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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判？”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妮希雅丝惊讶的脸庞。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满脑子都是父亲离去时的话语，还有康德的身影——父亲说，要去跟康德讨个说法，可她心里明白，自己跟康德没有任何私情，这所有的一切也跟康德没有任何关系。
但她没有阻止父亲。
究竟是无法阻止，还是不想阻止，连她自己心里都不清楚。
她只是躲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从早想到晚。
直至太阳西落，月轮悬天，父亲依然未归，她才觉得不对劲，正犹豫要不要去问问，敲门声响起。
来的竟是特使。
这个讨厌的家伙此时竟恭谦无比，言语之中，颇有讨好之意，这虽然无法减轻妮希雅丝对他的厌恶，可此人前后的态度变化，还是被灵觉敏锐、精神力强大的提督小姐察觉出来……
她隐隐意识到，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于是打定了主意，往破碎群岛一行。
就像前几次那样，她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礼遇，而让她感到尴尬赧然甚至手足无措的是，震旦之龙又一次亲自接待了她。
得知她还没吃晚饭，康德甚至邀请她共进晚餐。
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发现自己没有理由拒绝——她可以用高傲的面孔和辛辣的话语拒绝任何追求者的死缠烂打，但在震旦人面前，不行。
她稀里糊涂地上了餐桌，桌上摆放的、明显比她曾经吃过的震旦菜肴精致可口几十倍的美味也无法打动她的味蕾，因为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父亲的事情——她不知道父亲跟康德说了什么，她不知道这两个男人是否达成了什么共识，她甚至不知道父亲现在在哪里。
在她鼓起勇气询问之后，得到了非常坦然的回答。
“安东尼阁下去了远港。”对面的康德回答道，“去参加一项谈判。”
“谈、谈判？”
“对，谈判。”
康德说道：“现在这种情况，无聊、尴尬而很不体面，我厌烦于蔚蓝舰队没完没了地袭击和骚扰……”
听到这里，妮希雅丝脸色一暗，低头道：“真的很抱歉。”
“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问题……至少不是你的主要责任。”康德安抚了她一句，继续道，“而且评议会的诸位议员们，恐怕也受不了蔚蓝舰队在我手中接二连三丢丑的烂事……也就是说，我们有结束冲突的共识。”
他笑了笑：“归根结底，他们也不是平白无故派你们来挑衅我，他们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而我呢……也有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的。”
“于是，就有了交易和谈判的基础。”
提督小姐心中一震。
——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的。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觉得千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似乎猜测到了什么——父亲的意向，康德的邀约，特使的态度转变……
这一刻，世界变成如血的暗红，天上地下都涌动着狂风暴雪，她的身体在战栗，无尽的耻辱、愤怒、绝望和激愤在灵魂中怒吼，她是军人，堂堂海军大将，历尽辛苦，身经百战，为评议会献上忠诚，为自己斩获荣耀，而现在？她被摆在了货架上，被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们当成交易的商品？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一时之间，她如坠冰窟，瞳孔失去焦距，全身冰冷，周围尽是深渊。
甚至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是个笑话，所有的争强好胜、拼搏努力、泪水汗水，不过是大人物们轻飘飘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就能操纵和玩弄。
“评议会广阔殖民地和下属城邦的大量人力，评议会成百上千年的专利积累和知识财富，精巧强大的魔导器……这些都是远港所需要的。”
浑浑噩噩间，她听到了震旦之龙的话语：“我打算用那三种天外物质来换取这些东西……反正评议会想要嘛，那就拿东西来换好了。”
——如鲜血般暗红的世界劈进一道光亮。
什、什么？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问道：“交换什么？”
康德很明显愣了一下，也不生气，重复了一遍：“评议会及下辖城邦的奴隶、劳工和工匠，评议会的专利法术和知识财富，以及炼金兵科魔导器的出口，哦，还有，签订科研协议，就是我们各出五百块钱但他还要加个奢侈品的那种……基本就是这些。”
一时之间，妮希雅丝的表情极为精彩，她愣愣道：“……没了？”
康德寻思了一下：“哦对，还有一条。”
提督小姐咬了咬唇……果然。
“还有通商条约，差点忘了。”康德笑道，“毕竟奥法评议会法师扎堆，你们这些施法者身份高贵，享有大量津贴，打工也能赚到钱，购买力很强的，你们评议会雄踞南方，把持贸易，民间也沉睡着大量的财富，恰巧我这边有很多东西，你们这些法师大人应该也很感兴趣，也很乐意接受新事物吧……”
血液的沸腾渐渐止息，妮希雅丝的脸色古怪之极。
虽然不好意思直接问“你有没有向评议会购买我”之类的令人尴尬的问题，但通过康德的描述，她基本可以获知，自己并不是商品之一。
松了一口气，世界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她并没有被亲人和国家背弃，没有被当成随意交易的货品——但她似乎并未高兴起来。
微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尤其是康德的话语。
你们这些施法者。
你们奥法评议会。
你们这些法师大人。
听着怎么就这么刺耳……
她难以描述此时的心情——不忿？恼怒？纠结？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翩飞，使提督小姐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情。
她一度怨恨康德和评议会拿她做商品，但得知康德没有这么做时，她居然生出了一点埋怨之心，有一种被小看和遗忘的感觉。
明明昨天还在邀请我……
——啊啊啊啊啊我在想什么啊！
她在心中叫嚷了一通，总算维持了表面的从容镇定，暂时压抑了患得患失的心情，这位要强独立的女性虽然在最近这段日子越发柔弱无助，可终究还是捍卫着作为独立女性的尊严——决不抱怨，也不迁怒。
她轻声道：“……谢谢。”
康德摆摆手：“何必道谢呢，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但还是要感激您对蔚蓝舰队的冒犯所展示出的大度和宽容。”妮希雅丝低头道，“以及，我的父亲……咦？”
她猛然抬起头来，望着康德，眼神变幻不定。
“怎么？”
“我父亲……去了远港？谈判？”
妮希雅丝回过神来——知女莫若父，反过来也是如此，安东尼到底是个什么成色，没有谁比妮希雅丝更清楚了，她父亲不过是一介中阶法师，只是在家乡小有薄名，何德何能，竟能参加远港与评议会的谈判？
“康德殿下，我父亲为什么可以参加谈判会议？是……是……”
她魂不守舍，颤声道：“跟我有关？”
康德愣了几秒钟，放下茶杯，苦笑了一声：“啊，还是被发现了。”
妮希雅丝盯着康德，一语不发，双手微微颤抖。
“你不要急。”康德温声道，“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是吗？”妮希雅丝默然良久，悲凉道，“我现在应该立刻向您献上忠诚？或者说献上您更想要的东西？作为对您巨大让步和厚爱的回报？”
康德皱了皱眉。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的女人红了眼眶，眼中凝固着悲凉的决绝，看得出来，她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这源于这几日的纠结和压力，以及今天的爆炸性打击……毕竟是这么骄傲的军人，美丽，坚强，宛如花朵，又强韧如剑。
却遭遇了来自国家的、最无情的出卖和背叛。
忠诚和骄傲都被践踏。
很显然，她已经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任何一点外力都能彻底引爆她的情绪，让她变得失控，甚至出现自灭倾向。
可这里有一个问题。
康德，并不擅长应付女人，他不是很懂如何来安抚一个歇斯底里、枯萎绝望的女人——总不能上去抱着强吻吧。
现在喊阿福来，也来不及。
荷鲁斯只会背刺，多半会出馊主意、然后录像。
事已至此，只有一个办法了。
康德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
她是军人是骄傲的军人是理性骄傲的军人……
虽然胸很大身材很好脸很漂亮气质很英气但现在不能想这个……
总之……
别把她当女人别把她当女人别把她当女人……
妮希雅丝见康德久久不语，认为对方心虚，她此时心中既失望又伤悲，只觉得全世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不管不顾，刚要拍案而起……
就在这一刻，对面的康德睁开了眼睛。
她只觉得对方的双眼射出凛冽神锋，目光如电，看破重重迷雾，直窥心灵，那眼神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让她神智为之所夺，下意识僵在原地。
“真是笑话。”
震旦之龙淡淡道：“昨晚我向你发出邀请，邀请你加入我的事业，你因作为军人的荣耀和忠诚而拒绝了我，我也体谅你的处境和立场，所以此事就此作罢，我也不会再提，更不会耍什么手段。”
这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妮希雅丝只觉得对方的双眼凛然而坦荡，仿佛放射着无穷的日光，阳炎煌煌，绝无一丝诡诈阴暗。
“这世间的海军将才数不胜数，愿意投我康德麾下的绝不是少数，我虽然欣赏你的指挥才能，但也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你而与评议会提出和谈、妥协让步，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人贵有自知之明。”
这隐隐透出的傲然和毫不留情的讽刺虽然伤人，但出自名震天下、威慑当世的震旦之龙的口中，真的是说服力绝佳，任谁都还不了口。
但还不了口并不意味着受得了。
至少妮希雅丝已经涨红了脸，这种羞辱和轻视让她无法承受。
尤其是被康德残忍戳破真相，更是对她自尊心的无情践踏，她感到无地自容，军人的骄傲和女性的羞耻心让她无法在这里待下去。
提督小姐豁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止住了哭泣的冲动、在康德面前强撑着最后的尊严，她想要夺门而逃、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但这一刻，她看到对面的康德转眼一瞥。
犹如寒风般冰冷的声音自无尽深渊中吹出，短短一个字，重如山峦。
“坐。”
这一刻，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站着的并不是年轻的禁咒法师，而是大议长与皇帝那样统治列强、居于凡世顶端的君王人物。
震旦之龙眼神流转，语气平和，但随口说出的话语，却是权势、威名和力量的完美融合，强悍的威压并非是简单的精神力压制技巧，而是千锤百炼的，融汇权柄、战绩、声望和地位的强大意志的体现，那是君王的威势，不容置疑，不容拒绝，不容逃避，凡人只能俯首，只能仰望。
她双腿一软，屈从了这滔天的威势，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让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她还没来得反抗或者做点别的什么，康德的话语紧接着而来。
“评议会确实考虑利用我和你的私人关系来做文章，当然我们都知道，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可他们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你父亲向我讲述了你最近所面临的糟心事情和糟糕处境，虽然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也终归是因我而起。”
“我并不打算为此承担责任，但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所以才有了那个谈判，可以说，围绕着你的文章才是交易的先决——虽然我可以主动提议评议会，说快点停火吧、我卖给你们天外物质，但考虑到你们那些狗屎议员的无聊疑心，他们肯定会怀疑我这么做的真实动机，但如果他们觉得，我是为了你才同意开启谈判，那他们大概就会相信。”
“你的价值，就在这里。”
康德语气不变，抬手指了指木然的妮希雅丝：“再过一段日子，你可以获知谈判详情，里面的任何条款都不涉及到你，在我的要求下，关于你的谈判被藏在暗处、并不出现在条文之中，在评议会看来，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在我这边，是对你的小小歉意和补偿，你终究是被卷进来了。”
“我们再来说说你需要在这份协议中做什么。”
“你不会受到惩处，多半还会被嘉奖，是的，你可以留在蔚蓝舰队，我不需要你来效忠，我也不需要你献上什么，也不用你做什么间谍卧底，如果你愿意，那么维持现状就好，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当然，星空议庭会怎么想，他们今后会怎么做，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了。”
“我对你的要求或者通牒，只有一个。”
妮希雅丝茫然抬头，因为对面的康德慢慢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子前倾，攻击性的姿态在她面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就像是一座山峦压来。
“如果今后，星空议庭的狗屎们尝到甜头，又试图用你来威胁和勒索我，那么毫无疑问，我不会为此付账，因为我们之间已经不亏不欠了，你要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后果，并且亲自承担它，然后做出选择。”
“——是继续愚忠，被评议会出卖、死掉或者生不如死，或者坐视自己全家死光，亦或是背弃出逃，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至于远港，远港依然会接纳你，但不会有优待了，你可以向我求救，但如果你这样做的话，就要做好准备……加入远港，向我效忠，将我今日为你付的账，全都还回来。”
从头到尾，妮希雅丝都没有说话的机会。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所有的一切，都被眼前的男人以强大的意志威压精准得掌控，情绪也被控制……甚至所有的一切。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康德，就像是单方面倾听着无情的宣判。
那声音似乎从至高天穹而下。
冷冽，凌厉，漠然。
“我说的，够不够清楚？”
之前与他数次相处的印象，那温暖的笑容，那随和的姿态，那友好的模样，全都消失不见了，眼前的康德，前所未有的陌生。
妮希雅丝只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恐慌，失落，迷茫，甚至害怕。
她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面对康德最后的询问，她无声地点头，很快。
“很好，那就说清楚了。”
震旦之龙点了点头。
妮希雅丝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否意味着公事公办的环节结束？
眼前的康德陌生得让她害怕，她还是更喜欢之前的康德，第一次交谈时风趣随和的康德，拜托阿福转告“现在见面会让您尴尬”的康德，以及与他漫步在远港街头、骄傲地向她介绍自己的志向、理想和行动的康德……
拜托你了，快回来吧……
“阿福。”
伴随着康德的呼唤，美丽的舰娘推门而入，神色有些惴惴，欲言又止。
妮希雅丝的脸上并没有见到朋友的欢欣，她依然看着康德，神色无助，就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望着生气的主人，期待着什么。
“——替我送客。”
五雷轰顶。
提督小姐变成凝固的雕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甚至眼珠都无法转动。
“远港事务繁忙，谈判即将开始，我失陪了。”
康德的态度温和而有礼貌，但在提督小姐看来，却透着可怕的疏离，她眼睁睁地看着震旦人向她颔首致礼，想说什么，但嘴巴里像是灌了铅，她望着璀璨的星门旋转开启，震旦之龙踏入相位交错之中，身形消失不见。
不。
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多么希望时光回到从前。
可……
在康德离去之后，虚无和冰冷充溢着自身的躯壳，她于莫名的恐惧和慌张中意识到了事情……回不去了。
她木然坐着，时间失去了意义，她只是这么坐着。
良久。
脚步声起，阿福来到身边。
妮希雅丝木然看着舰娘，心丧若死，如果这位朋友摆出了拒人千里、冷漠客套的姿态，她也不会奇怪。
她声音沙哑道：“阿福……你是来赶我走的吗？”
但温软的小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妮希雅丝姐姐。”阿福轻柔道，“你没事吧？父亲他……”
温柔的问候和安慰是最后的催化剂，哇的一声，提督小姐抱住了阿福，大哭起来，哭得很用力，很用力。
而与此同时，远港海风呼啸，康德走出相位之门。
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板起来的脸：“唉，女人真难搞……不过总算搞定了，喂，荷鲁斯，一切都正常吗？”
“……操。”
铁儿子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动摇和无助。
“震撼我妈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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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一开始打算把妮希雅丝写成男人的……现在也挺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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