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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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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儿扑翅的声响遥遥传来。

    莲兮惊觉,猛地翻身,一脑袋撞在了床缘上,立时眼冒金星,耳边呜呜作响。她捂着额头挣扎着爬起身,睡眼惺忪,四下环视了一圈。

    房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氛,依附在她身上多少日子,本已叫她习惯了,唯有每个清晨初醒之际,才能有所知觉。

    莲兮抓起脚边的薄毯,在身上裹了一圈,靠着床脚坐直了身子。身后空荡荡的大床上,全新的锦绣团花被褥堆叠得齐整,却没有一丝热气。她冲着窗台上的紫冠白鹦打了一声呼哨,那鸟儿便乖巧地扑飞了过来,将鸟喙间衔着的一枝莲花丢在了莲兮的腿上。

    莲兮拈起莲花凑到鼻前嗅了一嗅,莲香幽静,在桂花极腻的香甜中,几乎难以分辨。她抬眼一瞥,案台上堆满了莲花,全生得八九不离十,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手上的这一枝,已是第几朵了?她早已数不过来了。

    自她在玉茗阁住下的隔日清晨起,那紫冠白鹦便每日造访,为她衔来一枝莲花。她接过第一枝花儿时,九重天庭上还是深冬严寒的天气,不比蓬莱仙岛百花常开。一枝反季而开的花,自然叫她惊奇,更兼这浅粉微紫的莲花生得稀罕,复瓣层叠,却比寻常莲花袖珍许多,拢在掌心小小的一团,让人新奇。即便只是随意堆簇在案上,离了水,断了枝,却仍旧盛放灿烂,不见半点萎顿。

    然而,冬逝春来,转眼夏风将至。她依旧被禁足在这玉茗阁中,成夜睡在空旷的地上,成日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花。

    那曾叫她老实等着的人,却至今未归。

    莲兮心底不爽,一使劲将手上的莲花飞掷到桌案的花堆上,将一旁的鹦鹉惊得跳到了一边。经它一扑腾,莲兮才发觉它金黄的小爪上还绑着一截纸筒。

    触及纸筒的一瞬,是似曾相识的手感,微微的暖意丝丝透入指端。

    莲兮忙解下纸筒展开一看,偌大的一张纸,却只在左上角写着两字——“心儿”。

    她从衣襟内取出叠好的姻签,两厢对比。不出所料,两张纸是同样的色泽厚度,纸上的字迹也是同样洒脱的一笔丰韵。

    莲兮将姻签撇在一边,只拈着那飞鹦传书来看。在孤伶伶两字的右侧,隐约可见一点淡淡墨痕,仿佛是提笔未下,犹豫不决的痕迹。瞧着字的位置大小,莲兮估摸着书信的那人或许本想写上一句话,却最终只打个开头,便弃笔了。

    心儿?心儿又是谁?想来心儿才是应当收下莲花的人吧!

    紫冠白鹦还在莲兮的腿边蹦跶着,咕噜咕噜不知说得什么鬼话。莲兮见它长得气度不凡,从未想过它原是傻鸟一只,竟将主人每日差出的花送错了人。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床头的小柜里抓出一把碎米,取在手间喂给那傻鸟吃。

    碎米中混杂着各色花生黍粒稻谷小米,均被磨成了细小的颗粒,虽不知在封郁的柜屉里尘封了多少年,好在色香味都没走样,依旧深得鸟儿的欢心。

    她正喂着,只听门外传来一句低唤:“莲公主可醒了么?”

    莲兮答应了一声,外边那人便推门进来了。

    饶是与那翠裙女子共处了几个月,每每正眼瞧着她的脸,还是叫莲兮碜得慌。

    “青青。”

    “嗯?”左右梳着两辫的翠裙女子将铜盆放在一边的案台上,扬起脸来笑着答应了她一声,一双翦水秋瞳在清晨的阳光下,剔透如晶,光泽痕动。

    原来,她的眼睛是这样的吗?

    莲兮望着面前那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怅然失神。

    曾经被封郁作为寝殿的玉茗阁后楼,最抢眼的便是悬挂在墙上的十五张琴。每一张琴材质不一,大小各异。有的音质沉缓如钟,有的脆若玉磬,被封郁仔细排列收藏着。莲兮初入楼阁的那天,一时好奇心起,将几把琴都摸了个遍。楼阁内是常年无人的冷寂,许久未被弹奏的琴弦上,亦是冰冷刺手的。她沿路拨弄,直走到床边,才瞧见床上还搁着一把墨绿色的三线古琴。

    这琴生得娇小,看着古色古香,颇有年头。莲兮不及多想,伸手便在弦上挑了一记。虽只一触,那弦端的脉动与温热却让她惊怔。还未及反应,墨绿的琴身便落地化作了一位翠衣女子。

    两厢乍一对视,莲兮呆若木鸡。那女子却喜笑颜开,直扑上来环住了莲兮的腰身,娇笑了一声:“呀!是莲公主!”

    不错,她是莲公主。可眼前这与龙莲兮神似的女人,又是……

    “你是?”

    “我是青青呀!”

    “青青是?”

    “青青是青青呀!”

    “……”

    相伴数月,青青在莲兮的身前身后伺候着,极是乖巧,却鲜少提及自己的来历。莲兮只知她非精非怪,是经由封郁施下的一道幻术,才得以褪去琴身,化而为人。

    青青递来的面巾还冒着腾腾热气,氤氲许许,钻入她翠绿的袖管,让莲兮心间一跳。她依稀记得七夕那一夜,封郁在新安的成衣店为她挑下的,也是一件淡绿的衣裳。他曾说衣裙的颜色与她的瞳色相配。或许,于他而言,并非相配,而是习惯使然。

    莲兮将面巾抓在手间,迟疑片刻问道:“青青为何与我长得相似呢?”

    将她看得久了,莲兮倒觉得青青更像是自己千岁出头、刚成年时的容貌,虽然与今日没甚大的区别,但眉眼还是生嫩了些。

    封郁大费功夫将一张琴变作她过去的模样,莫非只是想呼来喝去,使唤着玩?

    青青蹲在她的脚边,一面伸手逗那笨鸟玩,一面说:“那是当然的呀!”

    她的口风最紧,莲兮左右刺探了多次,却从来问不出因果。她索性话锋一转,另寻他路来套话:“你最初变作人形……就是这副模样吗?”

    “是呀!”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唔,”青青双手支着下巴,思索了许久才老实道:“我不老不死,公主你也是知道的。因为没有寿岁的实感,究竟是哪个年头的事,我也记不清了。但想来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那时候,主上还是个长辫子的少年郎呢!”她说着在后脑比划一记,作了个束马尾辫的手势。

    莲兮想着封郁高束发辫的模样,不禁扑哧笑了。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他,也生着一双狂放不羁的眉眼吗?可,那也该是两万年前的事了。

    莲兮的嘴边凝着笑意,心中却困惑不已。两万年前她还未降生,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青青望着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说:“过去,主上常对阿落说,青青笑起来直像块木头,叫人看着就扫兴。青青本是木琴所化,自然是木头样子,主上莫非还指望我的脸上笑得开出花儿吗?公主你说是不?”

    “这……”

    青青狡黠地一笑,又说:“那时阿落安慰我,主上看我不顺眼,不是我不够好,而是另一个人的缘故。果然还是他聪明些呀。”

    “阿落?”

    “咦?阿落成日陪在主上身边,公主怎么不识得他?”青青歪过头,顿了一刻,猛地拍了拍脑袋说:“呀呀!是呀!他已经……是青青记岔了呀!”

    她说得含糊,莲兮却分外在意,追问道:“他怎么了?”

    “唔,”青青搔了搔眉梢,说:“他做了对不起主上的事,被罚在了黑湖底下……”

    罚?青青说时轻描淡写,若非莲兮亲眼见过,绝不会想到所谓的“罚”,是将人倒吊在链网间,苦受数千年红莲业火的折磨。

    “你可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呀!”青青一跃而起,叉着腰汹汹说:“不仅是阿落,我也瞧那女人好不爽呀!成日扮作柔柔弱弱的模样,前一套后一套的,她居然还笑我是偷脸小贼,我呸,她才是小偷呢!她便以为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偷,她便以为修成应龙就能讨主上的欢心了,我呸!就她?自作孽不可活,活该堕魔!死了才好呀!”

    莲兮听着前半段,以为她指的是封潞,待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过来。

    “她……是指夭月?”

    “还能有谁呢!”青青愤愤不平,又念叨起来:“凭她的天资,能修得蛟身已是上苍开恩了,还想修成通天应龙。白日美梦,我呸呀!”

    青青除了面相与莲兮近似,便连说起话来也是莲兮罗哩罗嗦的德行,她数落了一通夭月,却全是答非所问。莲兮听着有些糊涂,忙打断她问道:“那……阿落呢?”

    “唔,当年阿落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修龙心法送了夭月,骗她说,凭着心法勤加修炼即可破境修得真龙。可是那心法的行进顺序被颠倒过,她照学之后经脉倒逆,才致最终堕落成魔。后来被主上察觉了,震怒之下便将阿落投入湖底罚他受苦去了……”

    夭月堕落成魔,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因由,莲兮是第一次听说,不由惊怔,失声说:“他果然是这样在意她的……”

    青青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嘀咕道:“我嘛,虽然只是一琴所化,连玉茗阁的大门也迈不出去,对外边的事知之不详,但大概也猜出几许来。我想,阿落当年应当是被人唆使,叛主在先,才叫主上那样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