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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州军侯王戎,一如当年追随朱温打天下的许多武将,外表粗壮、个性爽直,几杯黄汤下肚,豪气一生,便口无遮拦,在晋王李存勖面前冒出粗口:‘他爷爷的!我早看那姓朱的不顺眼了!如今我那老母亲走了,老子我还他妈的怕什么?那一句话是怎么说的?识什么时什么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世子李继岌在旁笑着回答。
王戎一拍桌,豪爽道:‘没错!就是这个!识时务者为俊杰!前朝皇女出现在晋国,轻易便能号召天下,我王戎第一个响应!’
晋王微微一笑,‘王军侯弃暗投明,我等如虎添翼,本王先敬上一杯。’
王戎拿起酒杯,神色忽变,略显忧心:‘晋王,这皇女可好?’
晋王闻言,与李继岌很快交换眼神,李继岌忙道:‘王军侯毋须挂心,我晋国自是将皇女奉为上宾,好生招待。’
‘别只讲场面话!’王戎摸着下巴上的刚硬胡茬,‘老子就直接问了,你晋国是真要奉皇女为主,还是利用完就扔?若你们只是想利用皇女,那复兴前朝什么的不过就是个伪善口号,欺骗世人,和那姓朱的又有何两样?’
李继岌脸色一沈,正想开口,晋王淡然阻止。
‘王军侯不必忧疑,本王向来不齿朱梁作为,绝不会同流合污。’
王戎一听,露出一口黄牙大笑,‘说得好!老子敬你一杯!’
王戎干完一杯,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梁国目前局势如何?’晋王把握良机追问道。
王戎忽瞇细了眼,看向晋王,‘晋国最近可能要不太妙了。’
晋王与李继岌都是心中一凛。
‘此话怎解?’晋王问。
‘听说那姓朱的最近召集各州军侯入京,八成是要准备打一仗了!朱温那老小子,大概是怕皇女的锋头盖过了自己,急着想打一仗建功,威名天下。’王戎一脸鄙夷,‘打什么屁仗啊?都快民不聊生了,连军饷都要发不出来。’又是一杯酒下肚,指着晋王道:‘老子既然带兵投靠了你,那老家伙为补足兵源,八成会开始强从民间征兵,到时一定怨声四起!’话锋一转,‘不过,我瞧晋国这儿,似乎有也些不妙啊!’
‘军侯何意?’李继岌问。
‘老子一来,派人探了探风声,听说马家军与晋军不合?两方各拥其主,而负责带领混编合兵的,还是老跟晋王不合的小世子?这不是一团乱吗?姓朱的都要打过来了,不合群是要打个屁仗啊!’
那日马邪韩与李继岌起了争执,疾冲跳出来调停,并自荐为两军合兵统帅,晋王得知消息,慎重考虑后便答应了。
李继岌劝告父王万万不可让疾冲重握兵权,但晋王却不为所动。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混小子心中在想什么,若疾冲真敢轻举妄动,为了马摘星率兵反叛,那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此刻,面对王戎的质疑,晋王自信微笑以对,‘军侯且宽心,只需再花些时日,这些混乱,都将回归秩序,我晋国上下便可一心,誓破朱梁!’
*
重握兵权的疾冲,暗地里开始异常忙碌。
除了帕克朗暗中联系川龙军旧时部属,还伪造军令,逐一将正在筑城的川龙军旧部一一调出,不出几日,就能有上千过往川龙军弟兄重归他麾下。
有了这批人马,再加上马家军,马摘星的实力更加不可小觑,晋王也不敢再忽视她了吧。
兵马已齐,接下来便是放出皇女现世的消息,再让马摘星好好露一手,收买民心,让老头知道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但如此招摇之事,可不能在太原城里干,别说是老头了,李继岌那家伙一听到风声,铁定会赶来给他穿小鞋,所以他约了天下午,找上马邪韩与克朗,来到太原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摩拳擦掌,准备显显前朝皇女的威风。
高台已竖起,疾冲站在台上,身后马邪韩与克朗分站左右两侧,手拉一幅横滚动条,画里左半边是一条被困在柱后的龙,右半边则空无一物。
村庄百姓生活单纯,见有热闹可看,不用敲锣打鼓,很快便聚集了一堆人,疾冲微笑,大声道:‘诸位乡亲父老,你们可知晋国近日发生了什么大事?’
晋王将前朝皇女现身的消息封得严密,连太原城内都不知道的事,住在城郊的纯朴老百姓又怎会知道?
‘各位可听好了!这么多年来,我晋国一直无法灭梁、复兴前朝,举步维艰,处境便如同这画里的龙,被柱子给困住了,但如今形势即将改变!因为足以改变大局的贵人,已然出世!’他长年行走江湖,早学会江湖卖艺那一套,声调抑扬顿挫不说,更懂得在何处卖卖关子,勾起人的好奇。
果然底下群众议论纷纷,猜测着这‘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台上的疾冲,按捺着性子,等到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低去,才扯着嗓子道:‘能改变晋国局势的贵人,便是前朝皇女!’
村民们大感讶异,更是七嘴八舌。
‘不久之前,我晋国寻获前朝皇女,皇女出世,天下便将如探囊取物!皇女乃天命所归,必能显现神迹!’一挥手,马邪韩与克朗便合力将困龙图拿到疾冲面前。‘各位,都看清楚了吧?这画上的龙,被困于天柱内,我以天地为证,将此图卷起后放入铁笼中……’马邪韩与克朗按照指示,将图卷起,放入一半人高的铁笼内并锁上。
疾冲将钥匙扔给台下一位老者,‘老伯,你可亲眼见证了,这铁笼仅有这把钥匙能开,诸位就在此好好看守,一个时辰之后,皇女将亲临,显现神力,让此龙脱困!’
那接到钥匙的老者怀疑问:‘你是说,皇女能现神迹,让这画里的龙脱困而出?’
‘没错!皇女出世,困龙升天!’疾冲自信朗声道。
‘怎么可能?’‘真有此事?’‘这太不可思议了……’围观百姓众说纷纭,有人信,有人不信,无论如何,疾冲的目的已达到了一半,接下来就要请皇女出场了。
要操弄人心其实非常简单,尤其是这些愚夫愚妇,只要谣言传了开来,必定会有更多人聚集,到时马摘星只要照他的话去做,皇女亲临,困龙就必能升天!
*
疾冲早已算好时间,一个时辰之后,夜色降临,村庄里点起一盏一盏灯火,高台下,围观众人仍未散去,手拿钥匙的老者更是紧紧盯着铁笼,彷佛里头的龙是活的一般,随时可能破笼而出。
不远处,疾冲拉着一脸纳闷的摘星赶来,边解释:‘这个村子呢,半年前才得过瘟疫,死了不少人,大家人心惶惶,所以我准备了个消灾祈福的简单仪式,请妳也来帮点忙。’
‘我?’摘星指着自己,更加纳闷。‘我能帮上什么忙?’
‘很简单,妳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疾冲拉着她来到高台前,马邪韩与克朗早已等着,见两人一到,便如两座门神般双双护住铁笼,村民们微微起了骚动,不少人开始对摘星评头论足。
她便是前朝皇女吗?
怎么看起来与一般寻常女子无异?
她真能显现神迹?协助晋王,复兴前朝?
‘来来来!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皇女已亲临,很快神迹即将显现!还请诸位稍安勿躁!’疾冲喊完,把一头雾水的摘星推向高台,在她耳边低声道:‘等等妳拿了钥匙,把铁笼打开就成了。’
‘就这样?’摘星狐疑看着他。
‘就这样。’疾冲点点头。
群众里,一名老者伸出满是皱纹的手,递上一把钥匙,老者昏浊的双眼里有着敬畏,口中喃喃:‘皇女出世……皇女出世了……’
摘星此时已觉有些不对劲,但疾冲在一旁不断以眼神催促,她只好拿起钥匙,马邪韩与克朗让开身子,现出铁笼,她用钥匙将铁笼打开,马邪韩伸手从里头拿出画轴,与克朗合力缓缓展开。
疾冲忽从腰际口袋取出不知名粉末,洒向一旁火炉,火焰瞬间熊熊冲天,接着转为青色,再转为紫色,疾冲又是一把粉末扔进火炉,焰舌忽爆涨数倍,宛如一颗大火球,摘星正好站在火炉前方,变异玄幻之焰彷佛昭示着她乃皇女的神奇与尊贵。
村民们无不惊呼,被眼前景象震慑。
‘诸位请看,皇女出世,困龙得以破茧而出!’
画轴右方已完全展开,原先应是被困在左方柱子后的龙,竟已换了位置,出现在之前空无一物的画面右半边!
立即有人脱口叫出:‘脱困了!真的脱困了!’
‘神龙真的脱困了!’
‘图上的龙居然真的自行脱困了!皇女果然显现了神迹!’
原来此乃疾冲行走江湖时,从一眩人术士那儿习得的手法,将明矾灌入鹅胆内,悬挂当风处阴干,以此胆磨汁调色作画,日则隐形,夜则明现,画中原本就绘有两只龙,一只在左,困于柱后,一只在右,以鹅胆调色作画,日不见影,夜则现形,加上画轴特意只展开右半边,不知情者,便会以为龙真的移动了。
疾冲见百姓惊叹连连,脸上无不畏服,把握良机,手抹黄磷,轻碰困龙图,画作立即燃烧,一缕黑烟缓缓上升,疾冲喊道:‘皇女出世!困龙飞天!’
没一会儿功夫整幅画便已灰飞烟灭,一丁点证据都没留下。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等玄奇幻术,惊呼之余,一个疾冲暗中安排的假村民大声疾呼:‘乡亲们!这事儿一定得传出去啊!让其他人知道,咱们晋国有了皇女,可是必得天下的啊!’
村民们纷纷附和,四处争相走告,站在高台上的摘星俏脸一沈,二话不说,拉着疾冲走下高台,一路直快走到村外了,才停下脚步,狠狠瞪他一眼,‘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装神弄鬼,这样愚弄百姓,很有趣吗?’
‘我这可是帮妳这位皇女在收买民心啊!让妳的名声传出去,足以和老头子抗衡!’
摘星心叫不妙,‘你还干了什么好事?’她熟知他翻天覆地的本事,若真要布局,绝不会只有这点伎俩。
疾冲一笑,‘妳还真是了解我,当然不只这一点伎俩,我还暗中调任过往旧部,重整兵马,再加上晋军与马家军合兵,可是替妳增加了不少势力,妳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啊?’
这一切太过顺水推舟,摘星起疑,‘难道马家军与晋军不合,你自愿协助统领合兵,也是你在暗中搞鬼?’
‘马摘星,那是因为妳太天真,又太顽固,我只得先瞒着妳。但此刻妳已和我在同一条船上,老头他们势必认定妳与我共谋,明白妳这皇女绝非池中物,不能小觑。’
摘星简直气结,晋国分裂为二,互相对抗,对抗梁有何益处?对百姓又有何益处?这家伙满脑子想的都只是自己的面子、只顾及自己的心情,这与意气用事的小儿有何异?
他口口声声说要替她出头,其实不过是为了争他自己的一口气!
摘星明白,疾冲这一切举动背后最根本的原因,仍是出自他与晋王的不合。
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让这家伙头脑清楚,看清现状,还是得从他与晋王间的心结下手。
‘疾冲,多年前,你离开晋国,辗转四处流浪,究竟为何?’见疾冲扭过头,一脸不愿面对,她语气不由加重,‘若你还认为我马摘星与你在同一条船上,就告诉我实情。’她拉起疾冲的手,故意激他:‘不然,马上跟我去向晋王认错!承认这一切荒唐事都是你暗中所为!’
疾冲甩开她的手,大声道:‘凭什么要我跟那老头认错!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别想!好,马摘星,妳想知道我为何如此痛恨那老头、处处与他作对吗?我这就告诉妳原因!’
*
三年前,梁帝雄心勃勃,派遣梁军来犯,疾冲亲率川龙军征战沙场,在忻州与梁军正打到紧要处,忽传来消息,临行前便已发病的娘亲,病情加重,已陷入昏迷,命在旦夕,他心里牵挂,但战事吃紧,不得不留守前线,可跟了他多年的副将们哪里看不出他思亲之愁?
一日,在前线打了个胜仗,疾冲却仍闷闷不乐,一人躲起来借酒浇愁,副将们找到他,知他因挂念母亲重病,劝了几句,便陪着他喝酒,喝着喝着,向来酒量极好的他不知为何醉得特别快,醒过来时人居然已经在往太原城的路上,赶车的马夫是他极为亲信的一名士兵,告知副将们悄悄决定将他灌醉,先送他回太原探望娘亲,战场上的事就甭担忧了,少帅只要在太原城等他们凯旋而归就行了!
哪知他人才到太原城,娘亲却等不到见他最后一面,已然咽气,而在前线的川龙军,遭遇突袭,统领不在,进退失据,大梁军队节节逼近,竟导致川龙军死伤万千!
当年率领大梁军队之主帅便是朱友文,此役可说是他初试啼声,一出手便一鸣惊人,杀得川龙军措手不及,重挫晋国,逼得晋王不得不暂时打消复兴前朝念头。朱友文收兵回梁后即受封渤王,成渤军之首,此后更是战无不克,大梁战神名号不胫而走。
而违背军令、擅自送走少帅的川龙军副将们,少数存活者,亦被晋王下令论斩,临死前仍个个力保疾冲被送回太原实是完全不知情,疾冲这才保住一命。
疾冲曾在行刑前苦苦哀求晋王,手下留情,晋王却坚决处斩。
他因此与自己的父亲完全决裂,愤而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年,毫无音讯,直至遇见马摘星,经过这一番波折,才又回到晋国。
然,父子间的心结,依旧未解。
他不是不明白军令如山,他的父王不过是依法处置,但只要想到那些弟兄们皆是因他而牺牲,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谅解晋王为何不能将心比心,饶过他们?
他之所以无法原谅晋王,实是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
这三年来,为了补偿那些副将与死去弟兄的家眷,他用尽方法攒钱,换取各式粮食民生物资,送往那些孤儿寡母村,照顾那些再也见不到自己丈夫的妻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爹爹的孩子。
摘星这才明白,为何他之前见钱眼开,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谈,原来不是因为他贪财,而是他自个儿扛下了数百数千个家庭的生计!
明白他俩父子心结的来龙去脉后,摘星也不由心情沉重。
这结里可是上千上万条人命,要解,谈何容易?
父子两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硬脾气,谁也不愿先低头,这纠结怕是只有越缠越紧。
*
夜里,摘星坐在桌前,看着烛火跳动,若有所思。
她举起茶杯,一喝,已是凉了,转头想唤马婧,这才想起马婧近日都要忙着照顾西厢房那位贵客,没空常在她跟前打转,只好自己起身,拎着小茶壶想去厨房添点热水。
人才走出房外,便有婢女来报,不久前才带兵投靠晋国的王戎求见,人已在棠兴苑大门外候着呢。
虽不知王戎为何要见她,且等不到明日一早,急着夜访,但她还是立即请人入内,并唤来婢女准备茶水点心。
王戎身材魁梧,一走入大厅,见到摘星便欲拜倒,同时洪钟似的嗓门大喊:‘末将王戎,参见皇女!’
摘星连忙请他起身上座。
王戎也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开口便道:‘想当年,老子还曾与马瑛一同出征过呢!谁想得到他女儿竟是收养的?而且还是前朝皇女?老子可是挺佩服他,亲手带出的马家军可厉害了,但是……唉!’长叹一口气。
马瑛功高震主,引起朱温猜疑,加上朱温欲拔兵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杀了马瑛,连马府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都不放过,还趁机嫁祸给晋国,如此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王戎想起也是一阵阵心寒。
‘夜深来访,不知军侯有何要事?’
王戎忽神秘道:‘我从晋王那儿得知消息,王世子发现小世子伪造军令,私调旧部,已派人前去捉拿了!而且此事还牵扯到马家军一位将领,好像叫做马邪……马邪什么的……’
‘难道是参军马邪韩?’摘星只觉心往下沈。
王戎一拍大腿,‘是了,就是此人,据说他与小世子同谋,还有克朗,王世子一并派人前去捉拿问罪了!’
‘真有此事?’摘星站起身,‘我得想法子救救他们!’
王戎跟着起身,挡住摘星,面色严肃:‘皇女莫慌,末将有办法搭救小世子与马参军等人。’
‘什么方法?’
‘逼宫晋王!’王戎自知嗓门大,这句话特地压低了音量。
摘星睁大一双妙目,一脸惊诧,‘你说什么?’
‘逼宫晋王,皇女再对天下自行册封大典,他便不得不对皇女您称臣!’
摘星一时无法言语,她从未想过以自身皇女身分逼宫夺权,但眼下疾冲即将被俘,马参军也被问罪,晋王又向来铁面无私,不讲情面,真想要救他们,似乎也只剩下此法可行?但此举实在事关重大,她思绪一片混乱,又坐了下来,要自己冷静。
王戎见摘星犹豫沈吟不语,在旁煽风点火,‘我早怀疑晋王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复兴前朝,如今皇女出世,消息都传到朱梁那儿了,他却刻意隐瞒,甚至架空皇女,更显其心有异!若皇女有所担忧,大可宽心,老子可是带了不少兵将前来投靠,加上马家军,以及小世子的川龙军旧部,若是用计将晋王单独引出,一定能逼他就范!’
王戎说得头头是道,彷佛早已酝酿许久,会带上大队兵马投晋,完全就是为了她这个皇女,但摘星细细算了下时间,王戎带兵投晋,从镇州到太原,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她一被证实为前朝皇女,王戎便决定离开朱梁,未免太过巧合,只能推断王戎早就有意投晋,只是她的出现更加强了他的决心。
思虑过后,已有定论,摘星坚定道:‘逼宫之计并非不可行——’话未说完,立即被王戎截断:‘好,末将这就前去安排!’
‘但请容我拒绝!’
王戎一愣,面露讶异。
摘星解释:‘大敌当前,晋国上下该以团结为要,况且疾冲等人确是伪造军令,违反军法,若不能秉公处理,人心如何能服?将来又要如何赢得胜仗?’
‘难道皇女就不怕被晋王虚待,成为傀儡?’
摘星早已看开,‘我被架空虚待又如何?晋王治理虽严厉,但有条有序,并无暴政,这才是百姓需要的。心中只有权位,眼里便没了天下苍生。只要百姓能过得好,谁掌权都无所谓。’
况且,当初她蒙难之际,是晋王力排众议收留,并接纳马家军,提供军粮吃食与各种用度,要她反过来逼宫晋王,如此忘恩负义,与朱温又有何两样?
‘那疾冲与马参军他们呢?皇女当真如此无情,弃之不顾?’
摘星虽神色忧虑,也只能无奈道:‘大局之下,只能克制私情。’
若要她为了私情而赞同王戎提议,逼晋王下台,对她这个皇女俯首称臣,不止会破坏晋王苦心经营的安稳局面,更会造成内斗,给了朱梁可趁之机,两全无法其美之下,她只能舍却自己。
况且,说到底,她自己也有责任,她虽不苟同疾冲的做法,却也没有尽力阻止,才会间接让那家伙酿祸。
‘王军侯,深夜私自来访,终究不妥,还是请您早些回去歇息吧。’摘星不欲再多谈,亲自走到大厅入口前欲送客,眼前一暗,她抬头,竟是晋王站在门口,而王世子李继岌随侍在侧。
摘星一阵错愕,随即明了:原来方才那一切都是试探!
难怪她总觉得王戎的表现有哪里不对劲。
照理一个军侯带兵来投靠,不会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怂恿人家窝里反吧?
除非他是朱梁派来的反贼?
但晋王亲自现身,已证实王戎不过是受托演出一场戏,而方才要是她为了一己私情贸然答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摘星不禁暗中捏把冷汗,晋王果然不是简单人物,说不定早在得知她是皇女时,便已暗中设局,等的就是这一刻。
晋王道:‘皇女得罪了。乱世之下,为军者需以大局为重,万不得已,还望皇女能见谅。本王近日就将为皇女行册封大典。’
但她此刻关心的不是自己是否被正式册封为皇女,而是疾冲与马邪韩等人到底罪状如何?是否能获救?
‘疾冲他们也知这一切不过是晋王的测试吗?’
晋王摇摇头,‘那混小子在押解的途中逃了,已派人去追捕了。’
但摘星明白,所谓追捕,不过是个幌子。
欲擒故纵。
疾冲根本不可能逃远,只要她还在晋国,他就会回来。
*
摘星请求与晋王单独一谈。
晋王屏退旁人,连李继岌也留在距大厅几尺外的院内等候,大总管史恩带着端茶婢女来到棠兴苑内厅,由他亲自先为摘星倒上一杯茶,接着才端茶给晋王,用的乃是古丈毛尖,前朝贡茶,茶色明亮,芳香四溢,杯底茶芽挺秀,叶底嫩匀,色润泽亮,滋味醇厚回甘,余味悠长。
她忽忆及马府虽地处边境,府内却时时备有上好江南绿茶,只因娘亲喜喝,从这点便可看出马瑛对她娘亲平原公主十分用心,只是他为何要如此善待她母女二人?娘亲是否曾与他相识?他又是如何救出娘亲的?
马瑛临死前那一夜的未尽之言,从他凝望着娘亲画像的眼神里,摘星知道,他是真的在乎这个女人。
她好想问:爹,您是不是喜欢娘亲?
若仅仅只是因一时恻隐与道义而收留了娘亲,为何娘亲过世时,他立即赶回,并亲自守灵三天三夜,期间不曾阖眼,虽不曾落泪,但那沉重的悲痛,连幼小的她都感觉得出份量。
那是娘亲在他心中的份量。
好多好多的疑问,都已无人可问,但她却似乎已隐隐知道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神思悠远,直到听见晋王问道:‘皇女特要本王留下一谈,所为何事?’
这才回神,放下茶杯,史恩已知趣先行离去,内厅只有他们两人。
略微收拾思绪,摘星开口:‘不知晋王打算如何处置疾冲?’
晋王心道:皇女倒是挺在乎他家这混小子。
‘我是故意让他脱逃,他一逃走,必会想与川龙军旧部联系,但我早已传令,命那些人假意附和,最后他便会发现,辛苦奔走了半天,却是半个人都说不动,依他的个性,八成会羞愤离去,若他还有脸回来,我便把他关上几十年,好好反省!’
一个父亲竟对自己的儿子狠心至此,要他尝尽众叛亲离的受辱滋味,摘星不以为然,‘晋王何须如此?一旦他得知真相,必会收敛,不再意图反叛。’
‘我就是希望他能永远误会下去。’此刻的李存勖,言谈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威严晋王,而只是一个为子女所忧的平凡父亲。
‘为何?’摘星不解。
李存勖沉默,似在考虑是否要对摘星据实以告。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茶杯,‘那孩子,生时早产,我以为他撑不久,谁晓得他挺有出息,不但健康长大,而且比谁胆子都大,整个晋王府里的孩子,包括他胞兄,见了我的脸色都吓得闷不吭声,只有他敢笑着迎上来,抱着我的腿不放,大声喊着“爹爹、爹爹!”每次史恩都得使尽力气才能把他拖走……’
这是第一次,摘星见到面容如此和蔼的晋王,提及疾冲幼时,他嘴角忍不住噙笑,那神采与疾冲十分相似,只是一个温和内敛,一个狂傲不羁。
‘妳可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最怕什么吗?’
摘星摇摇头。
‘他最怕身边的人因他受苦。他从小就调皮,习武不认真、读书不专心,怎么罚都不怕,但要是罚了他身旁的书僮,隔天他一大早便起床乖乖练武、乖乖找夫子念书。这孩子,看来什么都不在乎,心却是最软的。’
这一点,摘星也深有体会。
看来这世上还是为人父母最懂自己的孩子,即使早已形同陌路。
‘我看那混小子就是个纨裤子弟的料,谁知他长大后,几次随兵出征,都有不错表现,令我刮目相看。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带兵出征便立下战功,六军将领对他赞誉有加,他表面上意气风发,私底下却更认真钻研兵法,谨慎布局,我当时还以为这小子倒是懂得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后来才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如此努力想赢得每场战役,将伤亡减至最少,是因为他怕自己的弟兄们带出去了,却带不回来。’
李存勖起身,面对屏风,重重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珍惜这个儿子的有情有义,但战场之上,越是有血有肉,就会有越多的顾虑与牵绊,更会无法冷静沉着地去面对瞬息万变的局势。’
摘星心中一凛。
这一点,朱友文倒是大大胜过疾冲。
她恨他的无情残忍,可正是这无情残忍,让他在沙场上杀敌破阵,毫无顾虑。
难怪晋王要说,朱友文是他最钦佩的敌人。
‘三年前,他选择离开,我其实心里很矛盾,既气恼他逃避现实,却也不愿见他留下,失去本性,成为麻木不仁之人。’话锋一转,‘皇女可知,为何我要特地试验妳一场?只因我担心妳的性格同那混小子一样,太过在意旁人,反而自乱阵脚,善良并非不可取,只是现今乱世,比的就是谁够狠、谁够快,不能有丝毫犹豫,哪怕是自己最在意之人,若必须舍弃,也只能舍弃。’
晋王这番话,句句如重锤敲在摘星心上。
明明谈的是疾冲,她却不断在晋王的言语间,见到朱友文的身影。
那驰骋沙场、指挥渤军若定的的飒爽身影。
是如此的乱世才造就了如此的他吗?
他无情,是不得不无情,他舍弃,是不得不舍弃。
她发现自己似乎又更了解了他一些,可同时却也明白,自己与他的距离,更加遥不可及。
他能舍弃,她却是不愿舍弃、舍弃不了。
疾冲算是幸运的,因为至少他能有选择。
而她却没有。
她娇弱身子背负的,如今不仅仅是家仇,更是国恨,她无处可逃。
因此晋王才特意派她前往契丹、又暗中派王戎前来怂恿逼宫,为的就是考验她是否会被情感所羁,而无法顾全大局吗?
‘若是我没通过考验呢?’摘星问。
晋王坦言:‘那就表示皇女无能在乱世为君,统率三军,本王只好暂且将妳架空,直至天下平定,再奉归权位。’
但她在意的从来就不是名分与权位,论个人,她只希望大仇得报,论治国,她只愿朱梁暴政灭亡,前朝得以复兴。
皇女这身份,不过是复兴前朝旗帜上的装饰,助长晋王的威风罢了。
这一点,她倒是看得很开,也愿意让晋王利用自己的皇女身分,号召天下反梁。
‘皇女是否能答应我,瞒着那混小子,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他离去也好,回来闹事或受审也好,至少,他可以选择。’
这是他身为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的。
你要什么样的人生,我放手让你自己选择。
摘星点点头,‘我答应您。’
晋王见夜色已深,正想起身告辞,摘星出言挽留:‘晋王请稍待,趁此机会,我想引荐一人。’
‘是住在西厢房的那位贵客?’
‘自然什么都瞒不过晋王。’
晋王点点头。
摘星离开内厅,前往西厢房,亲自将这位贵客带来。
少年一身布衣,身形修长,过往眉宇间的傲气被沈稳取代,眼神坚毅。
‘大梁均王朱友贞,拜见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