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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下,康德和妮希雅丝远远地驻足观望。
眺望着那难得的温情。
丈夫要上夜班,妻子带着三个孩子一路相送,既是相送,也是一家人一起散步,一家五口分享了美味的冰淇淋,慢悠悠地走着,被美食的甜蜜和悠闲的安然所环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而在不久之前,这个家庭跟“散步”、“甜蜜”和“悠闲”没有半点关系。
作为顶梁柱的丈夫,一天要在码头工作至少十四个小时,而且是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有时候还会多做,在粗鲁、肮脏和恶臭的码头卸货和搬运货物,忍着工头的侮辱、打骂和支使,赚取微薄的报酬——这用数不清的汗水和辛苦换来的报酬,也并不能让家里完全吃饱。
因为他有三个孩子要养。
妻子要接缝补的生意补贴家用,有时还要去杂货店帮忙,大儿子也在跟别人做帮佣,再过一两年长开身体、也要跟他一样去码头做活,未来的日子一眼能望到尽头,跟过去二三十年的日子一般无二。
永远的死气沉沉,永远的暗无天日,永远的劳苦沉闷。
拼尽全力的谋生也只能混个温饱,一旦发生任何变故,这个寒酸的家庭就会瞬间垮塌——瘟疫,战乱,天灾,来自世界的恶意就像是最恐怖的恶鬼,轻轻一伸爪子,就能摧毁这个家庭日复一日的苦熬。
有时候,这个男人会想。
譬如将沉重的货物放进仓库,他揉着有些疼痛的腰部踏着地上的脏水,走出沉闷的货舱,木然望着远处的波涛,那日复一日的光景,从他跟随父亲踏上这片码头起便注定,周围永远都是粗口、叫骂和海腥的恶臭。
就像他的人生。
他会想,这个世界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会觉得他的人生仿佛生来就是要做苦力、挨饿和担惊受怕的,他想知道为什么,他甚至不知道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弄不清楚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不应该是这样。
但这也只是本能的诧异和犹疑。
他不识字,他很笨,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仅限于自己所居住的街区以及靠港的码头,他甚至无法清晰地描述出自己如今的处境和困惑,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就像是一头耕牛,沉闷、痛苦、卖力又麻木地随着皮鞭的抽打而耕田,哪怕有疼痛、疑惑和不安,也说不出来。
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这茫然难言的痛苦和疑惑中过完一生。
他的儿子和孙子都会重复他的道路。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个叫康德的震旦人出现在这座城市,解答了他的迷惑。
告诉他,他的人生确实不应该像那样,而是应该像这样——一天工作八个小时,用认真劳动来换取报酬,那报酬不再是只能换来勉强果腹的咸鱼干和黑面包的区区几枚银币,而是工分,可以在友谊商店和供应社里换取粮食、甜点、泡面、糖果等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每一天挣到的工分如果全部换成面包,能让他们一家五口连续三天吃到撑。
再也不是苦工,而是被称为工人,有自己的身份、徽章和级别,只要努力工作、积极表现就能提升品级、获得更多的待遇和福利,可以免费进入学校就读,学习文字和手艺,有神官和医者提供免费医疗,不允许任何打骂行为——那作恶多端的工头就是在他面前被吊死在绞刑架上。
这就是他应该有的人生。
康德殿下将这样的人生变为了现实、给予了他。
这短短十数日时光的变化,幸福得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男人在路灯下望着妻子和孩子们,妻子的脸上挂着久违的温柔笑意,而孩子们也不再喊饿,嘴角甚至沾着冰淇淋的残渍。
他看到小儿子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奶声奶气地说话。
“爸爸。”小小的孩童说道,“我长大后也要做工人!”
——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听到儿子对他说这样的话,男人的心中只会越发苦闷吧,去码头上出卖劳力、在恶臭中挣寒酸的薪金,只会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到苦闷的悲哀……这痛苦的轮回。
但现在,他露出了笑容,抚摸着孩子的脑袋:“好。”
快点长大吧。
快点……真正地活着吧。
天真的孩童眯起眼睛,害羞地笑了起来。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是个沉默而可怕的角色,每天早晨醒来后就不见踪影,晚上回来,吃完饭后倒头就睡,宛如石头般粗粝的脸庞和震天的鼾声几乎是他对父亲的全部印象,他对父亲的感觉,唯有害怕。
可现在一切有所不同。
这个小小的孩子没有上过学,贫民区也缺少所谓的道德教育,他无法理解父亲日夜工作是为了养活他们,他也不知道“感恩”是个什么东西,没有人教他,父亲也没有向他们抱怨过,他对这一切都没有实感。
直至家里的食物突然变多,直至父亲的脸上露出笑容,直至他从父亲粗糙的大手中接过好吃的东西,奶糖,巧克力,果冻,火腿肠……
直至他向玩伴们描述那些美食的滋味,直至他说自己的父亲在码头工作,从玩伴们羡慕的目光中,他第一次对父亲的形象有了实感。
直至今晚的冰淇淋唇齿留香,直至他看到那位高大的大婶笑容满面地称父亲为“工人同志”,这一刻,“工人同志”被赋予了真实的形体。
这个神圣的称谓与冰淇淋的沁凉甜蜜永远地联系在了一起,并将贯穿这个小孩子今后的人生,成为他灵魂中的一部分,成为一束永恒的光。
“就送到这里吧。”
男人对着妻子说道:“从这条路直走,第二个路口右拐,就能回到我们的街区,不要害怕,晚上很安全。”
女人轻柔地回应,理了理丈夫衣服的褶皱,与他告别。
男人轻吻妻子的脸颊,又亲了亲两个小儿子,又给大儿子一个拥抱,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护好妈妈和弟弟。”
“我会的,父亲。”只比父亲矮一个头的儿子正值青春,长着粗疏的胡子,但心态已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很快,我会与您一起工作。”
“不,我的儿子,你不能做工人。”
回答他的,是父亲的拒绝和否定,少年吃惊地望着父亲,而父亲按在肩膀上的手沉稳而有力,就像他的目光一样,透着说一不二的坚决。
他说道:“你就留在家里,不必出去做工了,食物我可以挣回来,你每天都要吃得饱饱的,我会请特里克伯伯来教导你,这是你唯一要做的事情。”
“——直到康德殿下征召和扩编他的军队,我需要我那吃得健康强壮、被退役老兵训练得勇敢无畏的大儿子第一时间站出来,去为殿下服役和效忠,这就是我唯一需要你做的事情,你明白吗?”
那少年怔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喊道:“明白了,我会的,父亲!”
男人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个刚刚长大的小子也许并不明白……像康德殿下这样的贵族已经不会再有了,无论是回报殿下的恩情和赐予也好,还是保护现在的生活也罢,他必须要将自己的儿子送入军队。
如果那一日真的到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上战场。
因为像康德殿下这样的贵族,不会再有了。
他目送着妻子和孩子们走向另一侧的岔路,那边灯火通明,照耀回家之路,而这个男人并没有动身前去码头,而是站在原地,遥遥目送。
然后转头。
看向一直跟着他们一家五口的两个斗篷客,他也不上前盘问,也不遥遥喊话,而是一语不发,就这样站在灯下。
像是一座沉默的山。
康德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吧。”
一家五口的聊天不过是正常的音量,可康德和妮希雅丝身为超凡者,耳力惊人,从头到尾,他们听到了完整的对话。
他见身边的妮希雅丝不动,随手抓着她的胳膊,拉着她转身。
提督小姐这才惊觉,语气也有些复杂:“不去跟他聊两句吗?”
康德淡淡道:“聊什么?”
亮出身份,友好交谈,嘘寒问暖,然后看着对方感激涕零、手足无措、恨不得三拜九叩的模样……
这种行为,跟康熙一样恶心。
妮希雅丝轻声道:“毕竟是你给了他们现在的生活,他们……”
“不。”康德摇头,“这不是我赏的,是他们自己用双手挣的。”
提督小姐愣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康德先生,很奇怪啊。”
“是吗?”康德淡淡道,“我觉得世界才奇怪……都很奇怪。”
妮希雅丝一阵恍惚,望着康德的背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康德最后看了一眼那消失在另一条岔路的母亲和孩子们,按了一下耳边的通讯器:“荷鲁斯。”
“父亲,有什么事情吗轰?”
康德挑眉道:“轰?”
他似乎听到了某个不属于荷鲁斯的杂音。
“这边有些技术性问题——总之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情需要你来落实,增加街道项目,部署无人机巡逻。”
“可以,但为什么?如果是治安与反情报工作,摄像头、大数据和快反镇暴部队组成的治安系统已经初步构架完成,不需要无人机巡逻,监控体系二十四小时扫描城市,有任何问题,治安力量都会在一分钟内抵达……”
听到铁儿子略显急促的说明,康德笑了笑。
“我知道,但这不是技术问题。”康德最后看了一眼那离去的男人,“黑夜中呼啸而过的无人机的闪光,会让走夜路的人安心。”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这就着手部署轰……”
“所以你那边有什么问题?”
“小事情,不打扰父亲泡妞了,再见。”
通讯被主动切断,康德有些莫名,但还是耸了耸肩。
算了,儿子长大了,也该有个机隐私了。
两人从另一条路漫步到了码头的施工区。
原本早已荒废的码头区灯火通明,大功率的照明灯将施工区域照得宛如白昼,夜班的工人们清理着废墟残骸、重新加固修理,现场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干得非常起劲,空气中飘着某种食物的香味,四处都有笑声。
路灯照耀,沉静的海面也泛着光晕,不远处的港口商船浮沉,为数不少,妮希雅丝看得分明,大多数都是商船。
船上似乎站着三三俩俩的人,在向这边探头张望。
她略一思量,就想明白了原因。
破碎群岛覆亡,西海岸最大的商贸枢纽灰飞烟灭,可贸易还在进行,生意必须继续,航船需要补给,满船的货物必须找到买家,所以船长们调头转向,驶往远港,破碎群岛既灭,这座城市就是西海域最安全的地方。
而财富也将向远港汇聚吧。
妮希雅丝又看了一眼康德,心中泛起微妙的情绪。
破碎群岛之战,这个震旦人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西海域商贸枢纽转回远港,意味着这座城市即将取代破碎群岛、成为流淌着金币的黄金之城,而大撤离行动中,他接纳了破碎群岛的大量精英人才,而且连带着普通平民也一道拯救,更为他赢得了慈悲怜悯的神圣声望。
至于在整个行动中所展露出的动员力、武力、禁咒和炼金兵科,则是武力强权的显现和威慑,种种好处数不胜数,可谓是赢了个大满贯。
按照“谁得利最大谁就嫌疑最大”的阴谋论来看,评议会内部有人叫嚣的“那些深海凶兽是康德释放出来的,这是他的阴谋”的说法,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甚至连妮希雅丝自己,偶尔心底也会犯嘀咕。
怀疑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是否是康德自导自演的骗局。
但此时此刻,她听着施工区的欢歌,甚至看到之前的那个男人脚步轻快甚至雀跃地小跑奔向工地,与他的工友们大声问好。
她想到今晚的见闻,想到有关康德的一切传说,那些被评议会的议员们斥责为“伪善”、“虚伪”、“另有图谋”的举动,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全都是真的。
干涉歌月战争,只是为了保护民众,而不是为了追求蒂娜公主。
屠戮远港贵族,是因为他们囤积粮食、试图饿死平民,而不是为了占领远港、染指歌德的权柄。
拒绝救援蔚蓝舰队,是因为他觉得评议会的海军并不比破碎群岛的难民高贵,而不是为了削弱评议会的海上力量。
自始至终,这个令全大陆的政客和贵族恐惧、非议、痛骂和敌视的人,都没有任何的阴谋和私心。
她下意识地说道:“我相信你。”
康德疑惑道:“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妮希雅丝慌忙地转移话题,但内心的潮涌难以平息,在这一刻,她突然对康德生出了莫大的好奇——如此强大,如此慈悲,手握这颗星球最致命的毁灭力量,却如神明般悲悯善良,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是在什么环境下成长并铸就而今的信念和性情的?
她望着工地上的那个男人,那个拼命工作、养育孩子们的男人,她能够感受到那男人对家人的沉默无声却厚重的爱。
她又望向康德,这个男人虽然对与女人相处的事情一点都不懂,但却以独步天下的炼金技艺制造了两个孩子,阿福和荷鲁斯,他显然没有养育过孩子,但从阿福的话语以及刚刚的对话来看,他与自己的孩子保持着某种有趣的互动和关系,而非是父亲对孩子的威信、掌控和命令。
那这样的男人……
“康德殿下……”她轻声道,“您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什么样的父亲,才能教导出这样的儿子?
这个疑问刚刚脱口而出,她就有些后悔,一来太过突兀,二来她研究过康德的生平,震旦人,突然出现在大陆,也许……
她忙道:“如果这个问题很失礼的话,您就当我没……”
下一刻,她愣住了。
因为康德在笑。
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立刻笑出来的那种笑。
仿佛想到了很高兴很高兴的事情,以至于本能般地露出笑容,仿佛聊到了一个很有趣很有趣的朋友。
这样的笑容令妮希雅丝心神大震。
她不知道答案,似乎又从康德的笑容中读到了答案,她不知道康德与他父亲的相处关系,但却知道一件事情。
——那是她梦寐以求、无法拥有、永远无缘的,父爱。
她像个雕像一样立在原地,温热的泪水顺着俏丽的脸颊无声滑落。
“操!”
泪水朦胧间,她看到康德变了脸色,一脸莫名和慌张。
“这怎么了啊,怎么哭了啊,我做错什么了?我有说错什么话吗?我是不是哪里惹你生气了?你是不是想回去?是不是我留你太久了?啊,你想知道我爸的事情吗?我跟你讲我跟你讲,你别哭了行不行?”
妮希雅丝破涕为笑。
或者说又哭又笑。
勇敢坚强、英姿飒爽的海军之花在远港的月色下哭泣。
像个柔弱的小女孩。
“没……没什么。”
她又哭又笑:“我只是有点羡慕,有点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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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草,怎么莫名其妙又变成晚上更新了,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