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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在阴森的夜幕中怒号,刚刚下过一阵雨,空气湿得发冷。
黑暗深沉的夜色中,广袤黯淡的大地上点缀着崎岖漫长的沟壑,隔一段就会有火光跳动,时不时飘出几星嘈杂和吵嚷。
在这片肮脏、恶臭、腐烂的土地间,寄居着成千上万有灵智的动物,他们浑身泥泞,他们头发蓬乱,他们瑟缩佝偻。
这些人守着旺盛的火堆,紧靠着同伴的躯体,从炖锅中捞出一块满是筋的老牛肉,拼命地撕咬吞咽着其中的肉汁。那汁水滚烫,虽然混杂着发酸的炖菜的异味,但也已经是人间至味……仅次于家乡寄过来的香肠。
他们也时不时将手伸入衣内,用力地抓挠,有时会捏出一只圆鼓鼓的虱子,两片指甲用力一挤,一声脆响。
而后发出满足愉快的叹息。
“就像弄死了一个远港佬!”
收获战果的士兵将虱子的尸体用手指碾磨,使虱腹中的鲜血均匀涂抹在指肚,然后展示给同样在龇牙咧嘴抓挠的同伴看,露出得意的神色。
但紧接着突如其来的痒意让他眉头皱起,于是继续将沾着虱血、泥浆和肉汤的手伸进衣服里用力抓挠,没有任何一名士兵可以避免虱子的叮咬,还有苍蝇和蚊子,从白天到黑夜,轮番飞来折磨人。
各种各样的害虫数量庞大,跟老鼠一样,多得没法说。
一名勤务兵起身,将打死的第八只老鼠挂在了窝棚的边沿,刺骨刮来的风让他打了个寒噤。风吹着八只死刑犯的尸体来回摇摆,它们被食物的残渣和撕裂的血肉吸引而来,个个吃得肥硕无比、胆大包天。
那勤务兵望着死寂冰冷的夜空,鼻头冻得通红,他搓了搓手掌,吐出一口稀淡的白汽,发出由衷的感慨。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在这处窝棚掩体中栖身的八名士兵分完了炖肉,手中的最后一块硬面包在肉汤中泡的软烂,最终被两排烂牙费力地咀嚼吞咽进肚。
叼着烟斗的队长将煮沸的酒液倒入每一个人的饭盒,士兵们迫不及待地小口啜饮,糖分、酒精和魔药的混合成分全方面麻痹着行尸走肉们的魂灵,抚慰着这些日子来自精神和身体方面的巨大折磨。
“来一首吧,萨特里!”
于是,火堆驱散寒意,士兵们围坐,乐手弹起了他的扬琴。
他以轻快而滑稽的语调唱着一首写于前些日子的歌曲。
“子弹嗡嗡响,就像蜜蜂叫,炮弹嗖嗖落,泥土满天飞,康德发疯似的扔炸弹,好像那从天而降的铁和火全部免费——”
蓄着胡子的吟游诗人扫了几下琴弦,叹了口气,唱道:“哦,他还会扔地雷,他还会扔地雷。”
微醺的士兵们拍打着地面,发出懒洋洋的笑声。
“轰炸开始,就像众神交战,我等凡人,手忙脚乱。大地在颤抖,天空在燃烧,战壕里更是晃得厉害,看不清南北,辨不了方位。”
“我们如怒海中的扁舟,躲在不见天日的战壕里,黑乎乎的洞穴,发霉腐烂的垃圾,还有到处乱窜的跳蚤和老鼠,这真是艰难的岁月。”
曲调转折,从悲伤转为温和,歌者低吟。
“哦,妈妈,不要误会,不要为我担心,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远港人从不发动攻击,他们只被动防御,他们只被动防御。”
“哦,妈妈,不要害怕,不要为我忧心,这是世界上最火热的墓地,如果我死于今日此役,炸弹葬我进土里,炸弹葬我进土里。”
伴随着酒杯的碰撞声,压低的欢呼声和拍掌的伴奏声,歌曲转至后段。
“哦,妈妈,不要哭泣,我也不知我为何来到这里。他们说为了荣誉和复仇,我只是为了那五十四枚银币,他们说这是神圣的战役,神圣的战役。”
“我也不知道何时会胜利,我也不知何时能够回家去,我不知道答案,答案在阁下们那里。哦,妈妈啊妈妈,这答案,你一定会自顾自地询问找寻。”
“只是,不要去问,不要去问,有一些人你不要去问。”
“不要去问征兵官,他搂着女人在后方数金币。”
“不要去问将军们,他们正忙着给假英雄授勋。”
“不要去问法师们,他们坐在奥术工事里休息。”
“军需官在喝烈酒,指挥官在吃大餐,我们躲在掩体里。”
“哦妈妈啊妈妈,不要去问这些人,他们都不知道为何来到这里,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回家去。只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一个人知道……”
“哦妈妈啊妈妈,不要追问我这人名字的详细,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敢告诉你,反正这人不是邻居家的小亨利,因为我前天刚刚见过这个新兵——”
“他挂在铁丝网上,脑袋恰好触地。”
扬琴手轻弹数下,在余音中缓缓唱道:“脑袋恰好触地。”
短暂的沉默后,扬琴迅速拨弦急弹,歌者急促地唱道:“子弹嗡嗡响,就像蜜蜂叫,炮弹嗖嗖落,泥土满天飞,康德发疯似的扔炸弹,好像从天而降的铁和火全部免费,哦,他还在扔地雷,他还在扔地雷。”
“亲爱的妈妈啊,不要为我哭泣,这里是全世界最火热的墓地,如果我死于今日此役,炮弹葬我进土里,炮弹葬我……进土里。”
歌声止息,琴音只余一丝,而后缓缓消弭。
士兵们笑着碰杯。
他们互相偎依,蜷缩在窝棚里,这掩体的地面是夯过的,上面铺着鹅卵石、炮弹碎片和柔软的垃圾,甚至还有一些广告纸、蛇皮袋、塑料包装等玩意儿塞出来的枕头,上面沾着泥泞和血迹。他们在这里安居,他们在这里煎熬,而这又湿又冷的夜晚,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因为夜空不会明亮,因为钢铁不会燃烧。
他们分享着一切,互相扶持。
远离家乡,生命置于动荡的怒海扁舟之中,先前陌生的人们反而得以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一起恐惧,一起求生,一起抱怨,一起……
——愤怒。
每一条战壕,每一个窝棚,每一个接近前线、在生死之间游走的生命们,他们默契地建立了小小的王国。
歌曲结束,难得的休憩却没有告终,今晚夜色平静,阵地各处都有火光和歌声,一名士兵喝干了饭盒中的酒液,打了个饱嗝,醉醺醺道:“让我讲一个评议会笑话,今天刚从司号兵那里听来的,叫《大议长在前线》……”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冷哼。
窝棚里的士兵们神色立变,旋即看看彼此,就放松下来。
他们转过头,看向火光掩映的棚外,几名穿着马靴、衣装整洁的军官如幽灵般到来。他们佩戴着施法者徽章,腰间悬挂的仪法杖闪着照明术的光辉,呼吸在冷冽的夜中化为白气,表情埋入阴影。
为首的军官冷冷道:“你们刚刚在唱什么,讲什么?”
光鲜亮丽的施法者军官,肮脏疲惫的大头兵,地位悬殊,力量差距犹如云泥,分属于两个世界,后者在前者面前,似乎只能卑躬屈膝。
可窝棚中的八名士兵甚至没有起身,表情懒洋洋的。
“阁下。”这名小队长语气随意,“只是唱了一首普通的乡间小调,讲了几句粗俗的笑话,好心的大人,我们又累又冷,总要寻些乐子。”
士兵们发出了一阵附和的笑声,他们衣衫褴褛犹如乞丐,但在这几名掌握权力与力量的军官们面前,竟骄傲如国王。
他们与表情冷厉严肃的法师军官们无畏地对视。
不知何时,这条战壕的其他几处窝棚的歌声都沉寂下来,而火光掩映中,有人影晃动,有无声的目光向这里窥视。
无声的对视持续了片刻时光。
那军官表情冰冷,冷然道:“例行检查——我问你,你方小队,是否发现并拾获来自远港的武器,譬如没有爆炸的炼金炸弹,完整的弹片,亦或是其他具有鲜明特征的、从未见过的物质结构?”
队长懒散地回答:“没有,阁下,如果有,那我早就立功调回后方了。”
“我再问你,你方小队,是否拾取并私藏了远港方面所空投的物资,包括各类食物,糖果,甜品,饮料等?”
“尊敬的阁下,我们从不知道康德有这么大方哩。”
“……”军官表情很臭,语气近乎于棒读,“一旦捡拾到远港空投的物资,应当立即上交,军需处会将上交之物资折算成相应的食物、睡袋、酒水、毛毯等军品奖赏给你们。所有的远港物资均禁止自行使用,康德在里面掺入了致命毒素,为了你们的小命着想,一定要牢记这一点!”
听到这话,士兵们发出不屑的低声嗤笑。
他们故意用军官们刚好听到的声音小声哔哔起来。
“妈的,上回捡了一包大白兔,军需官扔给老子一袋炒黄豆!”
“真是奇了,康德天天往我们头顶扔铁扔火,就能一窝一窝地炸死我们,为什么非要下毒?”
“拉倒吧,我们都听说了,现在北方境内全都是康德撒出去的绿皮,四处袭击辎重部队,今天的牛肉比上周的更难吃……”
“把我们当傻子糊弄,一群驴操的……”
声音渐渐放肆,污言入耳,高贵的军官无法忍耐,一名副官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法杖,厉声道:“无礼!”
士兵们宛如雷击一般跳起来,瞪圆了双眼,蓬乱的头发无法遮掩如狼般的目光,他们的眼神在战栗,既恐惧,也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不远处窥视的窝棚人影晃动,阴风吹来了骚动的私语。
——眼前有八名士兵,精神状态不佳,身体情况较差,情绪不稳。
前来巡查的军官眼中闪过寒光。
左手的制式护腕中封存着三个战场防身法术,以法力激发就能释放,第一重闪光术可以剥夺他们的视线,在窝棚这种狭小的环境中效果极佳,第二重大气神盾可以阻拦他们拼死突袭,将他们推后,第三重雷电之触可以用最快的速度瓦解他们的反抗……不过是八个普通士兵,不值一提。
但下一刻,他瞳孔微缩。
这些犹如乞丐的大头兵互相依靠在一起,目光畏惧又兴奋,他看到这些人几乎不约而同地从衣服中悄然抓出某样东西,然后紧紧攥着。
施法者那惊人的动态视力让他注意到了拳缝中的一点……紫芒。
军官几乎本能地按住了副手,然后死死盯着眼前的队长。
对方也攥着右拳。
“你们……”他涩声道,“你们……”
“我们也不想这样。”队长回答道,“请不要替我们下决心。”
“这是……背叛。”军官艰难道,“这是愚蠢的行为,不仅会拖累家人,而且也会让自身陷入险境——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康德是善良好心的人吧?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向远港投降,就会有好日子过吧!他会让你们去矿洞挖矿,去残破的破碎群岛修缮,去暗无天日的工坊劳作到死……”
“我不知道,我并未亲眼见过。”队长冷冷道,“但我亲眼见过,因为做了逃兵,所以被绑在柱子上,让一整支连队的士兵们每人刺一刀,活活戳死……阁下,你说这两种好日子,哪个更好一点?”
“……那是那个连长的私刑,他已经被军法处决了!从那以后类似的事件就没再发生过!”军官斩钉截铁道,“这不是你们动摇的理由!”
“那个禽兽明明是被远港的突击队杀死的!”
那队长高声道,“我亲眼见到的!他们凭空出现,凭空消失,带队的人甚至是在一个月前失踪的冰雷步兵团的二连长!你们说他是吃了远港空投的炸鸡后被毒死的!但二连的士兵说,他只是凭空消失了!”
“这是该死的谣言!”
“随便你怎么说,阁下。”面对神色激动的军官,地位卑下的队长反而变得平静,他缓缓道,“我只是想说,如果我在今晚被迫离去,那你最好祈祷康德殿下会像你描述得那么坏、将我扔到破碎群岛去做苦工,否则……”
他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淡然道:“我也会像二连长那样来找你。”
军官的脸色已经无法用“难看”来形容了。
说完这话之后,队长后退两步,恭敬地弯腰行礼,然后他挺直腰杆,望着眼前几位高贵的法师老爷,笑了笑,然后开始哼唱。
“我也不知道何时会胜利,我也不知何时能够回家去,我不知道答案,答案在阁下们那里……”
“他们都不知道为何来到这里,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回家去。只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一个人知道……”
歌声难听的很,曲调也很怪异,队长唱着唱着,露出诡异的笑意。
“事实上。”他停下歌喉,表情意味深长,“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对吗,阁下。”
军官们不说话。
“所以,这是我谦卑的建议。”
队长坐回原位,抬了抬下巴,衣衫褴褛,但骄傲如国王。
“您总要为自己打算一下。”
夜风呼啸,战壕沉寂,久久的静默。
军官的话语打破了沉默。
“例行检查,我问你。”法师语气冷硬,“是否捡获远港方面所空投的宣传物,包括且不限于海报、画册、书刊乃至收音机?司令部有令,此类物品,应当集中收缴销毁,各部不得私藏,违者严惩!”
士兵们没有回答,齐刷刷地望着军官老爷,笑容灿烂。
“那就是没有了。”
军官的目光扫向那破烂的窝棚,目光稍一停留,转身离开。
那几道幽灵般的身影渐渐远去。
窝棚内,队长强撑的身形立刻矮了下去,拍着胸膛道:“操,吓死我了。”
士兵们也松了一口大气,纷纷围在队长周围,七嘴八舌道:“还是您厉害,居然把这几个混蛋给吓跑了,好家伙,第一次见到法师大爷吃瘪……”
“我哪里想得出这么厉害的话,死记硬背了一晚上。”
队长从怀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标题很长。
《如何在格里芬鹰犬的肃反和迫害下保护自己:晓之以理,诱导恐惧,建立威慑,以及,形成同进同退的利益共同体》
与作者的名字形成鲜明的对比。
——康德。
有士兵还是担忧:“队长,没事吧?听说这些法师心眼很小,现在退让了,说不定回头准备好了,就来收拾你。”
队长摇头道:“不会的,我们会非常安全。”
有人苦笑:“安全……”
队长的笑容也苦涩,他松开右拳,里面空空如也。
其他人见状,也松开右手,一只只满是脏污的手掌里空无一物。
唯有其中一人,手心躺着一枚颜色瑰丽的紫色棱柱,泛着妖异的光。
那人在先前握拳时,动作故意慢了一拍,让这紫芒被法师看到。
“狗日的……这玩意儿怎么就这么难找。”
队长对那人嘱咐道:“小心收好,有情况就跑……去,把宣传册拿来。”
夜风中,几名军官沉默赶路。
走远后,副官说道:“阁下,几个贱民士兵而已,今晚安排一下,趁着他们来不及逃跑之前,就能把他们拿下,这是一番功劳。他们对您无礼,一定要予以惩戒……真是粗鄙可恨的家伙。”
军官还没说话,突然前方响起脚步声,不远处的窝棚里,有声音喊道:“阁下?阁下?尊敬的法师阁下。”
三人转身,一名士兵踩着泥泞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走来。
“请问。”他笑容谦卑,透着恭顺与讨好,“刚刚有什么事发生吗?”
军官们的目光,汇聚在对方的右拳上。
紧握。
这条战壕很沉寂,只有火光跳跃,阴影中有数不清的眼在窥探。
“不,没有。”军官向着主动搭话的士兵回复,仿佛是向长官报告任务结果,“今晚一切正常,没有事情发生。”
“那就好,那就好。”士兵恭敬地行礼,微笑道,“您这样好心的长官,一定要为自己考虑一下,祝福您,善良的阁下。”
他谦卑地退下,而三名军官站在这寂静的战壕中,默然不语。
“你看到了,我们继续前进,也会有许多士兵来问我们是否有事发生,并且祝福我们,请我们为自己考虑一下。”
军官冷冷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去过那个窝棚,一旦那几个士兵被逮捕或者杀死,你觉得这条战壕的士兵们会做什么?”
“你觉得仅仅是这条战壕吗?”
副官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透过夜空,看向远处朦胧的轮廓,在这一道道丑陋的大地疤痕中,寄宿着成千上万的生命。
从明面来看,长达数月的对峙中,战事保持僵局,甚至评议会时不时会取得胜利,但光鲜亮丽的捷报的背后,是惨烈的伤亡报告,是日渐疲乏的军心,是渐渐浮动的人心,是一种可怕的腐蚀,就像今晚所看到的那样。
康德,这次大战的敌人,来自异域的震旦人,犹如最恐怖的巨兽,占据整个夜空,投下阴影,编织罗网,层层渗透。
他并不只是摧毁敌人的身体。
还要腐化敌人的意志,动摇敌人的精神,摧毁敌人的荣誉。
副官突然打了个寒噤。
夜色深沉,远处传来喊声。
“这里有猪肉炖粉条……”
“欢迎你们放下武器来吃饭……”
“康德。”副官茫然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更想知道的是……”军官轻声道,“大议长到底在想什么?”
还是刚刚那个窝棚,火光下,士兵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听着识字的队长吃力地读着小册子里的文字:“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我们的敌人是谁?成为军人,到底要为何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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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应该好了……反正检查时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可以尝试恢复运动了,也能工作了。所以开始码字,然后要搬家,拔牙,许多的事情,妈的还封间帖了,绝了。总之,回来了。
PS2:编这首歌就想了很久,也是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