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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兮心中揪紧,不觉惊奇道:“莫非是定身咒?”
她活过四千年头,却鲜有机会见识这道术法。与捆仙绳、缚妖术一类仙法不同,定身咒术只可定下凡人的身形动作,绝非什么艰深的术法。但它却被下了禁忌,在三界众多仙灵中,唯有执掌法令的天刑司可以施用。
这一禁忌是为免无聊小人在凡界滥用此法惑乱生事,这一授限则是为了在缉拿藏匿凡界的逃仙时,天刑司不必束手束脚,又不致累及凡人百姓。
换言之,若见着定身咒,便定当是天刑司的仙官施下的。
迟钝如莲兮,这时也觉出一道暴厉的仙气,正纠集于朝颜阁外的街道上。
方才还立在她身后的封郁,这时却不见踪影。
莲兮小心将素茴护在身后,绕过被定下身的人,轻手轻脚地挪向门楣那一头。她挑开门前防风的厚棉毡,伸手将外侧的门使劲一推,才推开个狭窄的门缝,门缘便撞上了一副粹白的背脊。
寒风沿着门缝直灌进来,夹杂着絮状的雪片,扑了莲兮一脸。风雪之中,封郁的脊线也冷硬如斯。莲兮猫叫似的低声唤了他一句。他却全没搭理她,仍是立在原处以背抵着门。
莲兮看不清花街上的情形,正要拿手来捅门上的糊纸,却听封郁闷声问道:“今夜应是帝尊大寿,仙官聚首九重天际。不知这位仙君为何在此处徘徊?”
“小仙是天刑司下的吏使,”街心处传来一声沙哑的答应,徐徐说道:“是奉执法尊者之命,特来请东莲尊君移驾我司,还请莲公主现身行个方便。”
那厢说得堂而皇之,莲兮却一头雾水。天刑司只管抓那些个触犯天条禁令的神仙们,来请她又是作甚?
封郁倒是替她回绝得飞快:“想必是天刑司有所误判,本尊与东莲相伴许久,从未见她触犯天律,请仙官回禀天刑司的执法尊君,让他老人家重新核审一遍罢。”
“小仙手中自有罪断判书,”街心那头传来纸卷翻动的窸窣声响,随即沙哑的声音又说道:“经我天刑司稽查,东莲尊君触犯如下仙律——其一,九月十六,盗取天窖清泉玉酿四壶……”
“那一日是本尊渴酒,才与东莲尊君结伴登天,上府库取酒四壶。清泉玉酿本是供我天家饮用,本尊喝上一壶两壶的,有什么可大惊小怪?改日我自会书信一封,呈交原委予你们天刑司。”
那人却全不把封郁的话放在眼里,稍作停顿,一板一眼又往下念诵起来:“其二,九月十六,私闯九重天庭后园,肆意化龙,扰乱视听……”
“莲公主做客我摘星台,便是本尊的贵客,我邀她在九重天随意游玩,何有‘私闯’一说?哼,郁活了好大年岁,还是头一遭听说天刑司有‘扰乱视听’这一则律令。”
“其三,天帝寿宴之上有人呈报,东莲尊君与青丘的血魔两相勾结,屠戮百姓,枉杀……”
前两条芝麻屁点大的罪状本就叫莲兮心中窝火,这时又被人胡乱扣了顶屎盆子,叫她如何沉得住气?一身气血自然都涌上头去。莲兮提声对封郁喝了一句“起开!”,旋即飞起一脚狠力踹在门缘上,将整块门板子都卸了下来。
花街上灯火依旧,一个蓄着乌黑长髯的浓眉男子,手执卷案立在饕饕风雪底下。他一身墨衣染雪,额上齐眉处与腰腹之间,各勒着一条紫金色的“律”字绶带,正是天刑司仙官的一贯打扮。他见着莲兮,连半点礼数也无,只将那罗列着罪案的纸卷在手中扬了扬,一面粗声粗气说:“还请莲公主随我一道……”
他话音刚起,莲兮已唤起一式移行之术,掠雪而过。她一身银白狐裘隐没在雪色之中,弹指一瞬便绕到了那天刑司吏使的背后,左手轻巧地一勾,将他手中的卷纸抢了过来。
待他反应过来,还欲伸手来夺时,整个肩背早已被莲兮死死控在右臂弯间。鸾凤的绯色残影自她掌间绽放,霎时犹如赤梅映雪,瑰丽无双。
悬停在飞雪中的剑刃,却是雪一般的冰凉暗沉,凛凛剑气直逼那墨衣男人的颈侧,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龙莲兮,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剑指着天刑司的仙官……”
“两相勾结,屠戮百姓,枉杀民女,窝藏包庇堕魔者……”莲兮单手将那薄薄的卷纸摊开来,就着街上的灯笼烛火,研读纸上列着的罪状。在这三条主罪之下,赫赫然还有许多琐碎的罪条,或是鸡毛蒜皮的疙瘩事,或是她闻所未闻、被生生硬扣的莫须有之罪。其中追溯往日,竟还有千年前她与银笏一同盗物的悠远记录。
“呵呵,”一气看到末尾,见着卷纸底端的赤红色大印,莲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左手一扬,将那浅黄的薄纸抛向空中,任大风呼呼将它飞卷而去。
鸾凤的三尺剑身在莲兮手间打了个乎旋,剑尖回刺,从那墨衣仙官的左额角堪堪蹭过,将他的紫金色抹额挑了下来。
这一式飞挽,只一刹那,他还不及脱身,鸾凤重又归位颈畔,剑刃比方才更贴近皮肉几分。
“你……”莲兮手上掂量着“律”字抹额,瞪着眼冲他嚣笑道:“这是在找本公主的茬么?”
她笑得凛冽,那天刑司的反倒支吾起来,唬嘴道:“这……小仙是,是秉公执法……证据确凿,你有什么可抵赖的……”
“哈!好一个‘公’啊!就你那一张破纸写得什么破玩意,也要我伏法就范?”她有意将两个“破”字吐得深重,溅得那人半脸颊都是沫子。
“若要秉公办事,天刑司怎么也该找个能打的来!就你这点身手……”莲兮挖苦了一句,抬脚往他后膝上一磕,便见他腿间不稳,要向下跪去。她忙伸手架住他,又向封郁抛了一记眼色,高声问道:“郁上仙你说说,我是不是该将这自不量力的家伙抽筋扒皮,教训他一顿呢?”
方圆几里内的凡人男女,都被那仙官施下了定身之法。汉阳城里仿佛人烟绝迹,空旷的簌簌夜雪中,唯有她的声音张扬突兀着。
曾几何时,她也学会了他的轻狂,甚至肆意更加,冷艳至此。
封郁抱臂立在檐下,垂落腰际的长发被十里寒风吹散在眼前。
他侧过头,挑指将碎发掖去耳后,斜斜露出半张笑脸来,声音中竟是十足宠溺,低沉说:“乐见其成。”
莲兮腕上一扭,剑锋急转,冲着那人的眉心点去。这看似蜻蜓点水的一击,却是挟风而来,迅若飞电,让人避无可避。
这天刑司的家伙,白长了一脸霸道的须髯,原是个没胆的软蛋。被莲兮与封郁一唱一和瞎唬弄几句,就以为莲兮要动起真格来,立时整张脸骇得通白,双腿瘫软成白面一般。
然而那倒转的剑尖,却戛然停在他额心毫厘之外。
莲兮反握着鸾凤,以剑柄指了指躲在门洞后边的素茴,嗤嗤笑说:“若是叫你这大胡子血溅白地,惊着美人便不好了。”
那人吓出一身冷汗,直透得莲兮手心也湿漉起来。他瞪着那一点银闪闪的剑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见莲兮无意刺下,他自觉颜面扫地,扯起嗓子干嚎了一句:“龙莲兮!你今夜若不老实随我回去,便是畏罪私逃!”
鸾凤剑尖下潜,在那人的面颊下巴左右比划了两下,将他乌溜溜的一捋美髯削得干净。莲兮侧脸瞧了瞧,确信那一张脸是自己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这才收起剑,在他耳边以极高的声量说道:“原来是个新当差的,本公主也不为难你。麻烦你回禀执法老儿一声,那卷纸上的罪状莲兮不认。下次若要来强提我候审,还请带上天帝缉犯的金令,顺便找个我熟悉的面孔来,也叫人信得过才好……”
她向着封郁别有深意地勾了勾眼,狡黠一笑。
封郁惊怔之余尚不明白她的意图,却见她已松开了架在那人臂上的手,重又掠雪归来,狂风一般迅疾。
她踏上石阶,左手牵过素茴,右手拽过封郁,雪银色的身姿一旋一展,纵地蜕鳞,化作金芒一道。
在凡人的屋宇瓦楞之间化作龙身,腾身而行是何感觉?
莲兮向往过,却不曾亲身体验。这一夜拜天刑司的定身咒所赐,总算叫她百无禁忌。
在一对龙角之间承载着他人,与他一道破风而行是何感觉?
莲兮不曾经历过,却好似早已在心中排演了千万次。
巨大的金色龙身盘踞在汉阳花街之上,令宽阔的街道一时逼仄起来。
驮着封郁与素茴的龙头微微颔首,居高临下的瞟了瞟坐倒在雪地中的墨衣男子,随即长尾一震,借着那地动山摇的起势,龙身就此飞腾而起。细碎如丝的长长龙须自那人的脸颊拖行而过,浅金的龙鳞在他眼前齐齐倒逆而起,彼此摩擦,声若骤雨击瓦,气势浩浩,一时将他震慑得目瞪口呆,不能动弹。
游龙矫健潜入半空之中,这才自肋下探出一对广阔薄翼。
“本尊此行前去南海,不躲不藏,烦请带着金令,来得快些,莫要让人苦等。”
应龙的呼啸,声若洪钟,回荡在死寂的汉阳城中,久久沉淀。
那天刑司的仙官瘫坐在雪堆上,连追上去的气力也无,只得眼睁睁看着空中的金龙双翼一振,化作流星一道,自夜雪中驰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