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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工地上的伙计们当成某个部长的专车司机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但是真正的司机大叔就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了。
“迪亚兹小姐,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这种玩笑我可真担当不起。”下午,前往二号工地的路上,大叔一反常态变得话痨起来,“就算您不介意,如果这件事情传了出去,我那正在上中学的女儿知道了,一定会取笑我的——至少会持续到今年圣诞节,我发誓。”
我轻点刹车降挡,避过路上一块被卡车碾压形成的凹坑,直到车子行驶稳当,这才开口说话。“要不,我下车的时候主动介绍您的身份?”
“这样仍然有失礼仪。不过,作为曾经的职业军人,我是有办法澄清误会的,如果您允许我自作主张的话。”
我答应了他。皮卡继续在广袤的西非草原上行驶。国道穿过低矮的群山,山脚下有成片的小房子,红砖白墙,半新不旧的屋顶,从远处看过去好像紧紧挤在一起。
不知道雨季来临的时候,这些屋子会不会漏雨呢?不过,这里没有冬天,常年温暖。光是这一条,就比东亚贫困地区的生存条件要容易一些吧。我想起了卡穆。他是不是也住在这样的村舍里呢……
开惯了重型卡车,常常会觉得皮卡又轻又快,一路几乎顶着限速跑。天黑之前,我们到了二号工地,车子减速靠近的时候,已经有人凑了过来。
司机大叔示意我停车之后坐着不要下车,自己打开副驾车门,绕过车头到左侧,打开主驾车门,单手护在车窗上部,以勤务兵式的礼仪迎接我下车。
“晚上好。这位女士是来自大本营的迪亚兹中尉,是我们项目的高级指挥官。”
虽然觉得在主驾位置被人接下车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我还是微笑点头致意,随着众人进入工地会客室。司机大叔在一旁陪同,表情如释重负。
晚餐十分普通,是当地常见的食物。我并不挑食,但是身体不舒服加上天气很热,吃得并不多,倒是喝了好几瓶矿泉水——当然是小瓶。
二号工地的主要任务是在附近修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沥青公路,通向一个翻修的物流中心——原来的土路早就在去年和前年的雨季被大车碾压得不成样子了。
“是不是可以多做些什么……”夜深的时候,我独自躺在一米二宽的小床上,听着电风扇的嗡嗡声,难以入睡,自言自语。“虽然看起来很简陋,但是大家已经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了我,而我,除了每人十欧元和一块巧克力以外,似乎也没做什么太有意义的事情。”
关掉了电风扇,院子中央的射灯从极高的地方投下光芒打在薄薄的窗帘上,安保人员巡逻的脚步声十分规律。由于我的到来,工地负责人严令要求提高安防等级,以至于他们一直没有离开窗外太远。工地,就是这个样子吗?我们到底能帮上这些非洲的兄弟姐妹多少忙呢?会不会反而给他们添乱?我想起了米兰大教堂捐款的事情,要是晓雾在身边,一定会给我出出主意吧……
“嗡……嗡……”忽然间手机的震动碰到了枕边露出一小截的枪套,打断了我的思路。平时都是设置夜间勿扰的,今天晚上不记得出于什么原因把专注模式给关了。我拿起手机阅读消息。是春天曾经搭过顺风车的中国姑娘慕容晨。“小雪姐姐,你最近在做什么?晨晨想你了。”
我用简短的文字告诉她我的近况,这才发现自己用手机打汉字比打法语单词要慢得多。随后干脆发了语音过去,向她吐诉我的困惑。
“来非洲的初衷是为了帮助饥饿和失学的孩子吧?修路肯定是没错的啦,你已经很棒了。如果仍然觉得困惑,你的化学家妹妹倒是可以提一点建议……”
我很开心地回复语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好久不曾和人讲汉语,竟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很简单,小雪姐姐。我们中国有句治国经验,叫深入群众。你可以交一两个当地的好朋友,了解一下他们最迫切的需求都有哪些,看看能帮上什么嘛。不要贪多哦。”
躺在枕头上的我恨不起坐起来点头称是。果然是科学家的头脑啊,真想和她多聊两句。
“好了,小雪姐姐,我要去晨跑了。你也要多锻炼哦,晨晨还想捏你的翘臀呢。”
我这才想起来,远东的中国比布拉柴维尔早七个时区,他们现在已经第二天天亮了。这丫头起床如此之早,如果她男朋友——那个睿哥,喜欢睡懒觉的话,也是够苦了他的吧。
胡思乱想的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没有看见夏夜的星空,没有听到久违的雨声,也没有梦见一直思念的三妹妹林雨华,这让我不免有些失落。
第二天的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几处施工现场转悠,试图多和工人聊天。令我郁闷的是,他们的法语口音很重,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甚至夹杂着大量的方言,又有机器的噪声,真是听得很费劲。只有队长和经理法语说得比较标准——虽然和巴黎不一样的语法与腔调,但是不影响交流。
我依旧给每个遇到的工人发十欧元和一条巧克力,并且试图让他们理解我是谁,但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由于蓝色赤道行动的发起单位是联合国,有人就以为联合国是一个很大的王国,而我是这个王国的公主。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我和司机大叔已经到了刚果共和国内陆深处,此处的工地又小又破,显得格外荒凉。
“抱歉,让您见笑了,迪亚兹小姐。”来自法国的工地负责人向我介绍,“我们这个项目比较特殊,并不是铺设沥青或水泥道路,而是压一条石子路出来,能够在雨季保证畜力车和农用拖拉机通行就好。”
我倒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个项目,正在努力回忆的时候,负责人看出了我的困惑。“在计划书的第两百三十四页到两百五十七页,如果您需要,可以择时再次查看。”
“我知道了。您这里有什么困难吗?”
“迪亚兹小姐,我得感谢您,大本营十分重视工人薪资的发放,这让当地工人十分满意。只是物资方面……”
话音未落,一个黑皮肤的姑娘冲了进来,噪音很大。
“雷诺先生,青蒿素和奎宁什么时候能到?……哦,该死,您倒是很悠闲啊,神气十足地在凉快的屋子里和女人聊天,完全不顾兄弟们的死活。”
“赛琳娜!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雷诺先生的生气只持续了一瞬,“大本营已经批准了我的报告,药品发放下来了,但是滞留在布拉柴维尔的基地。你懂的,因为前些天的枪击案导致的轻微恐慌,物流受到了影响。”
趁着他们争论的时候,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比我略矮一点,身材看起来有几分壮实,不过腰很细。略带卷曲的短发刚刚盖过耳朵,鹅蛋脸上的皮肤非常光洁,小嘴巴厚嘴唇,眼镜后面一双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射出凌厉的光芒,年纪看起来二十上下。
“情况有多严重?怎么没人告诉我……”我刚插话,就被打断了。
“有多严重……!哦,圣母玛利亚,工地已经有三个人打摆子,当然,和您这位尊贵的小姐能有什么关系,您吃着法国面包,喝着干净的瓶装水,永远不会和疟原虫有任何关系。……但是,雷诺先生,倒是给我想个办法啊!”
“难道要我两条腿跑去首都拿药吗?”雷诺有些沉脸,“用草药,先坚持三五天不行吗?”
“可不敢劳您大驾,我尊贵的上司。总部不是有高管要来巡视吗?又是过来看一堆文件,说一堆废话,临走套上酒红色安全帽拍几张照片送给记者,不是吗?圣母啊!有那工夫,带点奎宁不行啊?不是说那个废物高管以前的职业是卡车司机吗?顺路送个货至少比过来吃闲饭强吧?”
“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给我出去!”雷诺的老脸一阵白一阵红,十分尴尬。
我试图劝解他俩,正要开口的时候,远处宿舍方向有人喊。
“奥多小姐,我觉得……冰冷!能给我一条热毛巾吗?”疟疾病人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应该还坚持得住。
“一会儿再跟您算帐,救人要紧……”赛琳娜·奥多转身向外跑去,却一个踉跄。
工人出出进进,脚上沾有沙子,会残留在地板上。加上这姑娘明显是照顾病人累到了……
在她摔倒的瞬间,我左手抓住她的腰带,扶住了她——或者说生生地把她像布娃娃一样提了起来,竖直立在了地上。
“谢谢您,小姐。”急性子的姑娘情绪略有缓和,整理了一下白衬衣,“看来我刚才错怪您了,您比那些只会和案卷打交道的高管要强得多,好大的力气,敏捷的身手……对了,我是赛琳娜·奥多,工地的药师兼护士。”
“林雪苹·迪亚兹·德·维瓦尔,蓝色赤道行动的副指挥,正是您刚才所说的只知道和案卷打交道的废物。”
做完自我介绍之后,不等赛琳娜反应,我马上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责令基地当即派专人运输抗疟疾药品和葡萄糖过来,天黑之前必须送到奥多镇附近的工地。
姑娘听着电话,脸变得黑里透红,小嘴撅得老高,一半悔恨一半沮丧。等我挂断电话之后,她开口了,嘴上仍旧不服输。
“您可以马上解雇我,我不在乎。但是得让我照顾这几个兄弟到天黑——如果您承诺的药品真的能在天黑前送来的话。”
我想起了昨夜慕容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交往当地的朋友,深入了解群众的迫切需求。眼前这个不畏权势一心救死扶伤的小姑娘,正是我要找的人啊。
我笑着向她伸出右手。我的手很白,但是由于长期握持重型卡车的挡杆,指根的茧子略显小麦色,仔细看是很明显的。
赛琳娜犹豫片刻,还是壮着胆子把小小的右手放在了我的右掌心,指尖轻轻触摸我的指根。“对不起,指挥官。……原来您和我们一样,真是的劳动者……我错怪了您……”
抛了一个从美人儿桑德拉那里学来的西班牙式媚眼之后,我抬起左手轻轻理了理她的鬓角。“好了,用不着客套,以后管我叫小雪姐姐吧。赛琳娜,你当然不会丢工作的,我来到撒哈拉以南非洲就是为了寻找你这样的人儿。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病人如何?如果治好了他们,我给你加薪。”
近视眼镜后面闪耀着泪花儿,但终究没有流下来。姑娘点点头,拉着我的手,向着宿舍小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