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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孩子们终于玩累了,一哄而散,红儿难得玩得如此开心,一脸灿笑,跑回小酒馆,只见爹爹正在门口担心地来回踱步,掌柜见到女儿回来了,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女儿,埋怨道:‘妳还记得要回来啊!真是急死爹了!’
红儿毕竟小孩心性,玩得开心了,之前的不愉快也全忘了,‘爹!我和郡主姊姊他们玩了一下午呢!’
‘郡主姊姊?’酒馆掌柜一头雾水。
红儿转过头,指指站在不远处的一对男女,两人都穿着斗篷,男子的斗篷帽缘更是遮住了大半张脸。
摘星微笑看着红儿,又指指她爹爹,红儿记起约定,转回头,有些羞赧地对掌柜道歉:‘爹爹,之前是我不懂事,以后我不会再惹您生气了。’
掌柜一脸讶异,随即摸摸红儿的头,神色欣慰,‘只要红儿乖,爹就不生气。’
红儿乖巧地点点头。
摘星见父女俩和好如初,放下了心,朝红儿挥手道别后,转身与朱友文并肩离去。
‘红儿,妳说那位是郡主姊姊,莫非是摘星郡主?’见两人走远了,掌柜才敢小声向女儿打探。
红儿用力点点头。
奎州城内,摘星郡主的名号,无人不知,多少人曾暗中受过她的帮助,即便马瑛已逝,奎州城也早已换了新主人,但不少城内百姓仍记挂着他们的小郡主,怀念她的见义勇为与古灵精怪。
马府惨案后,听闻摘星郡主被皇上救回了京城,皇上又亲自赐婚,将她许配给三皇子渤王,有了皇上这个大靠山,应该不会有人敢再找她麻烦了吧?
掌柜抱着红儿,望着摘星的背影,这小郡主,他也算是从小看到大,见他有了好归宿,多少带着点嫁女儿的不舍与欣慰。
郡主既已婚配,理应不会独自出门远行,她身旁那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的高大男子,应该便是渤王殿下?想到堂堂渤王殿下与自家小女儿玩了一下午,掌柜忍不住问女儿:‘红儿,妳可知郡主姊姊身旁那人是谁?’
红儿点点头,‘我见过那大哥哥。’
掌柜疑惑,‘妳见过?在哪见的?’
红儿说得小声,像是被怕人听到似的,‘就是之前包下我们酒馆,还毁掉小狼与星儿戏偶的那个黑衣叔叔……’
‘是他?红儿妳没认错人吧?’掌柜大吃一惊,郡主怎会与那个可怕的男人在一起?想起那黑衣男子浑身散发的杀气与狠辣,他不觉背后一冷!
糟了,若真是那名黑衣男子,郡主还与他如此亲近,岂不是有生命危险?
掌柜紧张地追到大街上,那两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他将怀里的红儿放下,着急地直搓手,忽想到:既然郡主回到奎州城,必会歇息在从前的马府吧?
于是他叮咛红儿赶紧回去,别再出门乱跑,便独自前往马府找摘星,可门口守卫却告知摘星根本没有回来过。
‘这不是方掌柜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方掌柜一转身,见是马峰程,欣喜道:‘马副将?这不,您已经是将军了!见过马将军!’
‘好久没上你那儿吃蒸鱼了!红儿还好吗?’马峰程问。
‘多谢将军关心!红儿很好……其实红儿她今日闹了些脾气,多亏郡主安抚,草民想来亲自向郡主道谢。’
‘郡主回来奎州城了?’马峰程眉头微微一皱。他怎么都没听说?
‘我想红儿不会认错人的,而且……’方掌柜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神情忐忑,‘草民见到郡主与一名男子走在一块儿,那男子他来路不明……’方掌柜吞了吞口水,‘我担心郡主会有危险!’
马峰程一听,不禁失笑,他们家郡主早已名花有主,就算偷偷溜回奎州城,能跟在她身旁的,八成是她未来的夫婿,三皇子渤王殿下。
但方掌柜仍道出心中所忧:‘马府惨遭灭门那日,那名男子曾包下我的小酒馆,身旁还跟着三个手下,一行人全身黑衣,行径怪异。’方掌柜抹抹额头上的汗,也知自己很可能猜测过了头,但他就是忘不了那名黑衣男子浑身掩不住的可怕杀气!‘若、若他真是渤王殿下,当时来到奎州城,为何不住城主府,却要包下草民的小酒馆?而且入夜后,那四人全不见了踪影,隔日就发生了灭门惨案!’其余的,他不用说,马峰程也已猜了个十之八九。
那名黑衣男子,很可能与灭门血案有关!
事关马府一案,马峰程收拾起玩笑心情,认真问:‘你确定今日郡主身旁的男人,就是曾包下你小酒馆的黑衣男子?’
方掌柜道:‘是红儿瞧见的。’
‘会不会是红儿认错了?’马峰程问。
方掌柜倒没那么有把握了,但他心中那股不祥预感却越来越深。
‘马将军,郡主应当还在附近,能不能请您帮忙找找,确认她是否平安?’
马峰程思索,郡主悄悄回到奎州城,自是不欲人知,他要是真追了上去,岂不大大扫兴?况且,若她身边那人真是渤王殿下,必是有皇令在身,也许是私下暗中探访或执行朝廷任务,莽莽撞撞戳破行踪,万一坏了大事该怎么收拾?
但郡主的安危他又不能不顾,马府灭门至今未满一年,谁知晋贼是否还想赶尽杀绝?
马峰程左思右想,最后道:‘要不,我找位画师,绘张渤王殿下的肖像,让红儿来认认,是否真是那位可疑的黑衣男子,如何?’
方掌柜虽心急,但马峰程既如此说了,他也只好道:‘那就有劳马将军了。’
马峰程拍拍方掌柜的肩,感谢他如此关心郡主,方掌柜见自己着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了,简短告别后,转身离去。
*
梁帝沉着一张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朱友文。
‘你还有脸来见朕?’梁帝语气阴冷。‘你倒说说,你犯了什么错,一进宫就跑来御书房里跪着?’
‘私自离京,乃为其一,未曾向父皇坦诚与马郡主的过往,乃为其二。’朱友文答道。
梁帝冷笑一声,神情似笑非笑,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他此刻心思。
朱友文私自离京,早有眼线向梁帝禀报,梁帝原本只是疑惑,然随着其余夜煞支部一一回报朱友文行踪,得知他前往奎州城与马家郡主私会,甚至在狼狩山上过夜叙旧,梁帝何等聪明,怎会推不出原来这两人过去早已相识?
他愤怒,是因为朱友文并未对他完全坦诚,刻意隐瞒了这一段过往,就连他赐婚时也未全盘托出。没有人喜欢受欺瞒,尤其还是自己最信任的儿子!一个朱友珪就已经够了,现在连朱友文也欺骗他?
‘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斩了你?’梁帝冷眼看着跪在面前的朱友文。
‘父皇曾说,世上有两件事,一刻都不能缓,那便是认错与杀人。’
‘你倒是还记得!’梁帝重重哼了声。
‘儿臣从未忘过。’
梁帝从书案前起身,走到他面前,质问:‘朕问你,马府灭门,你独留马摘星一命,可是念在往日旧情?’
‘儿臣不敢!儿臣与马郡主虽自小相识,但因夏侯都尉命案造成误会,儿臣更因此险些死于非命,八年后再见,儿臣早已将她视为陌路人,留下她一命,确实是担心马家军控制不易,对朝廷不利。’朱友文低垂着头,梁帝见不着他的神情,不免起疑。
只听朱友文又道:‘直到她被罚长跪太庙,儿臣才知她当年实是身不由己,腿上的旧疾,更是因儿臣所起,儿臣实在亏欠她太多!’他猛地抬头,目光直视梁帝,坚定道:‘儿臣承认,除了谨遵父皇之命,安抚马家军外,儿臣对她好,的确出自真心!’
‘你终于承认了!你对马摘星果然有私心!’梁帝气得走回书案后,重重落座。
难怪这孽子宁愿抗旨也要硬闯太庙,将马摘星救出!难怪他胆敢私自离京,竟是为了与她重游旧地!朱温心头怒极反笑,难道他真以为他能与马摘星从此幸福美满吗?那也要看看朱友文能瞒到何时?要是马摘星知道自己的杀父仇人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当年的狼仔,会有何反应?怕是巴不得立刻一刀杀了朱友文吧!与其等到那一天,还不如——
梁帝眼里闪过一抹狠辣,‘倘若有天朕命你取马摘星之命,你会如何抉择?’
朱友文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梁帝会这么问,他低头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朗声道:‘倘若如此,儿臣必遵皇命!’
忠孝与爱情,他只能选择前者。
不,应该说他别无选择,没有朱温,就没有如今的朱友文,朱温于他的再造之恩,他即使献出这条命,也无以为报。
而纵使他与摘星已误会冰释,纵使他们两情相悦,但一如他最深沉的恐惧与幽暗梦境,他俩之间相连的,从来就不是姻缘红线,而是马府上下几十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梁帝大度挥挥手,‘罢了,要怪,就怪朕赐了这婚,逼你从一开始的不甘愿,到最后落了个情关。’他望着朱友文,语重心长,‘自古英雄总是难过情关,友文,望你别让朕又失望了。’
‘儿臣必不会让父皇失望!’
梁帝笑道:‘放心,只要马摘星与马家军永远效忠于朕,朕必不会让你为难。朝中大臣都道朕的三子无情冷漠,谁知却是个痴情种。’他看似调侃,却彷佛话中有话,朱友文一时猜不出他真正心思。
‘还有件小事,父皇要你亲自去办。’梁帝说得轻描淡写。‘奎州酒馆那对父女,不留命了。’
朱友文心内一惊,脸色却掩饰得极好,毫无波澜,问道:‘为何?’
‘夜煞回报,那对父女似是认出了你,疑心你与马府灭门一案有关,还告诉了马峰程,幸而马峰程不以为意,但绝不能让那对父女发现你的身分。’梁帝望向他,‘本来这种芝麻小事,夜煞支部处理即可,但涉及马府灭门,你亲自去办,朕才放心。所谓星火亦可燎原,一个小小掌柜也千万别放过,别让他们父女活着再见到马峰程,懂了吗?’
‘儿臣遵命!’朱友文目光冷厉,忽显杀气。
梁帝满意点头,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朱友文。
朱友文离去后,梁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朱友文接下任务,看来虽毫无犹豫,依旧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夜煞头子,即使对马摘星动了情,也不减一丝忠诚,但人心难测,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
梁帝手指轻轻在书案上敲着,发出规律声响。
看来,是该把那人放出来了,这世上,也只有那人,能替他看清朱友文是否忠心依旧。
*
梁帝带着张锦来到皇宫最偏僻的一处角落,就连长年驻守宫中的侍卫们都未来过此处,一行人直来到一处地窖入口,两名看守侍卫见是梁帝来了,立即跪下行礼。
梁帝只淡淡说了句:‘开门。’
其中一名侍卫立即拿出钥匙,与另一人合力打开厚重铁门,刺眼阳光射入阴暗地窖,不知惊动了什么,忽然哗啦啦飞出许多幽暗不明物体,侍卫长紧张地立即拔剑挡在梁帝身前,待定睛一看,原来只是蝙蝠。
梁帝神态自若,走入地窖,看守的侍卫也连忙跟进,点亮蜡烛,眼前居然是一座石壁,原来这是梁帝命人耗费数年打造出来的洞壁石牢,专门用来监禁那人。
看守侍卫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石壁上的第二道门,眼前出现一道长长阶梯,门一打开,空气流入,阶梯两旁的蜡烛缓缓一根根亮起,只见阶梯一路蜿蜒而下,竟是一时见不到尽头。
究竟是谁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壁地牢里?
‘她过得好吗?’梁帝一面问一面开始往下走。
看守侍卫回答:‘谨遵陛下吩咐,她要什么,皆尽力满足。’
梁帝点点头。
已经五年了,她倒是挺安分。
长梯终于走到了尽头,接着是一道长廊,众人继续前行,一阵浓郁山茶花香袭来,接着悠扬筝声响起,关在石牢最深处的那人,似已知有贵客来访,抚筝相迎。
侍卫长忍不住悄悄问张锦,‘张公公,这儿到底关了什么人?犯了什么大罪?’
张锦道:‘此人曾意图刺杀三殿下!’
侍卫长惊讶得张大了嘴,久久无法阖上。
刺杀三殿下?大梁最勇猛的战神?此人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一行人行至长廊尽头,只见眼前是座铁牢,但牢房四周种满了白色山茶花,芳香馥郁,高墙顶上有三道小窗,透进的阳光正照在铁牢内一名长发飘逸的年轻女子身上,只见她身穿一袭纯白衣裳,外罩轻纱,气质冷艳,面容绝美,纤白手指正优雅轻拨筝弦。
侍卫长原以为这地牢底关的必是凶神恶煞之辈,怎知竟是如此娇艳脱俗的美人,山茶花香、乐音悠扬,色不迷人人自迷,正自迷醉间,他忽觉脖子一阵冰凉,转头一看,一条白蛇正缠在山茶花枝上,朝他吐着蛇信,距离不过咫尺!
‘陛下小心!’他拔剑就想砍蛇,那白衣女子轻抬右手,一根银针瞬间飞向侍卫长手臂,他随即一阵晕眩,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整条手臂瞬间乌青。
山茶花上的白蛇,滑进铁牢里,爬上女子的古筝旁,摇了摇身子。
女子起身,来到梁帝面前,跪下恭敬道:‘遥姬见过陛下。’
‘五年不见,一见面,就给朕看了这么一场好戏?’
众人转头望向倒在地上的侍卫长,只见他已脸色发黑,死透了。
遥姬只是轻笑,丝毫不以为意。
谁叫他不自量力想要取她的白蛇性命?
她自小与蛇为伍,在她眼里,人命还不如她亲手养大的一条蛇。
遥姬道:‘陛下亲自前来探视,可是带来好消息?要给遥姬将功赎罪的机会?’
五年前,她与朱友文争夺夜煞之首,输了后不甘心,便暗中下毒想要取朱友文的命,遭识破后便被梁帝关在这座地牢里,整整五年。
‘不错,朕要放妳出来。’梁帝朝张锦点点头,张锦取出钥匙,亲自打开铁牢门,遥姬伸手至古筝旁,那条白蛇随着她的手臂而上,盘在她肩头,她这才缓缓步出牢门。
‘陛下有何吩咐,遥姬自当尽心尽力。’
梁帝眼神示意,张锦带着其他人退下。
四周无人后,梁帝道:‘朕,怀疑渤王,不再忠心依旧。’
遥姬始终淡然如水的神情,忽地掀起一抹波澜。
朱友文?不可能!
*
朱友文手腕一抖,牙獠剑出窍,他的目光随即变得冷厉,杀气外露。
‘出来!’他忽察觉房外有人,喝道。
一个娇小人影怯怯推开了房门,手里还端着早膳。
朱友文微愣:‘妳怎么亲自端着早膳来了?’
‘你与莫霄他们一早就忙着要出城,怕你饿着了,便赶紧端过来。’她放下早膳,目光落在牙獠剑上,感觉到浓浓的杀气,不禁问:‘此次离京办事,是否……涉及人命?’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牙獠剑收回剑鞘。
‘你的牙獠剑,只会杀罪大恶极的坏人,对吧?’摘星又问。
他心头一震,不忍戳破她的一厢情愿,只道:‘我的剑,只杀危害大梁之人。’
‘我相信你绝不会滥杀无辜,对吧?就像当年的狼仔。’她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上,眼里满是信任。
朱友文默默抽回手,‘我已非昔日狼仔。’
摘星微微一愣。
‘此次离京,乃朝廷机密,妳不该过问。’
朱友文转身欲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铜铃声,脚步本能停下。
摘星笑咪咪地拿着铜铃,来到他面前,在他脸颊印下一吻。
‘还说你不是狼仔?’
她的铜铃声,不是又唤住他了吗?
‘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她轻声叮咛。
他深深地望着她,清楚见到她眼里的幸福与信任,心,却沈了下去。
若她知道,他此行离京的真正目的,恐怕再也不会用如此目光望着他了。
他僵硬转过身子,深吸口气,迈开脚步离去。
他强迫自己收起任何情感,这一次,他不能再有犹豫!
*
朱友文前脚离开渤王府没多久,张锦便领旨而来,请摘星进宫一趟。
她正在与马婧在小院花圃里忙活着,种下女萝草。
今早朱友文那句他已非昔日狼仔,不知为何让她有些莫名心慌,他就是她的狼仔啊,为何要否认?两人好不容易相认、解开误会,她只想好好补偿她的狼仔,补偿过去那些岁月。
马婧在旁看着她的举动,忍不住出声提醒:‘郡主,您明明还是喜欢狼仔,多过三殿下吧?’
摘星失笑,‘胡说什么呢,不就同个人吗?’
‘既然如此,为何您不愿接受三殿下已非昔日狼仔?看王府内花园便知,三殿下根本不喜花草,何必要如此辛苦,种上这么一大堆女萝草,是讨他欢心?还是只是郡主您自己看了开心?’
摘星一时哑口无言。是啊,仔细想想,其实狼仔从没说过他喜爱女萝草的……难道……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她对过去的投射吗?她急着想要找回过去的记忆,一直不愿正视,八年的时间其实很长,长到足以让一个人完全改变。
张锦的到来,打破了她的沈思,梁帝忽然请她入宫,朱友文不在身边,与她交情不错的朱友贞数日前亦暗中与校尉杨厚一同前往北防辽河一带,似是有要务在身,只剩她一人面对梁帝,她不免有些惴惴,便问张锦:‘张公公可知,陛下要我进宫,所为何事?’
‘小的不知。’张锦回道,‘但陛下特别吩咐,只请马郡主一人进宫。’
马婧一听,想要抗议,却被摘星挡下,‘马婧,陛下如此吩咐,必有其用意。妳别担心,记得帮我多浇水就是了,我很快回来。’
马婧只好点头,眼睁睁看着张锦领着摘星离开渤王府。
*
皇宫。
御花园内,梁帝一脸和蔼,与摘星一面信步闲逛,一面闲话家常。
‘马郡主,朕,有件事,欠妳一个道歉。’梁帝来到池塘边,停下脚步。
‘陛下切勿如此说,摘星承担不起。’她恭敬回道,却不知梁帝所言何事。
‘友文都已如实告诉朕了,当年朕意外救起他,将他留在宫里,他与朕甚为投缘,朕便收了他当义子,却没想到让你们之间的误会,足足隔了八年才冰释。’
‘陛下多虑了,摘星还要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狼仔说不定早已不在这世上。’
梁帝笑了笑,‘妳不怪朕就好。朕知道友文一直对妳腿上旧疾耿耿于怀,再者,日后妳若要亲上前线率领马家军,也得先设法将腿治好。’
摘星颓然道:‘但宫里的太医与许多大夫都说过,这旧疾无法根治。’
‘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朕替妳找了个大夫,她保证能治好妳的腿。’
‘这位大夫真这么厉害?’摘星不禁眼神发亮。
腿上旧疾困扰她多年,尤其是遇到湿冷天气,半夜更易复发,总让她疼得辗转难眠,若真能治好,不只是她,朱友文一定也很高兴。
‘朕已将那位大夫请来宫里,今日特地请郡主入宫,便是想让她医治妳的腿伤,事不宜迟,能尽早根治,总是好事。’
摘星谢过梁帝,便在张锦的带领下离去。
梁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面露微笑。
遥姬,该是妳大显身手的时刻了。
*
摘星被带到一处幽静宫殿,她走入后,一名清丽冷艳的白衣女子现身迎接,‘遥姬见过马郡主。’
‘妳就是陛下提到的那位大夫?医术高明,能治好我腿上的旧疾?’摘星兴奋问道。
遥姬点点头,‘只要郡主遵照我的治疗方式,我敢保证,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必能根治郡主腿疾。’她娇艳一笑,‘郡主,请随我来。’
遥姬领着摘星来到内殿,里头已摆着一个木桶,装满深色药液。
两名宫女上前,服侍摘星脱去外衣,将其裙襬稍微卷起绑在腰侧,露出一双光裸小腿。
遥姬请摘星跨入木桶,将小腿浸泡在药水里,她自己更卷起袖子,蹲在木桶旁,一面替摘星按压小腿上的穴位,一面道:‘郡主双腿都受过重伤,但右腿的伤疾比左腿更严重,得再泡半个时辰。’
遥姬按摩完毕,起身,一旁宫女递上手巾让她擦手,摘星忽觉有什么东西在木桶内滑动,不时擦过她的小腿,她以为是遥姬掉了东西,伸手入桶一捞,居然捞出一条蛇来,吓得失声尖叫!
‘蛇!蛇啊!这药水里有蛇!’摘星想跳出木桶,遥姬却淡淡一笑,伸手将她按回坐好。
‘这木桶里有蛇!’摘星惊慌道。
‘郡主莫慌,那蛇不过是其中一味药,且早死透了。’
‘大夫妳为何不早说?’
‘说了,郡主就不怕了吗?’遥姬反问。
摘星一时语塞,只好忍着恐惧,硬着头皮又泡了半个时辰后,连忙起身跳出木桶,宫女上前先用清水清洗她的小腿,再以布巾仔细擦干。
摘星隐隐觉得遥姬不太对劲,但碍于他是梁帝特地请来医治她旧疾的大夫,她也只能忍耐。
‘今日是否到此为止?我可以回去了吗?’摘星正想离开,遥姬却来到她面前,挡住了去路,‘忘了告诉郡主,治疗期间,您必须留在这宫里。’她语气虽轻柔,却藏着一股莫名压迫,以及敌意。
‘为何?’摘星不解。
‘除了浸泡药浴,郡主尚得每三个时辰服用我特地配制的药方,此药以山茶花为药引,增强疗效,此殿内外皆植满山茶,正是最佳场地。’遥姬答道。
摘星想了想,问:‘大夫可随我回渤王府,替我继续治疗吗?’一个人待在宫里,与这位让人感觉不太舒服的大夫单独相处,她总是有些不自在。
遥姬摇了摇头,‘渤王殿下应该不乐意见到我。’
‘妳认识三殿下?’摘星好奇问。
遥姬点点头,轻笑道:‘他被陛下收为义子前,我俩几乎天天在一起,虽然吵吵闹闹,但在这宫里,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她的微笑带着点示威,彷佛在炫耀她与朱友文的关系匪浅。
摘星完全没料到遥姬会与朱友文有这样一段过去,遥姬说她很了解他,却又说他不想见到她,难道……难道他俩过去曾有过一段情?她想开口问,却又觉这是人家私事,自己如此打探,是否太过失礼?
倒是遥姬见到她的神色,便已猜了个十之八九,失笑道:‘郡主想哪儿去了?我与他并无儿女私情,只是八年前,我与他几乎同时为陛下所救,我们处境类似,同病相怜,互相照顾罢了。当时陛下将我与他关在一块儿,一开始为了活命,我俩为了食物你争我夺,有时是我赢,有时是他赢,谁输了不服气,便故意打翻饭菜,大家都没得吃。好几天下来,我俩饿得都快没力气了,饭菜又送了进来,是他先抢下饭菜,我饿得没力气再抢,他却扔了颗馒头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从那天起,我们便不再抢夺饭菜。’
‘听起来,你们的感情不错……’听着遥姬叙述朱友文不为人知的一面,摘星隐约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彷佛她曾经所熟悉的那个狼仔被人抢走了,而且还是一个如此美艳的女子。
遥姬说她曾与朱友文被关在一块儿,那遥姬又是什么来历?
‘那为何又说三殿下不乐意见到妳呢?’摘星问。
‘不过就是我曾拿蛇吓过他,他一刀杀了我的蛇,我一怒之下想杀了他,结果失手,从此我们便水火不容。’遥姬说得云淡风轻,摘星却听得一身冷汗,不过为了一条蛇,她就想杀了朱友文?这女人好生毒蝎心肠!
摘星这下更想离开皇宫回渤王府了。
‘但……但我已答应了三殿下,今日会等他回来,我不想失信于他。’摘星只好找了个借口。
遥姬轻轻一笑,‘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治好郡主的腿疾,他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我想他会明白的。’
‘但是——’
‘郡主想得太严重了。’
‘我了解三殿下,我是怕——’
遥姬忽目光如电扫了过来,摘星浑身一凉,不觉住嘴。
‘郡主有多了解他?比我还了解吗?’遥姬问。
‘多年前我与他便在狼狩山上相识,那时我唤他狼仔——’
‘狼仔?’遥姬再度打断。‘他是朱友文,堂堂渤王,早已非昔日狼仔了。’
摘星一愣。因为朱友文也说过同样的话,就连马婧也暗示过她。
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依旧相信他是八年前的狼仔?
遥姬向她逼近一步,‘敢问郡主,除了长相外,现今的渤王殿下,哪一点还有狼仔的影子?’摘星张了张嘴,想起朱友文今晨的肃杀冷漠模样,又哑口无言。遥姬又道:‘妳的狼仔讨厌花草吗?妳的狼仔会拿剑杀人吗?会拿刀砍蛇吗?或是在战场上大开杀戒,尸首血流成河吗?更甚者,一身嗜杀气息,只要站在朝堂之上,无人不畏惧吗?’
摘星睁大了双眼,完全无法响应。
遥姬口中的朱友文,与她所知的朱友文,竟是两种完全不同面貌。
遥姬略显轻蔑地看了摘星一眼,转过身子,纤纤素手轻轻拨弄一株白色山茶花,‘我认识的他,从来就不喜花草,有一回,他见到我种的山茶花凋落,如同人头落地,激起杀意,将满园山茶花全数打落!这才是他的真实本性!’
摘星别过头,下意识地想逃避,‘我不想听……’
不,不可能,这不会是她的狼仔!
‘郡主,妳或许的确了解狼仔,但妳并不了解渤王。渤王早已挥别过去,他虽承认狼仔身分,也不过是为了要挽留妳,并非他真做回了狼仔,还望郡主有自知之明,别再无谓地一厢情愿,硬要渤王当回妳的狼仔!’
遥姬句句如当头棒喝,摘星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信念狠狠动摇。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遥姬口中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朱友文吗?
*
奎州城。
天色暗后,风,忽然大了起来,照理夏末不该有这么大的风,而且还冷飕飕的,让人直打哆嗦。
方掌柜在小酒馆外挂上了歇业牌子,只见路上几乎已没了行人,大风呼呼,他没再多看,转身走入小酒馆,仔细关上门窗,等着今日的贵客。
桌上除了他拿手的蒸鱼,还有一大盘卤牛肉,另有两大坛好酒,准备招待马峰程。
风很大,吹得门都在震动,是以外头那人敲了几次门,方掌柜才回过神来,匆匆前去开门。
‘马——唔!’
门一开,一把剑便直直刺入方掌柜腹部,持剑之人又狠狠往前推了数步,硬是将方掌柜推到墙边,接着拔出利剑,方掌柜一声不吭,软软滑倒在地,两眼圆瞪看着刺杀他的蒙面黑衣人,死不瞑目。
黑衣人微微侧身,另外两名黑衣人跟着入内,转身关上酒馆的门。
他走到方掌柜面前,摘下蒙面,蹲下亲手为方掌柜阖上双目,‘看清楚了,下辈子,再来找我索命。’
‘主子,这酒馆里只有掌柜父女二人。’文衍道。
‘我去找女儿。’莫霄正要上二楼,朱友文却伸手拦下。
‘不用麻烦,一把火都烧了。’朱友文抬头望了二楼一眼,似乎见到一抹红色衣角飞闪而过。
躲在二楼的红儿双手用力捂着嘴,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哭叫出声。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是那个大哥哥!那个大哥哥一剑刺死了爹爹!
莫霄从厨房里找出菜油,前前后后泼洒。
朱友文冷血下令:‘放火!’
莫霄踢倒桌上烛火,熊熊烈火瞬间一发不可收拾!
红儿吓得失声哭叫:‘失火了……失火了!救命!救命啊!’
夜煞三人已不见踪影。
红儿幼时便历经过一次火灾,此刻亲眼见到爹爹被杀,酒馆再度失火,她吓得双腿发软,想逃也逃不出去,只能看着无情火焰迅速吞噬酒馆,烧毁一切。
小酒馆夜间失火,很快引起骚动,街坊邻居纷纷拿出水桶救火。
依约前来的马峰程愕然看着失火的酒馆,拦住一名正要救火的小伙子,问道:‘怎地突然失火了?方掌柜人呢?他女儿呢?都平安吗?’
‘人都还在里面没出来呢!大概凶多吉少了!’小伙子也是一脸难过。
马峰程看着失火的酒馆,怎么都想不透,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就失火了呢?
一旁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会不会是父女又吵架了,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红儿以前挺乖的,只是这阵子性情大变,方掌柜实在管不住……’‘可不是嘛,昨儿个还吵到街上来了呢!’
马峰程握紧手上那张画像,如此善良的一对父女,老天爷怎么忍心?
没有人发现,在不远处的一栋民宅屋顶上,朱友文目光沈痛地看着酒馆冲天的火光,耳里仍听见红儿的无助哭喊。
他杀过的人,早已数都数不清,但唯有这两条人命,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熊熊火光,不仅夺去了那对父女的性命,也夺去了他曾经身为狼仔的最后一丝善良与人性。
他看着赤红火舌在浓浓烟雾中窜起,彷佛看着过去的自己在挣扎中再次死去。
此刻,他是大梁渤王,夜煞头子。
他不是狼仔。再也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