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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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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密灯火投射而下,点亮了莲兮残泪未干的双眸。

    她正凝神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楼阁,忽听头顶传来一声稚嫩的喝问:“是何人唤我名讳?”

    天际徐徐降下一个短发童子,一身繁纹短袍,与摘星楼的赤瓦是一样的火焰色泽。他脚下踏着双厚木短屐,落脚在栏杆上,碰撞出“咔嗒”一声脆响。玉茗阁的高台直冲着万丈绝壁,那童子立在栏杆上,却站得平稳。

    摘星楼上的灯火耀眼太过,他逆光站在高处,叫莲兮瞧不清他的眉目,只隐约觉着他居高临下垂眼看人的气度,与封郁有几分神似。他的长袖长裾飘飞在夜风中,宛如跃动的流火,颇有几分潇洒。

    莲兮才不过与他对视了一瞬,青青竟猛地将那飞扬在风中的袖尾一拽,把他从栏杆上扯了下来,口中不耐道:“你摆得什么破架子呀!下来下来!”

    他冷不防被拽落,一屁股坐倒在地。

    “疼——”他揉了揉后腚,缓缓抬起头来看了莲兮一眼。他额上无眉,只额心有两点水滴形的胭脂痣,美艳如画。一对胭脂痣下是极水灵的眼睛,覆着纤长浓密的睫毛,看来温软可爱。

    莲兮正要伸手扶他,他却在地上懒懒地一翻身,向莲兮跪行大礼,嘴中声声稚嫩,念道:“浅唤见过莲公主。方才不知是公主,有所怠慢。”

    “你分明就是在偷懒睡觉嘛!”青青埋怨了一声,指了指地上的童子,对莲兮说:“浅唤常年为主上镇守摘星楼阁,是主上施法以瓦石所化。”

    封郁身边的近侍,莲兮一个也不曾见过。但他们却仿佛对她极是熟悉,无论是那一日的青青,还是今夜的浅唤,单瞧她一眼,便能轻易叫出她的名字,让人莫名。

    青青从她的手间抽去了那一张八字薄纸,递给浅唤,一面洋洋得意地说道:“你瞧!主上回来看过青青了呀!”

    浅唤面无表情地接过一瞥,惺忪睡眼眨了一眨,慢吞吞支吾了一声,倒不惊讶。

    他不仅语速极慢,连动作也沉缓的让人不耐。莲兮替他免礼过,他又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爬了起来,随即在膝上掸了掸,才慢条斯理道:“既是主上的意思,公主便请随我来吧。”

    他的小手握在莲兮的指尖,牵引着她往摘星楼腾身而去。青青作势要跟,却被他飞快堵回一句:“你就在这儿呆着!”

    青青一声懊恼还未嘟囔完,那童子红袖一展,已施展起一式移行,领着莲兮飞登天际,踏入了摘星楼的地界之内。

    “浅唤?”

    “嗯。”

    “摘星楼……浅唤阁中有什么呢?”

    莲兮向往已久的摘星楼就近在咫尺,可楼顶灿烂的灯火,这刻却在她的心底投下一抹阴影。封郁不惜以言咒封锁,又派遣随侍日日镇守的摘星楼,想必对他有着特别的意义。在这璀璨的高阁之内,被他封存的珍贵,可是与夭月有关吗?

    她一双泪目在灯火下更显憔悴,看着不像是堂堂公主,倒像是被人遗弃的孤女一般。

    看着她忐忑不安的模样,原本不苟言笑的浅唤竟突然抿嘴一笑,徐徐问道:“莲公主是不是奇怪,为何我一眼便认得你?”

    莲兮懵懂地点头。

    “这是当然的,无论是我,还是青青,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便每天对着你的面容。”他右手一使劲,将莲兮从石阶下拉到了摘星楼的门前。一面在她腰后轻轻一推,一面猛地敞开大门,说道:“因为,你就在这里。”

    莲兮在门槛上一绊,踉跄了半步。待她看清楼阁内的景象,不由惊怔住了。

    不错,她就在这里。

    那个笑着撩起长发的她,那个侧着脸眺望远方的她,那个垂眼若有所思的她。曾与兄长牵手走在海底深处的她,曾坐在蚌壳上与水族嬉闹的她,曾合十双手在珊瑚海的星光中许愿的她。或嗔或怒,或立或走,或是童稚,或是年少,每一个都是她熟悉的自己,却比她记忆中更动人许多。

    莲兮从不知道,那些她偶然笑起,或是偶然蹙起眉来的瞬间,竟被另一人用笔细细描摹了下来,就此跃然纸上,化作永恒。

    成百幅画像被装裱得齐整,悬挂在浅唤阁的四壁,被明亮的灯火映得栩栩如生。从画纸上逸散而出的墨香和颜粉的花草香气,与浅浅的桂花甜蜜一道,交缠在莲兮的鼻端。分明是清淡的气息,却浓烈如酒气,令她目眩。

    ——我远望着你如此之久,偶尔,也想你转眼来望我一次。

    ——那时他的话犹如梦呓,半是认真半是茫然。直到这一日,她才明白了些许。

    主厅的中央悬垂下一张丈宽的正方巨幅画轴,画上的她,眉眼稍有稚嫩,紧握着梦龙鸾凤的双手亦是生涩的。透海而入的阳光,在她晶莹剔透的双瞳中,投下淡淡蔚蓝的光色,衬出四分英武,六分妩媚。糅合于纸墨间,便连莲兮自己看着,也有些怦然心动。那本该是她刚愈千岁,初获梦龙鸾凤的光景。那时还是青葱少女的她,果真有着如此动人心魄的魅惑吗?

    又或者,在那遥远的曾经,只有那执笔的人,被魅惑了眼睛。

    莲兮失神地走上前去,一指点在画像的左下角。落款是她熟悉的墨字,潇洒不羁,挥洒自如。她的指尖沿着昔日的墨迹,一笔一划描下了那两字。最后一笔长长拖曳,直贯入落款的时间。莲兮一瞥之间,竟以为是自己看岔了,忙凑上前想看个清楚。

    “莲公主并未看错,这张画是主上万年前所作。那时还没有摘星楼,也没有浅唤,这画原本是锁在玉茗阁偏殿内的,因为偏殿太小,再放不下那么多画,只好移到这里。”

    “万年前?”莲兮扭过身,将四周的百余画卷又扫了一眼,喃喃道:“万年前?难道这画上的并不是我?”

    浅唤稚嫩的脸上平淡如水,眼中却浮着一层笑意,决绝道:“不是公主,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