝望倍加,凄惨之状难以斥之言诉。
那被倒吊着的人在赤焰阵阵侵袭之下,痛苦难当,一对充血的眼珠直勾勾向着封郁,喉间呜咽含糊,断断续续地向封郁求饶道:“主,主上……小……小人真的……知错……”
然而任那人声声哀求,封郁却只背手在边上看着,面上冷然,全无表情。
莲兮曾见封郁面露不屑,嘲讽,愤怒,漠然。
却不知他一双狭长的眼睛,有一日,也会流泄出如此凶狠残酷的神色。
便是莲兮向来自恃胆大,远观火烧活人,心中也犹有不忍。看不了几眼,便将脖子缩回石头后边。
她一退身,又踩在胧赫脚上,他原本一同在石嶂后边偷看院中动静,这时脚上吃痛,不由低声斥道:“莲兮!”
莲兮虽是背石而立,方才所见却犹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心中颤动,面上也煞白一片,胧赫看她惊喘不定,便小声说:“那被火烧火烤之人,原是自小伺候封郁起居的随侍,当时封郁下凡来寻玲珑心时也带他在身边。如今这个下场,你可看清了?”
莲兮艰难地在石后探头又看了两眼,问胧赫道:“那匣中之火,为何不能将人烧死?”
见她面上骇得愈加惨白,胧赫当下也不多说,将她拦腰抱起,小声道:“此地说话不便,我先带你去别处。”
他本是最擅掩气疾行,即便这时怀中抱着莲兮,一式移行之术施展开,仍是滴水不漏,来无影去无踪,眨眼间便将莲兮带到了夷山山头。
他二人在山头随意拣了两块山石,虽是面对而坐,却各怀心思,一时无话。
莲兮俯瞰山脚,将整片黑湖尽收眼底,只觉湖水在月色下果真浑黑若墨,浓稠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她胸间压抑非常,全没了平日和胧赫抬杠过招的兴致。
迎着夜风虚浮地吸了几口气,莲兮这才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也跟在后头?”
胧赫鼻中一哼,说道:“黑湖湖底之事,封郁自以为瞒得不漏风声,却还是叫我阴阳差错偶然得知。虽是如此,平日碍于他在湖上设下的千金封界,我也未曾亲身入湖查探。那时我有意在你面前提起湖底囚人一事,即是料定,他闻之必会赶回黑湖确认封界。自他离开蓬莱后,我便寸步不离地尾随着他,今夜果然不出所料。”
他说了许多,莲兮却只淡淡回道:“我倒是可怜青龙众行者,跟了你这样一位主子,成日专挑别家闲事来管,却不理自己宫里事务。”
胧赫听了,面上竟全无怒意,反是声音中有几分失落,说:“我若不拿出点真凭实据,又怎么劝得动你这一头倔驴?”
见莲兮森森掷了一道白眼过来,他笑了笑,又道:“好在,你今天也亲眼见过了。”
胧赫这人惯常对着莲兮,若非横眉冷对,即是怒目而视,除此二种,皆属异常。这时他面上笑了,长长睫毛将柔和阴影投在眼底,衬得一双黑眸媚眼如丝,更甚女子。莲兮的狐仙老友银笏,自诩一对桃花眼如何狐媚风骚,冠绝天下。这时在莲兮看来,亦不过与胧赫平分秋色罢了。
他自笑得妩媚,她却只觉反常,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恶狠狠道:“我今夜确实亲眼得见,但我随封郁而行,原是我答应他在先,又是母上亲准的,本公主不像那些喜欢在人背后暗放冷箭的小人,是言而有信的君子。”
莲兮这么一说,胧赫果然怒目相视,瞪了她半晌,反叫她自在许多。
“你问我湖底匣中之火为何无法将人烧死,”胧赫话锋一转,说道:“只因那是红莲业火,虽是名中带火,却实则非火。”
“可是指天罚之一的红莲业火?”
胧赫点头,解释道:“红莲之火源于八寒地狱第七层。所谓红莲,指的是身在寒冻地狱中的众生,因赤身裸体经受永不停歇的冰寒惩罚,而最终身体冻僵,皮下发红,整个肉体裂成八瓣,形似红莲,方才得名。在肉体开裂的一瞬,会逸出寒冷、苦痛与憎怨种种,将之收攒一处,便可团簇成红莲业火。被业火所烧之人,不燃不热亦不会死去,却会被纠缠于地狱众生的怨恨之中,怨恨侵入体内化为寒冰利刃,由内而外,在体表划出道道伤痕,再以伤痕处流出的鲜血滋养红莲之火,就此反复轮回,受尽永世折磨。”
“那随侍虽与封郁只是主仆,却也算得万年交情,封郁尚且以此酷刑相待,他心性如何,由此便可见一斑。你与封郁非亲非故,将来下场想必更是不堪。我明言至此,你还执意要跟着他?”胧赫一席话所言非虚,却也稍稍添油加醋,全为了最后一句能问得莲兮哑口无言。
莲兮第一次听人提及红莲业火,只觉其名妙绝美绝,从未想到烂漫的美名之下,竟有如此令人闻风丧胆的由头。
她低下头,沉静许久才涩声说道:“方才眼睁睁看着那被吊在业火上的人,我曾想过是否要救他下来。然而封郁就立在火边,神情陌生得令我却步,那一时,我对他的畏惧远远胜于一切……所以你看,我并非不会害怕。”
她将脑后的黑色长簪取下,用力攥在掌心之中。明知自己已有几分语无伦次,她却仍然执意说道:“我害怕他,并非因为他可怕,而是当我以为对他全盘皆知时,才恍然醒悟,自己并不了解他。越是如此,我却越想知道,封郁究竟是一个如何的人,究竟曾经历过怎样的事……”
她的黑发映染月色,更显光泽乌亮。发丝顺着脸廓柔软而下,将她的面容全掩在阴影之中。
她握着发簪的右手使力太过,竟有几分颤抖。
胧赫在莲兮膝前蹲下,握住她紧攥的右手,叹道:“莲兮,你可是……对封郁有几分中意?”
莲兮闻言,脑中骤然飞沙走石,狂风四起。诸般思绪诸般念头在风中被东刮西卷,混杂成一片,令她忽然失去辩解的能力。
中意?中意封郁?
她只是想探明他心中所思,期待有一日,他会为她开口道明一切。
在此之前,她不过想在他身侧相伴如友,为他付诸全心全意的信任。
只因为她曾无意窥破,那春风一样温煦的笑容之下,实则是与司霖一样的寂寞。
这,也算是中意吗?
“奈我当年在东海如何出言相讥,也鲜少看你为自己换过一身新衣新裙。如今在他身边才呆过几个日子,你便为君更衣妆容……殊不知这粉绯色的罗仙长裙,在莲兮身上是如何叫我一见倾……”
莲兮垂首望着胧赫近在眼前的脸。只见他眼中升腾起一丝炙热,将迷蒙蒙的雾雨驱散殆尽。一双净透的黑瞳,在月光之下犹如剔透的纯黑魔石,叫人只一瞥,便深陷其中。
这一身粉裙分明不过是随兴换的,与封郁又有哪门子关系?
然而她被胧赫目光如炬深深注视着,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反讽也好,嘲笑也罢,这时不知为何,全咽在嗓子眼里,一句也倾吐不出。
胧赫终是放开她的手,站起身。
他从腰间绣带内取出一支寸长的白色袖珍短笛,放在莲兮的腿上,说道:“九重天庭生有一株箭木,木质笔直若尺,每经万年生长,可取其木,制成十支通体脂白的雪箭。帝尊曾赐我五枝,我一直视若瑰宝……”
莲兮拈起膝头的短笛,指尖上下磨挲,神思却还在飘渺。
“其中一枝雪箭,被我取了头尾各一段,雕琢成一对短笛,如今一只给你。我虽不知你眼下神元为何骤然衰减,大不如前。但你既然执意要跟在封郁身边,我也不拦你。只是若有一日,你患难在身,再不要硬着头皮逞强。若是疲于应付,便吹起此笛,届时我胸前另一只笛子也会共鸣震颤。那时那刻,不论你身在何地,我定当不作二想,即刻奔赴你的身侧。”
莲兮一手握簪,一手执笛,望着胧赫腰间素带被风吹得飘举不定,懵懵然怔了半晌,才喃喃道:“从前你来东海,我不过问你要那箭来观看,你却吝啬得好似煞神转世……”
“不错,”胧赫既非横眉冷对,亦非怒目而视,好似面对指间沙尘过隙,秋日凋花落叶一般无可奈何,只能锁眉笑得苦涩,说道:“因为我珍视此箭更甚生命,只愿在今夜交付眼中最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