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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伊躺在床上的时候非常乖巧,完全不会像林晓雾或者浅野奈樱子那样时刻尝试钻进我的被窝里。不过,德国妹妹总是喜欢把脑袋靠过来。
“小雪姐姐,你身上有奇怪的香味呢。记得小时候没这么香嘛。”
“那肯定是香水的味道,柑橘、兰花和麝香什么的吧。”我关掉小夜灯,“白木香水,美国的,停产了。好在我太喜欢它的味道,早年一口气买了几十瓶。”
“原来如此,我喜欢柑橘味儿的姐姐。”身边的女娃儿出神回忆,“记得小时候和你一起吃橘子和月饼呢。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东亚的中秋节这么好玩儿。”
夜色柔和,双层窗帘只拉了一层,月光透过薄薄的白色细纱照在床尾,给人以安心的感觉。
“可惜今年不能和你一起过中秋节了。但愿明年能在一起。”我给德国妹妹压了压被角,“这里靠近苏黎世湖,秋夜还是很冷的。”
佐伊没有再说话,只是侧着身子,脑袋靠近我的枕头,静静地呼吸着。我闭上双眼,任由倦意包围,甚至来不及对自己道一声晚安。
第二天起床非常早,洗梳完毕之后还不到七点钟。想了想,实在没有必要叫醒楼上的德国妹妹,于是写了张留言条放在楼下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挂载手枪,背起背包,抓着小车钥匙出了门。驱车来到公司总部和大家碰面,之后匆匆换上卡车,热车挂货,准备九点钟准时出发。
长途旅行之前,我习惯提前在卡车驾驶位休息十分钟,听听音乐以使自己放松。通常手机是静音的,不过今天忍不住看了一下。果然如我所料。
“小雪姐姐,对不起呢,刚刚睡醒,看到了留言条。有些不舍得你走。我一会儿收拾好房间就回家啦。等你回来。”
我只回复了五个字:好的,回来见。随后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系好安全带,挂挡出库。
一行六辆车,我在第三的位置。经由巴塞尔出境瑞士之后,前往不列颠岛的大多数路程都在法国境内:斯特拉斯堡、梅茨、兰斯,实在没什么意思。直到加莱海峡,才会觉得有三分神清气爽;不过,离开轮渡驶入英伦三岛的领土,靠左行这件事情马上又让我觉得不习惯,更别提处处都是英里作为单位的限速标牌,这让算术不太好的我总是反应不过来。还好不是头车,就跟着走吧。
一千四百公里的路程,用掉了两天,一切顺利。到达曼彻斯特交货完毕,恰逢晚饭时间。我不喜欢吃英国菜,平时和公司的大叔们也不常相聚,于是委婉拒绝了队长的邀请。他们知道我身份特殊,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强调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要碰面商议返程事宜。
我撑了一把黑色的雨伞,灰色风衣没有系上扣子,沿着大街随意走走,忽然看到一家酒吧,就进去点了一杯马提尼和一小盒饼干,找了个靠窗的位子一边吃喝一边看雨。酒吧比较安静,酒吧里弥漫着轻柔的爵士乐曲,也有哗哗翻报纸的声音。
“老弟,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今天就少喝一杯吧!”忽然,酒吧老板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我忍不住回头观看。
斜后方的桌面上摆了三杯啤酒,一个男青年坐在角落里。他的相貌并不英俊,可以说是非常普通的英国人,留着一头类似于电影指环王里的阿拉贡国王那样的头发,随意蓄了多日的胡子倒是彰显了几分男子气概,但是给人的整体感觉仍然十分消沉。青年从黑色皮夹克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掉洒在桌面上的一大片啤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了一句:好,知道了。
我端起剩下的半杯马提尼,径直走到他的小桌对面坐了下来。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听。”
青年微微抬头随即又趴下,眼神从我的胸口扫视到下颌,并未目光相对。没有不耐烦,没有丝毫开心,没有脸红紧张,没有色迷迷,也没有使用敬语,只是不慌不忙,有气无力地开口反问。
“能把你的职业告诉我吗?”
我愣了一下。“卡车司机,从瑞士来的。”
“是个好职业,可以把源源不断的物资,送到需要它的人们手里。”青年依旧不紧不慢,只是略略坐起了身,“我,小时候很喜欢数学和机械,想着长大以后可以做个工程师,去制造航天飞机什么的。如果实在不行,当个中学老师,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天不遂人愿。今年我二十八岁,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是因为学习成绩不够好吗?”我试图安慰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没关系的。”
“要是那样就好了。”声音冷若冰霜,令人不寒而栗,“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严谨地说,巴黎六大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是,有人——我不愿意用父亲这个字眼称呼他,在我十七岁那年,逼着我选择了我根本无法接受的专业……我这辈子算是毁了。”
谈吐之间,感觉他的学历并不差。我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讲。
“爱丁堡大学神学与宗教研究。听起来很厉害是不是?可是我不喜欢,我不想面对那些宗教典籍,我不想研究上帝——去他的上帝或者撒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恨那个人,我不想称他为父亲,我无数次梦见用刀子捅死了他,然后亡命天涯,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我很想抚摸他那微屈的白晳的手指——他的手看起来很干净。可是,这样的动作太过暧昧,我不敢。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不是你的错。”
随后的三秒钟,是我第一次看见男人哭泣。这个神学院的男生很克制,眼泪滚落到下巴的时候,他用纸巾擦了擦脸,努力尝试恢复平静。看得出来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他不愿意让旁人感受尴尬或不适。
“你一定会觉得我那所谓的父亲是神父或主教什么的吧?不,完全不是。他是个老师,教历史的,副教授。他的学生有很多名人,在各行各业硕果累累。作为一个教育家,他是优秀的,但是作为一个家人,他是不合格的。他神经质,以自为是,母亲被他打到遍体伤痕,直到近些年,才缓和了一些……至于我,他倒没打我,但我宁愿他打断我一条腿,让我去巴黎大学读数学或者工程也好……”
“好了,别说不吉利的话。”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别哭,你看,至少现在有个年轻的外国姑娘愿意倾听你诉苦,是不是?”
他这才抬起头来,借着阴天傍晚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我,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长得这么美,我会永远记住的。至少,你是第一个一见面就相信我所说的一切的陌生人,真的谢谢你。要知道,我和别人讲这些事情,换来的不是嘲笑,就是批评。”
“为什么要嘲笑和批评,是你父亲犯了错,你只是受害者。”
“那些成绩差得根本就考不上好大学的乡里同龄人,大抵是觉得有学上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算什么东西……至于大学的同学,他们能理解被迫学习自己讨厌的专业的痛苦,但是他们又不相信二十一世纪初高度文明的联合王国堂堂的历史学教授,竟然会做出强迫自己孩子选择错误专业的荒唐行为……至少,他们是半信半疑,不冷不热。只有你,完全相信我。”
“你的思维非常有条理,天赋必定比我高很多。”我仔细地选择用词以表示我的真实想法,“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不怕你笑话,有不少教会邀请我就职,开的薪酬也不低,可我就是不想去。目前在一家报社担任编辑,收入微薄,不过也够勉强养活自己。”
“保重身体,别喝那么多酒,会影响男人性功能的。”我看着他相貌平庸的脸和有些稀疏的头顶垂下来的乱糟糟长发,“业余应该有时间吧,学点自己喜欢的专业知识也好吧?”
一瞬间,对面的脸上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挤得眼角鱼尾纹清晰可见,不过旋即又收敛表情。“这倒是个好主意。说起来,从今年年初开始,工作没那么忙碌了,我开始实施自学计划……不过,想要取得成就,也许需要很多年。”
“你才二十八岁,岁月还很漫长。我还不到二十四岁,我们都年轻呢。”我把杯中的马提尼一饮而尽,“天黑了,我要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送你个小礼物,希望你看到它心情会好些?”
事实上,从一开始谈话我就在考虑此刻的举动是否合适。直觉告诉我,这件礼物送给别人绝对不行,然而眼前这个他……是没问题的。
我伸出右手到风衣下面右侧小腹前,反手取出格洛克17,身体挡住可能的第三者视线,轻轻抽下弹匣抠出一颗子弹握在左手手心,又把弹匣装回手枪,悄悄挂入腰间。
眼前的汉子默默地看着我做完一系列动作,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仿佛就算我用枪口顶着他的眉心,他也不会吃惊的。
仪表邋遢的神学院男生接过那颗黄灿灿的小花生米,像捧着珠宝一样贴在胸口。“这东西只要不加热就不会有危险,是这样吧?……小姐,你说,我……真的可以成功吗?”
“自助者天助,你会成功的。”一句烂大街的法国谚语脱口而出,我掩住风衣起身,“如果将来有一天连面包都买不起了,找我,会收留你的。”
“请问小姐芳名?”声音依旧平静,略带消沉。
我回头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回到自己座位旁边提起雨伞,快步离开酒吧,在夜色中无声前行。
有一件事情,林晓雾不知道,浅野奈樱子不知道,甚至美人儿桑德拉也不知道,那就是:
我定制的每一颗九毫米帕拉贝鲁姆弹的弹头腰线上,都用激光蚀刻了四个单词——
林雪苹·迪亚兹·德·维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