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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人帮帮忙!”
听见呼喊的程开霁僵住片刻,随即循着声音匆匆折返。
糟了。
“让让、麻烦让一让。”
刚才吵得太激动,他们把迟迟没追上来的凌意忘得一干二净。
一定出事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跑。可还没跑出去多远,身旁就有人狂奔而过,顷刻间将他狠狠甩在身后。
“让开!”
从收费大厅到病区不过几十米距离,厉醒川面如玄铁,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过去拨开人群一看,凌意侧身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脸色比墙更白,眉头痛苦紧蹙,意识模糊不清。周围站着几个路过的,想帮忙又不敢动手,医生护士也正从对面往这里冲。
“凌意!”
厉醒川奔过去,一边叫名字一边用两手穿过他的颈跟膝,眨眼间就将人打横抱起来。
“凌意、凌意!”
太轻了,怀里的人一点重量也没有,好像随时会化成一缕灰飘走。心脏疯狂鼓躁之下,周围的一切声音通通消失不见,只剩那点微弱的呼吸,毫针一样扎进耳朵里,牵拉着他每一下紧张的心跳。
心急如焚地把人抱回病房,医生护士立刻陆续赶到,径直将他轰到房间外。
“出去等!别妨碍我们救人。”
各种冰冷的仪器被迅速推到病床边,滚轮坚硬地滑过地板,钢托盘跟器械撞得叮啷作响,刺激着本就脆弱不堪的末梢神经。
厉醒川守在门外,双肘撑在膝上,垂在膝间的两只手青筋毕露。
这双手握过枪、夺过刀、攀过索、缴过毒。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后怕到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拼命想抓住什么可就是握不住。
走廊出奇的静,静得人发慌。
如坐针毡半晌,厉醒川耸然起立!在走廊上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又陡然转身,双手撑在窗台上,十指死死扳住上面的金属滑道,指腹渗出血也浑然不觉。
凌意坐过牢。
三年。
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分开以后?
很多过去不愿想、想不通的疑团,开始慢慢被风吹散,露出重重迷雾后的残酷真相。
一定要尽快弄清怎么回事。
厉醒川拿出手机,想联络检察院的熟人帮忙查清当年的事,可屏幕亮起的那一刻,看到的却是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未读语音。
就在他跟程开霁争锋相对的那段时间,凌意似乎已经难受到迈不开步子,也许扶着墙,也许撑着椅子,艰难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没人接。
然后又发了一条语音。
他极缓慢地呼吸,胸口痛得像被利刃生生扎破,半晌才终于点开。
虚弱的喘息,气若游丝的嗓音。
“醒川,你先别走行吗,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他猝然关掉手机。但脑子里有关不掉的回音,句句都是对他的痛斥和凌迟。
不知道站了多久,救完人的程开霁走过来,告诉他凌意要过两个小时才能醒。
“我去看看他!”
“等等。”程开霁伸手拦住,“先给你看样东西。”
天阴得滴水,走廊一片昏暗。
两人来到程的办公室。
钥匙打开抽屉,程开霁从底层一格抽出一个笔记本,扔过去,“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在上面。”接着就坐到转椅上,使劲揉了揉脸,不再看厉醒川。
门没关,外面不时有脚步经过,隐约还有孩子的哭声。
厉醒川拿起来。
笔记本有些年头了,旧得折起角,扉页有程开霁的名字。但后面的每一页字迹各异,字数也有多有少。
都是病人给他的留言、感谢、感慨。翻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手指忽然顿住。
一句简短的话,写在某页的中央。字迹很稚拙,态度似乎端正,但笔锋实在浅得没有力道可言。
“谢谢你程医生,我想我会好好活下去。”
没有落款,更没有日期。
这不是凌意的字,但厉醒川就是有一种直觉,这就是凌意写的。
半晌没有翻页的声音。
程开霁转过头来,望了一眼,淡淡道:“这是他用左手写的,你居然认得出。”
厉醒川拧眉:“当年是你治好他的手?”
“不是,我不是骨科的。”
“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忽然静下来。
走廊也静了,安静得近乎空洞。
程开霁转开头,看向窗外,似乎是不想说。隔了许久才转回,目光落在摊开的那页纸上,胸膛缓缓下沉。
“当年他半夜来看急诊,那晚我也值班。本来没有注意,出去买咖啡的时候看见他戴着手铐坐在外面,旁边有警察陪同,所以就多看了一眼。前后大概五分钟,买完咖啡回来他还没走。”
“我们这里是临江第二监狱的对口医院,隔段时间就有服刑人员就医。他们那种人你知道的,犯过事,怕别人发现,通常会把手铐缩在袖子里,尽量不引人注意。但凌意跟他们都不一样。”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换成一种肃然的语气。
“从我离开到回来,凌意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下面,手腕往铐子上磨,动作很慢。当时我就在想,包纱布的是右手,疼的当然也是右手,他为什么要活动左手手腕。”
还没点破,有人已经猜到了什么。
厉醒川前额绷紧。
程开霁自下而上看着他:“后来我明白了,他想自杀。”
短短几个字,掷地有声。
阴湿的风从窗缝刮进来,厉醒川全身打了个寒噤。
“他想自杀,但是手铐割不破腕脉,所以在想怎么办。当时我还很年轻,治病救人比现在有热情,就跟那两个警察说了一声,把他叫到我值班的地方,让警察开着门守在门口。”
“我们只谈了不到一刻钟。他没有告诉我手是怎么伤的,只说自己喜欢画画,以后恐怕都画不了了,觉得很绝望。”
“这种事情,别人很难帮到他什么。我也只是开导了几句,现在想想,当时充其量算个倾听者。不过要走之前他还是写了这行字,让我宽心。他说他还有必须要见的人,在那之前会好好活下去。”
说到这里,程开霁取下眼镜,低头捏了捏鼻根,很疲惫的感觉。
“谁知道这次见面他居然又受这么重的伤。我还以为他过得好一些了,没想到……”
话没说完,因为不忍心。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凌意只想好好活下去。
上午的雨忍到极限,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眼泪一样缓缓滑过窗面。
厉醒川默然半晌,失魂地走出这间办公室。廊道里险些撞倒一个护士,对方看见他的样子,吓得连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怎么脸色像生了一场大病。
他摆摆手,独自离开。
本来是想抽烟,下楼才发现有雨,不出几分钟就浑身湿透。嘴唇发紫,手脚僵硬,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像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发间不住往下滴水。熟人以最快的速度发来调查结果,详细的需要时间,但可以确定那几年服刑人员中的确有个叫凌意的。
读完消息,手机横竖也没法再用,当即被他摔得四分五裂。
走到黑色长椅前,他脱力般颓然跌坐,弓身撑住膝盖,任由落雨打在背上。
风能扯掉他这副高傲的皮囊,雨却无法洗刷多年的亏欠。他总以为自己伤得千疮百孔,其实真正千疮百孔的那一个,靠着时刻咬紧牙关才能活到今天。
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再回到病房时凌意还没醒。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脚步纷乱,但病床上的他安静,苍白。厉醒川满身是水,不敢靠近,只远远立在旁边。
这种时刻的安静叫人喘不过气。
他总疑心凌意醒不过来,越看心脏越往下坠,几乎已经自行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
看见他这个样子,经过身边的护士倒吸一口气,皱紧眉拿来一条毛巾,“罚自己还是罚谁?这里是医院,多少人想多活一天都做不到,你还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厉醒川没接,因为他看见淡蓝的病号服里,没有血色的指尖动了动。
又过了两分钟,凌意才睁开眼。
微微觉得气促,不过算是缓过来了。
灯光太亮。
适应了一会儿,他看见窗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着光也挡着雨,模样万分狼狈,宽膀却仍宽阔。
“醒川?”
一开口发现声音完全是哑的,嗓子里只有气,声带像是罢工了。
但他确信对面的人已经听见。
厉醒川身体微不可察地震了震,没有动。
护士见状无声地走出去,顺手替他们掩上门,把一室静谧留给他们。
不过还有雨声,眼泪还没流尽。
没有面容,只有轮廓剪影。凌意望着那个方向:“你没走?”
被这个人和这份感情折磨至此,醒过来居然一点怨憎也没有。
“怎么不过来。”
厉醒川低着头,背靠在窗户上:“我身上有水,你别管我。”
凌意静静地听,半晌轻声道:“原来下雨了。”
他以为厉醒川是因为下雨才没有走。
“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
“不要紧的吧。”
厉醒川静了静,答了句“不要紧”,然后慢慢靠着墙坐下来,头垂在敞开的膝盖之间,十指插进湿透的发梢里。
凌意愕然:“醒川?”
“不用管我,”声音从膝下传出来,贴着地,很沉,“我缓一缓就好。”
厉醒川紧紧抓着头发,黑发间关节突出泛白。
房间里表面安静,空气中却像有千言万语,无声的情绪浓到翻涌。
半晌,有种压抑的声音慢慢传出,像是谁的心脏被捣碎了,疼到极点偏偏有口难言。
凌意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醒川,你在哭?”
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我的病有什么问题?你别急,告诉我,我不要紧的。”他反倒宽慰起别人,“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程医生也告诉过我,说恐怕没那么容易完全康复,我有心理准备。”
厉醒川用力摇头。西裤还在滴水,皮鞋周围一圈水渍,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到底怎么了?”
许久才听到回应。
“凌意,程开霁说得对,我不值得你爱。”厉醒川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凌意完全怔住:“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值得我爱?”
难道爱谁还需要别人评断值与不值?
厉醒川没有回答。他把头垂着,呼吸沉重。半晌,惊觉凌意很久没出声了,猛然紧张起来。
抬头一看,凌意闭着眼睛。
匆忙起身走过去,刚俯身喊了声“凌意”,脸上就陡然挨了清脆的一巴掌——
“厉醒川,你混蛋。”
凌意眼底赤红,受到伤害的眼神中偏又有股执拗,黑亮的瞳仁熠熠生光。
这一巴掌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厉醒川却把脸转开。凌意霍然背过身,被子拉过肩头:“雨停了你就走吧。”
他们一起在时间里沉默。
许久许久,雨停了。
身后的人动都没动。
凌意问:“你怎么还不走。”
厉醒川声音沙哑:“我以后都不走了。”
凌意肩膀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默不作声。
那天晚上厉醒川是在走廊的胶椅上睡的。
他身体炭一样滚烫,头脑却无比清明。
不知为什么,谁也没说不允许。医生没有,护士没有,凌意也没有。
走廊安静,所有人似乎都精疲力尽,默契地决定将所有的亏欠与计较留在雨夜,等天亮,等日光再度耀眼。
这一夜几乎失眠,晨曦初现的时候他才终于睡着。
也就两三个小时的工夫,周围开始响起脚步声,是早班护士在做准备工作。厉醒川慢慢睁开眼,刚一动,发现身上多了件干燥的外套。
作者有话说:
关注一下作者专栏吧,这样以后开坑能收到提醒。另注:“雪压枝头低,虽低不沾泥。”出自朱元璋的《雪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