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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才回到狼狩山,天空便下起磅礡大雨,雨势实在太大,两人回到藏着摘星衣物的山洞时,几乎浑身都已湿透。
摘星很快换回女装,转头见到狼仔就在一旁看着她更衣,一点也不避嫌,忽感有些害羞。
‘狼仔!以后我换衣服时,不准偷看!’她脸颊发热,语气娇嗔。
尽管在皮影戏的故事里,她希望狼仔能永远跟自己在一起,但毕竟男女有别,女孩子家换衣服,怎能让男孩子这么大方欣赏?又不是夫妻……她一愣,水亮的大眼眨了眨,又眨了眨……可能吗?她和狼仔将来有可能会……哎呀!她到底在想什么呀!摘星闭紧眼,用力甩头,像是要把脑袋里冒出的荒唐念头甩掉。
他在旁好奇地看着她脸上表情千变万化,脸蛋儿越来越红,只觉有趣。
他见摘星换下的男装放在一旁,今日下山所见让他对人类不再那么反感,于是拿过那件湿透的男装在自己身上比画,摘星听到衣服窸窣,转头发现他正摸索着怎么穿衣。
这是她初次见到他穿上衣物,过了一个冬天,他身子更加抽长,衣服披挂在身,居然姿态挺拔,人模人样,兼之淋湿的长发被他草草拢往脑后,脸庞完全显露出来,五官英俊,轮廓深刻,带着浓浓不羁野性,摘星一时竟看得呆了。
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好看!
这下除了脸颊发热,她喉咙也开始有些发干,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
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副小女儿家的娇羞神态,微歪着头看她,一脸不解。
摘星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道:‘没想到你穿上衣服后挺好看的!果然人要衣装,狼要金装……不对不对,我在说些什么啊。’她感到有些头晕,连忙拍拍自己脸颊。
但,她依旧脸颊烧热,心跳急促。
她这是怎么了?
狼仔慢慢朝她走来,摘星从未像此刻不知所措,却同时又腼腆地期待着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双手捧住她的脸,低下头,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就此静止不动。
摘星眨眨眼,感觉到他捧着自己脸颊的双手十分冰凉。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难道看了那出皮影戏,他这狼脑袋真的开窍了?
‘星儿,热……’
她一愣。然后她轻轻推开狼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了。
原来是因为淋了雨、受寒发烧啊,她会脸红心跳,根本不是因为狼仔……原来如此……下一刻,她身子一软,只觉自己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接着便不醒人事。
*
大雨已停,女萝湖边积了些雨水,污浊不堪,他蹲下身子,伸手舀起泥水,自己舔了几口,又抹了抹脸。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泥水,又望望湖面,状似思考,然后站起身走到湖边,湖水已重新结起厚厚一层冰,他来到湖冰最薄处,跪下,一拳用力击向冰层。冰层上立即起了裂缝,他又是狠狠一拳击下,冰层竟应声而裂,他不畏冰冷,用手舀出干净湖水,但走没几步水就便从指缝间漏光,试了几次,他干脆低头含了一大口湖水,一路奔回山洞。
昏迷的摘星双眼紧闭,呼吸急促,似很不舒服,不时喃喃呓语:‘好热……渴……水……娘……我好渴……’
他扶起她,贴着娇嫩的唇,一小口一小口细心哺喂,一滴水都没有漏下。
喂完水后,他又跑出山洞,在积雪的草地上低头认真嗅闻,不时挖掘,终于让他找到些许薄荷,他立刻拿回山洞,喂摘星吃下。
摘星喝了水,感觉舒服多了,便不再呓语,而是沉沉睡着了。他先是守在洞口,确定安全后才又窝回摘星身边,忧心地守着她,还不时用手碰碰她的额头、脸颊,确认她是不是身子还烫得厉害?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山洞外的天空已是一片漆黑,摘星终于缓缓睁开眼,醒了过来。她鼻尖先是嗅到一股薄荷清凉香气,立时忍不住多吸了几下,意识更加清醒,只觉神清气爽。接着她感觉背部传来阵阵暖意,她微低头,见到一条粗壮满是伤痕的手臂横在她腰身上,保护欲十足。
她动作极轻,不想惊动他,但长期在野外生活的狼仔何等警觉,摘星一动,他立即睁开眼,见摘星醒了,立刻将自己额头贴上摘星的额头,还因为心急不小心太用力,摘星的额头被他撞了下,轻轻‘哎唷’了一声。
‘狼仔!我没事了!别担心……’摘星一手摸着自己被撞疼的额头,一手摸着狼仔的头,狼仔见她似乎恢复了,终于松了口气,将头倚在摘星的肩窝处轻轻摩蹭,亲昵撒娇。
摘星见山洞外天色已黑,急着要下山回马府,只好轻轻推开他,语带歉意:‘狼仔,天黑了,我要回去了。’
他一脸失落,用力摇摇头,又指指自己的额头,道:‘烫!星儿不舒服!’
摘星笑了笑,拾起狼仔捡来的薄荷,道:‘狼仔,谢谢你,薄荷很有用,我现在舒服多了。’她指指山洞外,又道:‘但我真的得赶紧下山了,我很快会来找你的,好吗?’
他虽不舍,也知摘星一定得下山回家,他背转过身子蹲下,又转过头指指自己的背,示意要背她下山。
摘星也不跟他客气,很快就爬上了他的背,反正没有人比狼仔更熟悉山路,加上天色昏暗,有狼仔带着她下山,不但更快,也比自己一个人乱闯安全多了。
狼仔背着她往山下奔去,经过女萝湖旁时,就着皎洁月色,她见到湖面破冰,微觉奇怪,正想开口问,狼仔已经越奔越快,不断在树丛山林里奔窜,她只得紧紧抱住他,怕自己摔下。
过了不到半刻钟,她就已远远见到山脚下那块狼狩山石碑,原以为狼仔会放她下来,没想到他背着她来到石碑前,停住,犹豫了一下,又背着她继续往前跑,朝奎州城的方向奔去。
摘星又惊又喜:狼仔居然愿意主动离开狼狩山了?
但夜晚城门有驻军值守,摘星担心狼仔的安危,忙在他耳边道:‘狼仔!狼仔!好了,停停!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立刻听话停下。
摘星从他背上跳下,与他匆匆道别,转身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但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瞧不见她,才转身回狼狩山。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见到奎州城内灯火通明,而他的星儿就在那里头。
他又转头看着那一片漆黑的狼狩山,不禁有些动摇……
他从小与狼为伍,早将自己视为狼群的一份子,厌恶那些猎人,连带厌恶所有人类,可是星儿不一样。星儿对他好,也愿意对母狼和小狼好,星儿还会带好吃的食物给他吃,他喜欢星儿来找他,喜欢在星儿身边摩蹭撒娇,虽然星儿老要他学说话、学写字,还要学人类打扮,但只要星儿能高兴,他愿意学。
若是他能变得像那些城里人一样,星儿是不是就会永远陪着他了?
*
摘星在小巷弄里熟门熟路,左拐右弯,尽挑不引人注意的小路,直来到马府后方,高墙耸立,一株老树枝枒由墙边伸展而出,大树下方放着一张板凳。她先四处张望,确定无人经过,这才踩上板凳,双手刚好能攀住墙头,双脚再一蹬,身子已轻巧跃上了墙。
才上墙头,墙的另外一面已传来焦急语调:‘哎呀,我的好主子,您可终于回来啦!汪总管急得都要火烧屁股了!老爷回来了!正在前厅招待贵客,老爷遍寻不到您,汪总管都快没借口了——’摘星的贴身婢女小凤一面连迭小声抱怨个没完,一面快手快脚从后门钻出,拾回小板凳,迅速溜回马府。
‘爹回来了?’摘星拍拍手上灰尘,正要去见马瑛,小凤连忙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道:‘主子,您的衣服都脏了,先去换一套吧!老爷正在大厅招待贵客呢,您这么冒失跑过去,恐怕——’小凤见到摘星瞄过来的眼神,声音越说越弱。
‘恐怕什么?’马摘星故意问。
‘有失体统……’小凤说到最后,声如蚊蝇。
‘好啊!小凤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居然敢教训起妳主子了?现在到底谁才是主子?’摘星念归念,脚跟却是一转,急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
既然是爹爹必须亲自招待的贵客,来头肯定不小,她的确不能这样冒失。只是她就是忍不住想逗逗小凤,说到底,这马府上下,会为她这样紧张操心的人,除了爹爹,大概也就只有这个从小就跟着她的贴身小婢女了。
*
马府大厅。
总管汪洋将一杯上好江南绿茶递给远道而来的贵客,奎州城地处北方边陲,环境干寒险恶,并不适宜种茶,此茶产于钱塘区域,马瑛从前疼爱的妾侍凤姬甚是喜爱,马府中便常备此茶,即使凤姬已经离世,马府依旧时时备着,偶尔摘星也会冲泡此茶,闻茶香,思故人。
茶盖一掀,清香四溢,低头看去,浅浅碧绿茶水中,原本扁如雀舌的茶叶舒展开来,叶似彩旗,芽形若枪,初尝似无味,饮后唇齿间却留有若隐若现优雅茶香。
只可惜,特地招待的上好茗茶,贵客只喝了一口便啧声抱怨:‘这茶简直淡如水!这府上没酒吗?’
汪洋必恭必敬道:‘都尉大人您说的是,小的立刻请人换上好酒。’
‘还是你这个总管识相。’夏侯义说罢便将细白骨瓷茶杯粗鲁放在茶盘上,溅起一片茶渍。
夏侯义随手拿起税收公文,看完后故意叹了口气,道:‘马家军受封镇守奎州城,给朝廷的税收却才这么点儿,马瑛,陛下待你可不薄啊,这税收可是效忠朝廷的表现,你得多加把劲。’
‘臣下明白。’马瑛恭敬答道。
‘陛下难得亲临,这城内街道得好好打点打点,张灯结彩都不能少,搞得喜庆点,陛下见了也开心。你就多抽点税,好好张罗一番吧!’
马瑛面有难色,回道:‘但去年蝗灾,百姓们也苦……’
夏侯义冷笑一声,道:‘马瑛,你若嫌懒,本都尉可亲自动手!我方法多得是,别说从百姓手里征来银子,把他们的皮扒下一层都不成问题!’
马瑛连忙道:‘不劳夏侯都尉大人费心,既是陛下旨意,臣下自当竭力办成。’然马瑛已打定主意,宁愿瞒着上头,自己变卖马府田宅良驹凑足款项,也不要压榨城内百姓,毕竟历经去年的蝗灾后,百姓们还没缓过劲儿来,此刻再征税,无异雪上加霜。
夏侯义这才满意点头,随手扔下公文,忽问:‘听闻你有个好女儿,颇有乃父之风,这都坐了大半天了,怎还不来拜见本都尉?’
马瑛望向汪洋,汪洋会意,面色为难,正苦思要如何替郡主找借口多争取一些时间,一旁的马俊已大声道:‘汪总管,不必替马摘星掩饰了,她不知道跑去哪儿玩乐,入夜了都还没回府呢!’
马瑛脸色一沈,夏侯义却是哈哈大笑:‘看来马郡主年纪轻轻,倒挺会游戏人间,都已入夜了还没回府,一个女孩子家,这传出去不知道有多难听呢。’
马瑛脸色更加阴沈,道:‘都怪我常年驻守边关,疏于管教这孩子。’
夏侯义道:‘马将军长年镇守边关,辛苦到连家都回不得,女儿都没时间管教了?连看门狗都没这么累啊,哈哈哈。’也不知他是刻意贬低马瑛,还是言语比喻本就粗俗,几句话居然把马瑛贬成了皇帝的看门狗。这还不够,接着又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听说这北疆之地,狼群众多,本都尉近年随着陛下四处打天下,得知陛下就欣赏喜爱狼的那股凶狠劲儿,要不,你替我抓来几头狼,我去献给陛下,也顺便替你美言几句。到时马将军若得陛下重用,可千万别忘了我啊!’
夏侯义出言不逊,马瑛只能隐忍,谁叫此人是当今皇上的义弟,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只要是上头不想明着来的龌龊卑鄙事,他都抢着干,万万不能得罪。
此时马摘星踏入大厅,娇脆声音响起:‘我看陛下的确需要几只狼,好好整顿整顿身边的谄媚狐狸,免得有人到处狐假虎威,四处炫耀,深怕别人不知他如今有多威风呢!’
夏侯义闻言脸色铁青,一直守在马瑛身后的马峰程却微转过头,忍住笑意。
马摘星一脸笑意盈盈走到夏侯义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语气恭敬:‘小女子乃马将军之女马摘星,方才经过大厅,听见夏侯都尉对陛下的忧心关切,大为感动,忍不住发表浅见,若有冒犯,还请多多见谅。’她抬起脸,对脸色难看的夏侯义‘嘻’的一笑,又道:‘想必都尉大人心胸没那么狭窄吧?’
夏侯义被她这一笑一堵,天大的怒气也不好发泄,却听马瑛沈声对摘星道:‘胡闹!摘星,怎可如此对待都尉大人?越来越没规矩了!罚妳即刻回房,禁足七日!’
摘星也知自己嘴快,但话已出口,想收回也已来不及。她只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嘛,想她爹爹镇守这北疆之地,刻苦勤俭,劳心劳力,还要不时前往京城汇报军情,来回长途跋涉,这几年下来,马瑛的头发白了不少,神形越加憔悴,摘星看了心疼不已,朝廷却仍嫌奎州税赋不够,颇有微词。眼下又要搞什么陛下亲临,人还没到,先派了个夏侯都尉打头阵,一来就处处贬抑,语带讽刺,要说谁是狗嘛,她倒以为这夏侯都尉更条像狗,才会如此狗仗人势!
禁足七日?她要溜出房间的方法多得很,根本不怕,爹爹也心知肚明。
父女俩对望,马瑛脸上虽怒,却非真怒,摘星装出一脸惶恐,对夏侯义再三道歉后,低着头随汪洋离去。
夏侯义冷哼一声,这时婢女刚好端上酒,他酒杯也懒得用了,直接拿起酒瓶,大口咕嘟咕嘟牛饮了几口,压下心头那股怒气。他原是草寇出身,当年胡里胡涂跟着拜把兄弟打天下,谁知真的一路打到了京城,看着拜把兄弟做上了皇帝,他也跟着受封,荣华富贵一下子到手,美女美酒享用不完,人人对他阿谀谄媚,谁敢这么直言不讳,摆明着亏他是只狐假虎威的狐狸?
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惩戒那不知好歹的小姑娘,马瑛已经抢先一步,明着看是罚女儿闭门思过,其实却是替女儿挡掉了处分,四两拨千金,分寸进退拿捏得刚刚好,夏侯义一开始轻视马瑛的心态也稍微收敛了些。
他喝完酒,看了看酒杯,忽叹口气,道:‘这些年在战场上打拼,皮肉伤无所谓,倒是落了些内疾暗病,风湿痹痛缠身。我听说,狼肉狼血正是治疗风湿痹痛的秘方,只要你们真能抓来几只狼,幼狼最好,熬汤煮药,治好我这旧疾,我就不和那无知小姑娘计较。’
马瑛与马峰程对看一眼,均想:说是替陛下亲临打点兼探访民情,但索求狼血狼肉治疗宿疾,才是夏侯义的真正目的吧?好个假公济私。
此时马俊在一旁拼命使眼色,马瑛却不理会,直至夏侯义离席,马俊才赶忙道狼狩山上有狼怪出没,他已下令封山。
‘胡闹!听信传言便随意封山,怎可如此儿戏!’马瑛怒道。
马俊原以为会得到父亲赞赏,却不料见到马瑛震怒,不由一愣。
‘爹!我可是为了保护百姓安全哪!’马俊不服气道。
‘你亲眼见到狼怪了?真是狼怪伤了你?’自己的儿子,马瑛怎么会不了解?若真有狼怪出现,马俊只怕第一个先溜,怎可能提刀上阵与狼怪搏斗,还因此受伤?
马俊支支吾吾,马瑛又问:‘你上山查看过几次?有没有派人留守山上?有的话,又留守察看了多久?’
马俊根本回答不出,一张脸憋得通红,马瑛待还要追问,马夫人的丫鬟银杏前来禀告,说是晚膳已经好了,请老爷与少爷一起过去用膳。银杏来的时间巧,怕是向来疼爱马俊的大夫人特地算准了时机,免得儿子挨骂。
马瑛哼了一声,起身要去用膳,走了几步,转头吩咐马峰程:‘明儿个带几个人去狼狩山上猎几只狼,活捉。最好也抓一两只幼狼,一并送给都尉大人。摘星毕竟冒犯他在先,他眼下又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让他高兴些,有益无害。’
马瑛又对马俊道:‘你先去饭厅用膳,我随后就到。’
马俊看着父亲的背影离去,知他多半是要先去见马摘星,不由又妒又恨。
明明他才是正室生的嫡子,为什么在父亲眼里,却永远比不上一个小妾生的庶女?
*
马瑛来到女儿居住的小院,守在房门前的小凤见了他,正要通报,他一挥手,表明不用了。
马瑛推开房门,眼前所见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只见摘星跪在地上,可因为在外游玩了一天,又没用晚膳,又累又饿,不觉打起了瞌睡,瞇着眼儿,头不断往前点呀点,模样惹人怜爱,即使马瑛原本有心想责骂几句,此刻也狠不下心肠了。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慈爱,走到女儿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摘星本就睡得浅,一下子惊醒过来,待看清楚眼前来人,又脸露惭愧,垂下了头,喊了声:‘爹。’
‘知道自己错了?反省了?’
摘星点点头,道:‘方才是女儿一时气不过,鲁莽了。’
马瑛一面扶摘星起来,一面道:‘那人是陛下义弟,住在府里这段时间,爹不得不暂时低头,可妳不用受这种罪,平时尽量离他远些也就是了。’他看摘星站立有些不稳,又问:‘爹只是要你关在房里反省,又没要妳下跪,何必如此惩罚自己?’
摘星小声道:‘小时候犯错,娘都要我面壁罚跪的。’
马瑛一愣,叹了口气,道:‘妳娘对妳,倒是比我这个爹还要严厉。’忆及凤姬,马瑛刚硬的面容轮廓又更柔和了些,他看着女儿酷似凤姬的脸蛋,这孩子向来与他贴心,脾气个性也挺像他,只是……马瑛不知道思及什么,一时竟有些愣忡。
摘星笑道:‘爹,下回帮您出气,我不会再那么莽撞了。我会偷偷在那人的茶酒饭菜里下药,而且保证不会被发现!’
马瑛一板脸,道:‘不过就是从汪洋那儿学了点皮毛,就敢这么胡来了?’
摘星正要低头认错,却听马瑛又道:‘不过这法子倒是不错。’
摘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扑进爹爹怀里,正要撒娇,马瑛却将她轻轻推开,语重心长:‘星儿,爹要问妳另外一件事。爹向来不禁止妳往外跑,那是因为爹信任妳,可身为马府家小姐,又是堂堂郡主,却镇日在外游玩,甚至入夜不归,实在不成体统。妳老实告诉爹,妳究竟都在外面做些什么?’
‘我……’摘星眼珠转了转,道:‘我在外头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曾救过我一命。今日我是被下午的大雨困住,暂时躲在山——暂时留在他家躲雨,才会这么晚回来。’
‘朋友?’马瑛倒好奇了,是谁有这么大能耐,让他这女儿几乎天天出门晚归?‘你那朋友人品如何?怎么认识的?家住何处?岁数多大?’身为关心女儿的父亲,他不免多问了几句。
摘星回道:‘他是个很棒的人,很照顾我,而且还很贪吃!’
马瑛呵呵笑了,道:‘听妳这么一讲,爹对他倒有点兴趣,下次有机会,把他带来见见爹。’
摘星一听爹爹愿意见狼仔,立即兴奋道:‘爹,您一定会喜欢他的!’
‘妳怎如此笃定?’马瑛好笑地看着一脸兴奋的女儿,故意狐疑:‘你这位朋友,该不会是哪家的男孩子吧?听来妳挺心仪他?’
‘爹!您胡说什么?’摘星想起今日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顿时脸颊烧热。
她想到与狼仔的约定,一面观察马瑛脸色,一面小心翼翼地问:‘爹,其实……我和那位朋友,明儿个也约好了要一起出门……’
只见马瑛摆摆手,道:‘去吧,禁足七天,是爹随口说给都尉大人听的。妳的性子,爹还不了解吗?只是自己要注意安全,还有,别再太晚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家夜夜晚归,传出去总是不好听,将来万一找不到好婆家怎么办?’
摘星开心扑进马瑛怀里,猛灌迷汤:‘谢谢爹!爹,女儿才不嫁!我要永远留在爹身边!’
马瑛搂着她,心里滋味半甜半酸,女儿长大了终究要嫁人,他从小看着摘星长大,如今也不奢求什么,只求这个女儿能找到喜爱的如意郎君,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他就只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期望。
平平安安就好。
*
隔日,摘星悄悄溜出马府,来到狼狩山,只见狼仔早已在女萝湖边等着她,手里还抱着满满的山果。
‘狼仔,你为何摘这么多果子?’她好奇问。
狼仔分了两颗给摘星,又指指山下,她会意,问道:‘你是不是想拿果子给老婆婆?因为她昨天送我们肉包子?’
狼仔点点头。
摘星笑道:‘好啊!老婆婆一定会很高兴!’
两人下了山,进到城里,很快就找到了卖包子的老婆婆,摘星领着狼仔上前,将果子送给老婆婆,老婆婆和蔼笑着接过,伸手想摸摸狼仔的头,但他却躲开,摘星正想开口,只见狼仔朝她望了一眼,又乖乖把头移回去,忍受着陌生人的碰触。
老婆婆的力道很轻,手也很温暖。和摘星摸他头的感觉很像,充满善意。
他看了老婆婆一眼,张口,生涩道:‘谢、谢谢……’
摘星在旁看着这一幕,放心笑了,看来狼仔终于愿意接纳人了,接下来就是让他习惯人类世界的生活,再带他去见爹,然后……思及昨夜爹爹说过的话,她微低下头,耳朵微微发热,眼神莫名闪亮。
她和狼仔只是朋友,只是一起玩耍、分享心事的同伴,谁会喜欢上这么贪吃的家伙呀!她抬眼,见狼仔一脸好奇地正打量着自己,赶紧故作老成,轻咳几声掩饰尴尬,道:‘嗯,狼仔,你刚刚做的很好。’她伸手想去摸狼仔的头,表示嘉许,他却忽地转头,正巧躲开了她的手。
摘星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有些错愕,有些受伤。
难道狼仔来到了山下,见到这许多人,觉得她不特别了?不想与她亲近了吗?
一辆马车快速驶过两人身旁,扬长而去,他眼神盯着那辆马车,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微微皱起鼻头……但不可能呀,这儿狼狩山离这么远……
‘狼仔,你怎么了?’摘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马车已经驶远,一旁的客栈正好走出一个客人,手里拎着只香喷喷的烤鸡。
摘星失笑,释怀道:‘你又饿了吗?这么远都闻得到烤鸡味?’
原来是闻到了烤鸡的香味分神了啊?这臭狼仔,真贪吃!
她拉着狼仔在城里又逛了两圈,买了许多肉包与零食喂饱他,之后想起昨夜马瑛的交代,只好不舍道:‘狼仔,我答应了我爹,这几日都要早点回去。今日我就不陪你回山上了,你自己先回去。’
狼仔点点头,摘星陪着他走到城门口,两人道别后,狼仔回到狼狩山,但他越往山里走,越觉不对劲,兽性的本能告诉他,出事了!
*
马府。
汪洋手拎一麻布袋,另有一婢女在旁端着一盅汤药,一同来到夏侯义房门外。
汪洋敲了敲房门,喊道:‘都尉大人,您要的汤药已经准备好了。’
夏侯义很快开了门,一脸喜形于色,道:‘你这马家奴才办事很有效率啊!才不过一天,就已经抓到了?’
汪洋与婢女走入室内,婢女将汤药放妥在桌上后,退了出去。
夏侯义看着汪洋手上的麻布袋,问:‘就在里头?只有一只?还捉得其他狼没有?’
‘禀告都尉,小狼抓了两只,原本还想抓母狼,但母狼性情残暴、攻击性强,伤了我们一个猎人,最后射了牠一箭,带伤逃逸。这几日我们会继续加派人手上山捉狼,必有斩获,请都尉大人放一百个心。’
夏侯义连连点头,接过那盅汤药,问:‘这药怎么个服法?’
‘麻袋里小狼已迷昏,大人您先服用此丹蔘汤作为药引,半个时辰后,再饮狼血,最具疗效。’
夏侯义喝下汤药后,接过麻布袋打开,倒出被迷昏的小狼。
夏侯义很满意,从腰上拔出佩刀,刀锋对着幼狼的喉部正要割下,汪洋连忙请求:‘都尉大人,小人天生胆子小,不敢见血,可否先让小人离开后,您再割狼喉取血?’
夏侯义哈哈大笑,道:‘无胆家奴!也罢,退下吧!’
汪洋一脸惶恐,迅速离去。
夏侯义再次举刀对准幼狼咽喉,这时房门忽然被撞开,他惊讶回头,望见来人,喊道:‘大胆!居然敢——啊——’
房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接着叫声猛地中断,透着令人颤栗的诡异。
有个婢女先冲了过来,见夏侯义房门敞开,奔进去一看,跟着也是一声惊叫!
‘都尉大人他……出人命啦!快来人啊!有人闯入都尉大人房里行刺啊!’
*
马瑛正好人在府内,听到骚动立即赶来,遇见一脸惊慌的汪洋,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爷,我也不知。我也是刚才赶到。’汪洋也是一脸焦急。
马瑛冲入房里,见夏侯义倒在地上,同时一个人影飞快窜出,马瑛定睛一看,只见是个披头散发的少年,嘴里叼着小狼,动作异常迅速敏捷,瞬间便跃过众人、翻墙而去,马瑛待要追上,但更担心夏侯义,追了两步便停下,急忙转身前去查看夏侯义伤势。
此时马峰程与马俊也闻声赶来,见到眼前景象,皆大吃一惊。
‘爹,这是怎么回事?’马俊惊疑不定。
马瑛一脸凝重,没有言语。
‘难道都尉大人他……’见到父亲脸上表情,马俊也知大事不妙。
马瑛沉重摇了摇头,一时间人人错愕,面面相觑。
夏侯都尉大人,死了?
汪洋踏进房里,只见桌椅翻倒,装着汤药的汤盅碎裂一地,明显经过一番打斗,而倒地的夏侯义身上衣衫撕裂,颈上有明显勒痕,身上更有几处疑似被兽爪抓伤的皮肉伤痕,像是被猛兽利爪所伤。诡异的是,墙面上也留有明显利爪刻痕。
汪洋再次检查夏侯义的鼻息与脉搏,确定人已死透。
当今皇上义弟居然在马府里莫名遇刺身亡!这下麻烦可大了!
汪洋在马瑛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哀痛道:‘将军……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轻易离去!想必是今儿个从狼狩山上抓回的小狼,引来了狼怪,下山加害都尉大人——’
马俊插嘴:‘爹!我就说啊!真有狼怪!’
马瑛沈思了一会儿,道:‘方才那凶手虽然四肢着地,口叼幼狼,举止如兽,但依我看,就只是个野人般的少年,并不是什么狼怪……’他见马俊还想插话,挥了挥手要儿子闭嘴。‘先不管那少年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狼怪,都尉大人之死,绝对和他脱不了关系。’
马瑛命令马峰程:‘马副将,你即刻调集人手,搜捕凶手,奎州城里里外外都不要放过,查清真相。凶手潜入马府却能不惊动护卫,身手肯定不凡,务必处处小心!’
事关皇上义弟之死,马府调动马家军精锐,派出一队又一队人马搜捕凶手,正回到马府门口的摘星大老远就听见阵阵骚动,只见府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人心惶惶,一身戎装的马家军更在府内穿梭,气氛肃杀,彷若敌人来袭。
她心感纳闷,急忙找到小凤,问:‘我爹呢?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主子!您跑哪去了!这可担心死我了!’小凤见到她平安无事,脸色一缓,原本吊着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了些。‘主子!大事不妙了!都尉大人方才莫名遇刺,死在了房里!’
‘什么?都尉大人死了?’她大吃一惊,但小凤接下来的话,让她更不敢置信。
‘主子,他们说都尉大人是被狼怪杀死的!都尉大人想喝幼狼血治病,咱们上山捉到了狼,没想到却引来了狼怪,把都尉大人杀了!哎唷,没想到狼怪是真的!主子您出门一直没回府,我还一直担心会不会半途遇见了狼怪——’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
‘啊?什么不可能?’小凤不解。
‘都尉大人绝对不可能是被狼怪杀死的!’
小凤不知摘星为何如此笃定,见主子转身就走,连忙跟上。
主仆两人匆忙来到夏侯义居住的院落,正好瞧见汪洋蹲在夏侯义尸首旁。
‘汪叔!’摘星冲进房里,强烈血腥味涌上,她瞬间有些目眩,待看见夏侯义的尸首,面目狰狞,死不瞑目,更觉胸口一阵欲恶,但她强忍下来,忙问:‘汪叔!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说是狼怪……狼怪杀死了都尉大人?’
汪洋解释:‘都尉大人想饮用狼血治疗宿疾,我们特地抓了小狼,先请都尉大人服用丹蔘汤做为药引,再当场割喉放血,却没想到引来了狼狩山上的狼怪,害得都尉大人——’摘星再次笃定打断:‘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什么误会?都尉大人就是被那狼怪杀死的!那该死的狼怪,抓到就该千刀万剐!’马俊在旁气愤难平。
‘他不是狼怪,不准你们骂他!’摘星大声道。
‘摘星,听妳这说法,妳认识那少年?这是怎么回事?妳最好说清楚!’事关紧要,马瑛语气严厉,目光逼人。
摘星嗫嚅着:‘爹,这其中必有误会……其实……’她向来伶牙俐齿,此刻难得吞吞吐吐,更显有隐情。
‘摘星,妳是不是认识那少年?’马瑛追问。
她一咬牙,道:‘爹,事到如今,我就跟爹坦承了!狼仔不是狼怪,他其实就是我想介绍给爹认识的那位朋友,他举止像狼,只因他是被狼群养大的孩子,所谓狼怪,其实都是我装神弄鬼,一手策画——’
‘马摘星!原来是妳在整我?!’马俊闻言,怒气陡生,举步伸手就想赏摘星一个巴掌,却被马瑛一声怒喝拦下。
‘俊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退下!让摘星把话讲完!’马瑛厉声道。
‘爹,马摘星她不识好歹——’
‘退下!’
马俊只得忍气吞声,心有不甘地退到一旁。
‘妳是怎么装神弄鬼的,一一从实招来!’马瑛强忍着怒意逼问。
马瑛向来对摘星和颜悦色,从未像此刻咄咄逼人,眼神冷厉,她不由紧张地暗吞一口口水,才开口道:‘女儿本想等都尉大人离开后,再向爹据实以告。我向汪叔学习药理,在书里发现迷魂香的用法,便偷偷调制迷魂香,迷人神智,再施以暗示,便能让人将狼仔误认为狼怪,狼仔只是配合我,他本性并不会伤人!我只是想保护狼仔与狼群不受猎人残杀——’
‘荒唐!’马瑛一拍桌子,摘星吓得住口,不敢再说。‘妳居然为了区区一山居野人,装神弄鬼,欺瞒妳兄长,还扰乱百姓生计,闹得人心惶惶!荒唐至极!’
摘星知道爹爹正在气头上,不敢多言,但心里忍不住辩驳:谁说他只是一区区山居野人?爹爹成天戍守边防,一年半载难得回来一次,娘亲过世后,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她快乐欢笑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不是爹爹,更不可能是臭马俊和大夫人,而是狼仔!是狼仔陪她度过最寂寞无依的日子,是狼仔关心她、照顾她,甚至保护她!狼仔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她不过是想保护狼仔,就像保护自己的家人!即使明知道这么做,真相大白后爹爹肯定不会太高兴,但是……
正当她鼓起勇气想将心里话说出口,马瑛沉重道:‘妳装神弄鬼假造狼怪,我暂且不追究,但他是刺杀都尉大人的嫌犯,万万不可轻放!若找不出犯人,我如何交代?到时陛下怪罪下来,株连九族,这马府上上下下几十口的人命,是妳承担得起的吗?’
摘星知事态严重,仍忍不住替狼仔求情:‘爹,狼仔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求求您,不要派人去抓他,他会害怕的!他好不容易才开始愿意相信人,爹,你让我上山去找他问清楚好吗?’
‘马摘星!妳胡闹够了没?我和爹与汪叔当时都在现场,除了妳那什么狼朋友,再无他人,他不是凶手,那谁是凶手?’马俊质疑。
摘星不死心,还想辩驳,但马瑛挥手阻止,道:‘妳兄长所言不假。’
摘星一时语塞,结巴道:‘但、但是……这其中有所误会也说不一定……’
马瑛道:‘或许那少年本性的确不恶,但妳说他被狼群养大,难道他全无兽性?妳能保证,他为了救他自认的同类,不会野性大发伤人,甚至失手杀人吗?摘星,难道妳敢保证,不是妳引狼入室?’马瑛一句一句逼问。
‘爹,我相信他!狼仔确实野性尚存,但经过这段日子与女儿相处,我相信他不会无故夺人性命!’摘星语气坚定,始终选择相信狼仔。
马瑛重重叹了口气。
荒唐。皇帝陛下义弟死在马府,他这女儿却仅凭一己之念,想替凶手嫌犯脱罪,枉顾其他人性命安危?
久在沙场与官场上打滚,马瑛又哪里看不透,所谓信任二字,说来容易,但谁又知道,你所信任的那个人,会不会转头就将你出卖了?
他对摘星沉重摇头,叹道:‘妳这般胡作非为,实在太令爹失望。’又吩咐汪洋:‘把她关进房里,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准许,不准放她出来!’
‘爹!’摘星急道:‘女儿甘愿受罚,可能不能让女儿先去找狼仔问个清楚?人一定不是他杀的!’
‘放肆!妳胡闹的还不够吗?’马瑛一掌甩向摘星娇嫩脸蛋!
摘星愣住,瞬间傻了。
这是马瑛第一次打她。
爹爹从来没有打过她的……
马瑛声色俱厉:‘此案事关陛下义弟性命,我会活捉那狼少年,秉公审理,这一切若非他所为,我自然会另查真凶,但若真是他杀了都尉大人,我必定要他偿命!’
摘星愣愣退了两步,还想说些什么,马瑛再度命令汪洋:‘把她带进房里,不许踏出房门一步!谁敢放她出门,军法处置!’
‘爹!爹……狼仔不会杀人的!他什么都不懂……爹……’摘星奋力挣扎,不愿离去。
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她的心也好痛,不光是因为被爹打了一巴掌,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狼仔被人误会。
她没有说谎,为何爹就是不愿相信她?
为何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善良?
凶手绝对不可能会是狼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