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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圈漫长的手续交接,梁旭被允许离开公安局,但不能远离长安市。
“近期还有可能对你进行传讯,希望你随时配合调查。”
梁旭整个人都保持着初来时的腼腆和严肃,他点点头,举步向外走去。
房正军忽然从背后拉住他——对方似乎处于极端戒备的状态里,房正军猛一拉他,他本能地擒住对方的手。
他回过头,正对上房正军的双眼。
房正军亦明明白白看到他双目中的凶光。
一瞬间地,梁旭松开手:“对不起。”
房正军微笑一下,去打量这个年轻人的右手:“手上倒没有茧子——你父亲曾经是全运会的射击比赛冠军,他没有教过你用枪吗?”
梁旭本能地撤回手:“卢世刚是被刀捅死的吧。”
房正军更加微笑起来,在他缺乏保养的眉间叠起一串褶皱:“谁告诉你,卢世刚是刀伤毙命?”
梁旭回答得冷漠:“网上网下,都传遍了。他还欠着我的赔款。房警官,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有事,你可以再叫我来公安局。”
说完他掉头就走。
房灵枢从后头追出来,伸手就捶他老爹:“就你话多,惹他干嘛呀?”
房正军没来得及答话,房灵枢早就一溜烟地追出去了。
房灵枢一直追出了公安局大门。
他跑得急,在后面长一声短一声地喊:“小哥哥!等等我!”
梁旭头也不回。
房灵枢干脆放声大喊:“剑圣!剑圣!剑圣!”
警察帅哥精装追男仔,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咧着嘴看,长安市警方的脸都要被房灵枢丢光了。
剑圣实在绷不住了。他终于停下脚,冷着脸转过头来:“还干什么?!”
房灵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扯开领带,一面委屈巴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我叫你半天!”
旁边一堆大妈在爆笑围观。
梁旭皱着眉把他拉到一边:“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啊?打游戏的时候你对我温柔又体贴!进了局子你就翻脸不认人?
房灵枢要闹了。
“吃个饭好不好?我请你吃晚饭!”
梁旭毫不领情:“不用了,我回家吃。”
“别这样嘛!”房灵枢勾肩搭背:“干嘛搞得好像不认识一样啊?我们好歹一起打过通宵的!过夜的朋友对不对!”
“不要这样说话,我跟你又不熟。”
“梁旭同学,你这样就不对了。”房灵枢扇着汗:“知恩图报四个字你懂吧?刚才帮你作证的是谁?还你清白的又是谁?你不能拔**无情用完就蹬呀?”
什么叫拔**无情?梁旭想打死他了。
他性格耿直,一时间对不上词儿,只好说:“你小声点,丢人死了。”
房灵枢满意地笑了,这次他声音小了:“按理说,应该你谢谢我,请我吃饭,我不讹你,我们AA制,好不好?”
梁旭抿着唇,不说话。
“啊……就当报答你带我上段啊!剑圣!劫神!走嘛!”
梁旭对他的死皮赖脸无可奈何:“走吧。”
小房同志怎么能穿着制服出去吃饭?小房同志不要面子吗?小房同志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蓝衬衫:“你等等我,小哥哥,我去换身衣服,很快的!”
梁旭简直要被他打败了:“好了我等你,你不要再叫我小哥哥了,叫我名字。”
这警察到底要不要脸啊,摆明了自己比他小好不好?
房灵枢笑着跑了,热风里传来他蜜里调油的一声“好!”
他在更衣室里折腾了半天,就差没化妆出镜了。
半小时后,房灵枢艳光四射地出来了,头发打理过,香水也喷了。
梁旭依然站在警局门口的槐树下,安静地等着,他没玩手机,只是宁静地望野眼。他看上去像个初恋中的大男孩。
房灵枢向他跑过去。
梁旭被他一身喷香弄得退后三步:“你可真会打扮。”
“那当然啦,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答应我一起吃饭。那我当然要认真打扮一下啊。”房灵枢眼睛亮闪闪的:“上次见你我就特别后悔,应该跟你要个微信的。我一直记着你呢!”
“……”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说娘炮吧他也不怎么娘炮,说是个男人也太骚包了,钢筋直男如梁旭也闻得到对面漫天缭绕的基佬气息了。梁旭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眼前这个花蝴蝶,他憋了一会儿,求饶地问:
“到底想干什么啊?”
“哇,我折腾一圈儿,你居然这么问我!”房灵枢委屈了,他抓住梁旭的手:“梁旭同学,我一身正气帮你作证,精心打扮求你吃饭,你说我是为什么呀?”
他没等梁旭答话,只是放低了声音,凑近了梁旭的耳朵:“当然是想泡你呀!”
梁旭给他吓得一直往后退,噗通一声撞在树上了。
房灵枢放声大笑:“你还当真了呀?”
梁旭无话可说,也被他气笑了。
房灵枢不肯松开他的手,只是明快地笑道:“大学还没毕业吧?走,哥哥带你吃饭饭。”
还特么“吃饭饭”,你怎么不去撞车车?
梁旭感觉自己上了一条不得了的船。
他们俩在去哪儿吃饭这个问题上墨迹了一会儿,房灵枢先道:“你家住明德门?我家也在那边,咱们那边儿好像有个茶餐厅吧,叫一米阳光,蛮好吃的。”
梁旭道:“一米阳光不在明德门。”
话一出口,他仿佛打了个寒噤,缩住了口。
房灵枢却没在意,只是“哦”了一声,又挠头:“那吃什么呀?想找个离网吧近的地方,吃完了咱们再去打两把,我跟你讲,我把你的事情跟我同事说了,他们都笑我吹牛逼!今天晚上你带我虐死他们啊!”
梁旭有些疑惑:“出了大案,你们还有时间玩游戏?”
“警察也是人好吧?”房灵枢伸了个懒腰:“查案的事情上班时间做,下班时间就得放松自己,我还不想过劳死呢。”说着他又往梁旭脸上凑:“你看我的皮肤,自从干了这一行,天天敷面膜都没用!风吹日晒的难看死了。”
梁旭避之唯恐不及,房灵枢的眼睫毛就快戳到他脸上了,他只好架住这位雄性警花:“很白、很细,你好好说话。”
他们俩并肩走在路上,谁也看不出他们年龄有差,因着房灵枢的娃娃脸,倒显得梁旭像个大哥哥。
长安的夕阳落在他们身上,是一片洁净的昏黄。
吃饭的时候,梁旭又忍不住问起房灵枢的工作:“你们这样下班就玩,案子什么时候才能破?”
“急个P啊?”房灵枢擦嘴:“中国政府的办事效率你懂的,这案子上头说了,必须二级警司才能参办,听着高大上,其实只会拖慢速度。”说着他又去吃梁旭的豆腐:“你都摘清白了,就不要关心这种事了。
梁旭温和地拿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好像也对政府挺不满意。”
房灵枢不以为意:“人呢,抱有期待,才会觉得失望。我从美国回来,当初也是对这个工作充满希望,但是你懂的,两年下来什么希望都磨成老油条了。”他手托下巴:“两年了,我一个海归,连二级警司都不是,连参办你案件的权力都没有,只能打杂。要不是今天机缘巧合,搞不好你要在局子里呆满二十四小时。”
谈到正经话题,他看上去就不那么造作了,有种侃侃而谈的自信风度。
梁旭不知“二级警司”到底是何级别,只是同情亦钦佩地看他。
房灵枢朝他努努嘴:“是不是?不能怪我不满意啊,办事效率就是低,做事也不替老百姓着想,你看你爸的赔偿案,到现在都没审下来。”
梁旭的脸色一瞬间阴晴变换。
房灵枢只是瞧着他,不说话。
过了许久,梁旭“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是不是房灵枢这句话触怒了梁旭,饭毕之后,梁旭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今天不打游戏了……我不想玩了。”
房灵枢顿时一包眼泪:“不是说好的吗?”
梁旭摇摇头:“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房灵枢的谎扯得面不改色:“我轮休。”
“那也不玩了。”梁旭推开他的手:“你是警察,我是个嫌疑人,这样不太好。”说着,他走开几步:“回家了……大哥,谢谢你今天的作证。”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房灵枢,心里一直叫他“打游戏的”,此时只好以“大哥”相称。
太打击了,房灵枢巨委屈,被拒绝也就算了,还成了大哥。
夜色蔓上城东的天空,梁旭转过身,慢慢向外走了。他听见一阵小跑的脚步,是房灵枢追上来,在他身后问:“梁旭,你是不是……嫌弃我呀?”
梁旭莫名地转过头来。
房灵枢远远地站在他后面,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于是只好走近两步,方听见他说:“挺多人嫌我娘炮。说我像gay。”
路灯照在他身上,原本个子就不高,黄巴巴的灯照下来,更显得可怜。
梁旭有点无措:“不是……你只是爱漂亮。”
房灵枢低着头:“我其实没什么朋友,别人不太喜欢我,是我死乞白赖缠着你玩。”
梁旭到底善良,心又软了:“别这样说。”
“那我能要你的电话吗?”
梁旭点点头:“嗯,明天我再陪你出来玩。”
房灵枢巴巴地记了他的电话,又加了微信,抬起头来卖可怜:“可我今天都跟人家吹过牛了……”
梁旭对这个警花毫无办法:“好吧,就打一会儿,不保证能赢啊。”
房灵枢高兴了,他一把搂过梁旭:“那咱们真算交朋友了噢!”
梁旭只怕推开他要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只好口头强调:“普通朋友。”
他们在网吧玩到十点半。
梁旭回家了,房灵枢独自一人,向公安局的方向走。
他的车还停在大院里,得开回家——梁旭看上去是个喜欢保护弱小的人,开车会让他感受到两人年龄和社会地位上的差距。
房灵枢需要装弱,所以他选择不开车。
他就手拿起电话,拨了小邓的号码:“我回局里开车,你们搞定了没?”
“房队交代过,放心吧,我们已经撤了,监控窃听,全部到位。”
“没进人家家门吧?”
“知道,就放在门口和阳台上,他有什么动静我们第一时间知道。”
房灵枢满意地挂了电话,痛快地打了个响指。
要摆布这么一个单纯男孩,实在是太容易、太简单了——明天应该约在哪里?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对手简直像只菜鸡。
游戏里是很厉害,像个无敌剑圣,也许能把自己的九尾狐追着砍十八条街。只可惜这并不是游戏。
当然了,如果他真的无罪,那倒是一位非常好的朋友。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多,房灵枢以为他爸应该睡了,一开灯他吓得蹦起来,房正军黑脸包公似地,正坐在客厅等他。
“哎呀爸,你吓死我了。干嘛不开灯坐黑屋里啊?”
“你也知道害怕?”房正军说:“十一点才回来,你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房灵枢伸了个懒腰:“带到哪儿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你老人家争取布控的时间。”
房正军长久地凝视他:“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怎么了?”
“口蜜腹剑,什么人敢跟你交朋友。”房正军道。
房灵枢向他恶劣地一笑:“梁旭如果清白,那我只是在为他争取明证,如果他真是凶手,那就是他对我说谎在前。”他冷下脸来:“有哪里不公平吗?”
房正军“嗐”了一声,没有说话。
房灵枢向他摇摇手机:“电话微信,都给我了~其实他人不坏。”
房正军艰难道:“既然人不坏,为什么这样算计别人,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做?”
房灵枢脱了衣服,又脱裤子:“房队长,这话说得好恶心啊,下午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房大队长自己派人去梁旭家门口安设备的。”他光溜溜地转过身:“你嫌我算计梁旭,你还陪着我算计他?”
——那时梁旭坐在他旁边,房灵枢知道他在紧张。
大约梁旭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巧,当夜联系开黑的居然是警察,现在又是这个警察,来为自己作证。
他一定在回想自己当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许他也想起了自己刚落座时的冲动神态。
房灵枢不动声色,他维持着当夜迷弟的表现。他举目望向房正军,那是一种不同于寻常的眼神。
亲生父子,此时当然有灵犀。
房正军对这个儿子虽然不满意,但他懂他。房正军等他做完笔录,随口说了一句:“我看暂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既然没有找过卢世刚,又有不在场证明,那就先这样吧。”
房灵枢立刻领会了。他再度望向房正军,从背后比了个手势。
无论梁旭是否真凶,他都有谎报的行为。他身后牵瓜带蔓,藏着太多东西。而对凶犯来说,杀人之后,先是紧张的应激期,随后会迎来一段兴奋和松弛的暴露时间。
杀人也是一段传奇,对单纯的年轻人来说,很难将这段传奇就此深埋心底。
房灵枢不会放过这段暴露时间,他在各种情感方向上和梁旭取得了欺骗性的统一,梁旭对他的防备在不断降低,一定还会吐露更多东西,他的好恶将有助于描绘出他的犯罪动机和犯罪模式,那将为破案提供最明确的指向。
“爸爸,我不管梁旭到底是谁,也不管你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过问。只要你继续保持今天的公正立场。”房灵枢回过头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警察誓词,你念过,我也念过,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你应该记得。”
房正军面色铁青地看他:“还轮不到你教导我。”
“不是教导,只是奉劝。希望你老人家明白,做个刑警,牺牲之重未必是性命,还有个人感情。”
阴影里,他锐利的目光,真像只歹毒的狐狸。
这只狐狸脱了个精光,钻进浴室去了。
若是那样一个躯壳里藏着魔鬼,那是多可怕的一件事。房正军想,他看上去那样良善!
越白的心,染黑了,就越无可救药。
7.邀约
第二天,梁旭果然应允他的邀约。
“今天不打游戏了,总叫你扶贫,怪不好意思的,咱们去打球吧!”
“篮球吗?”
“嗯啊,不走远,明德门这边不是有个体育场吗?我们去那儿混球吧!”
梁旭换了衣服,直接穿了球服出来,臂上却还裹着黑纱。球服没有袖子,他把纱别在护臂上。
房灵枢不能视而不见,只好顺水推舟:“其实你现在没什么心情玩吧……我是想让你放松一点。”
梁旭对他九曲十八弯的欲擒故纵根本无从理解,只是腼腆答道:“还好。头七纸烧过了。”
“你|爷爷奶奶呢?”
“我家没亲戚。”梁旭摸了摸臂上的孝:“我要是再不好好活着,就真对不起我爸了。”
那一瞬间,房灵枢是真的有些同情他。
而他不知道,他在这头盘算梁旭,梁旭也一样在盘算他。
梁旭隐隐约约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进展得太快,又或者,房灵枢太黏人了。而他支不出招。
算了,可能那种男孩子,确实朋友少。
自己也是一样,可能除了房灵枢,已经没有朋友了。
他想起另外一个人,自己总是对孤独者抱有同情心,或许也是同病相怜的一种自我怜悯。
因着工作日,暑假也快结束了,球场里空寂无人——黄天暑热,谁大白天来体育场?两个人solo,梁旭高,而房灵枢灵活,居然也打得有来有往。
“你运动神经这么好,怎么玩游戏手慢?”
房灵枢笑道:“没有,我是在美国的时候才学打篮球,朋友教的。留学娱乐也不多,就经常玩玩。”
梁旭亦点头道:“看着是练过。”
“刚才是热身,现在来真的,打赢我,就让你决定待会儿去哪儿。”
梁旭只怕他又要去打游戏,这赌约求之不得:“行,那我小心点。”
——房灵枢是打惯了街头篮球的人,擦擦碰碰相当不规范,兼之眉来眼去还有吃豆腐的嫌疑,若不是梁旭脾气好,换做别人早就火气打上来了。当然也是因为房灵枢长得萌,瞧着他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换谁也发不起脾气来。
梁旭十分意外,没想到这小个子打法这么凶,一点也不肯让人。到底是警|察,他想,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很结实。
两人全神贯注地争球,房灵枢忽然向外一看,球在他手上,梁旭伸手打他的球,而房灵枢十分碰瓷地向后倒下去。
梁旭恐他受伤,侧身拉住他,而房灵枢的眼睛还在往他背后看,转瞬间的事情,梁旭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自己翻身摔在地上。
“看什么呢!”
房灵枢吓傻了,眼睛还在往外看:“有个人过去了。”
“什么人?”
“……我见过的,想不起来。”
梁旭挣扎起来,也回头去看,真的有个人影闪过去了,隐入行道树后面,然后再也看不见。
房灵枢这才发现梁旭受伤了,他脸也白了:“卧|槽……对不起!”
梁旭只是着急,倒没生气:“刚才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我不拉你你头就碰地了。”
房灵枢一张脸吓得雪白:“不是故意的……”他慌慌张张跑到球架下面,从包包里拽出一块手帕:“我给你包一下啊!要不先冲洗一下?”
那样子看着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梁旭看惯了他那矫情样子,忽然觉得好笑:“没事的,打球谁还没碰过。起来吧。”
他把房灵枢拉起来,房灵枢仔仔细细拿矿泉水给他冲了伤口,又拿手帕给他包裹:“还好只是擦伤。”
梁旭见他那手帕十分精致,不像一般的便宜货:“我第一次看见男人用手帕。”
房灵枢噘嘴道:“爱马仕的呢!贵得很!”
这下倒轮到梁旭不好意思了:“弄脏了多不好。”
房灵枢瘪着嘴道:“又没说要送你,止血了就还给我。这是人家送我的,你想要我还舍不得呢!”
娇气包,梁旭想,他这样的确实难交朋友,像个姑娘似的。也不知道什么女孩儿口味独特,还肯送他手帕。
他又想起刚才那个树后的影子。房灵枢没有说谎,是有人在跟着他。那也是他想跟这个警|察出来的目的。
热汗从他颈间缓缓地滑落,手臂上也淌着汗,它们渐渐渗透了房灵枢的手帕,刺入他的伤口里,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感到一阵疼痛的战栗,像良心发出的尖锐的谴责。
按理说人受伤了,两个人也该散了,房灵枢却黏着梁旭,又是吃饭又是喝茶。只有梁旭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直男,才会相信如房灵枢这等人会没有朋友。须等到他们过了二十五岁、三十岁,被几个情场老手骗走过恋人,才会明白,这种男人怎会没有朋友?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勾搭朋友。
他们善于言谈,又善吹捧,懂得示弱,又懂察言观色,既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也能触发女性的同情心——宛如名作里那些凭着健谈而讨人欢心的沙龙客一样,只要你不出言阻止,他简直可以娓娓不断地说上几天几夜。
因为坐的是书吧,话题就聊到书本上面。
“我呢,佩服那些善于叙事的作者,读起来轻松愉快,光是看他说事儿就觉得特别爽快。”房灵枢拿起另一本书,那是一本相当反智的通俗小说:“当然了,我也佩服这种作者,能把裹脚布似的东西写个十七八万,这是得有多大的耐心啊。”
因为看上去天真无邪,他刻薄的谈吐也有一种惹人喜爱的风趣意味。
“你口才真好。”梁旭出神地望着他:“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房灵枢眨眨眼:“真的吗?你夸我啊?”
“真的。”梁旭说:“别人让我讲故事,我只会读书,好故事都被我讲坏了。”
这下房灵枢真的惊讶了:“你还会给别人讲故事?”
这情景有点儿无法想象啊。
梁旭迅速地垂下眼睛:“以前会。”
“是谁啊?你前女友吗?”
“没有,只是朋友。”梁旭想了想:“现在也不算朋友了。”
这之后,无论房灵枢怎样缠着他问,他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这场下午茶莫名其妙地沉寂下来,房灵枢只能装乖巧,而梁旭一直在沉思。临别的时候,梁旭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踌躇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房灵枢不敢表现得太过期待,只能慎重地望着他:“什么事?”
梁旭思索了一会儿:“我们以后,少来往吧。”
“为什么?还是因为你的案子?”
“不是。”梁旭摇头:“我这个人,命很硬,我身边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房灵枢简直大失所望。
他和梁旭对脸懵逼,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一分钟,房灵枢“噗”地笑出来了:“帅哥,你中二病还没好全吗?”
“……”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天煞孤星世所难容啊?”房灵枢有点不耐烦,又觉得可笑:“想开点好吗?人生还很长,你得从悲痛里走出来。无论谁的死,都和天命无关,不是你的责任,你不用硬背。”
房灵枢敢按着良心说,此时此刻,他说的是真心话。
梁旭因为父亲的死而倍感自责,这令他感到同情,当然了,还会产生一些其他联想,“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个“都”字,又是指谁呢?
他拉过梁旭的手:“行啦,别想那么多,手帕还我!”
梁旭捉过他的手帕:“我带回家,洗一下吧。”
“别啊,弄得跟谈恋爱似的……你和男生还这么讲究啊?”房灵枢促狭地笑起来:“拉倒吧,奢侈品,我还怕你给我洗坏了呢!”
梁旭包容他的张|狂,片刻等待之后,他们相互道别,各自上了公交车。
房灵枢握着那条手帕,把它小心地折叠起来——是的,这就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
回到家,他先敷面膜,一面打开他的刑侦中心小群。
“明天你们什么安排?”
“还是走访,现在证据不够,现场又没有发现受害者之外的血迹,对比不了DNA。灵枢,你那边情况呢?”
房灵枢一手的冰河泥:“没,他小心得很。他手上原来有淤青,很像撞击伤,现在看已经消成黄斑了,八成是用什么药酒揉过了。”又说:“DNA样本我弄到了,回头你们把这个样本,拿去跟梁峰的样本作比对。”
“卧|槽,你连这个都能搞到,你跟他约炮了吗?”
房灵枢想起梁旭的样子,笑着回了一句“滚蛋,是血。”
“哪儿的血啊?菊部有血?”
“邓云飞我真的要日|你了啊?”
“不是,你这也太怪了,要拿梁旭的样本,走程序也能拿啊,干嘛这么曲折?”
“你懂个屁。”房灵枢擦了键盘上的面膜:“那还得申请,还得批,打草惊蛇何必呢?再说了我信不过我爸。”
技术科的小杨是个姑娘,做这种事还是有点怕:“查可以,但这样本可不能说出去,梁峰尸检的时候我忘了扔了,捅出去全是我的责任。诶我说你干嘛对他们的样本啊?”
“你们不觉得梁旭和他爸一点儿都不像吗?他爸五短身材那么粗|壮,还胖,鼻子跟被捶过一样,梁旭摩天大楼的鼻子你能信他俩是亲生父子?”
“这关曲江案什么事……你意思梁旭是隔壁老王的种?”另一个人开始逗逼。
“你他|妈正直一点会死啊?”
“精英,你要照顾我们的智商。”小邓在群里发了个表情:“至少你得跟我们明确一下,每一步的行动到底目标是啥?”
“我怀疑梁旭的身份,你看我爸跟陈局,都遮遮掩掩,我怀疑他和十五年前的金川案有很大关联。我让你们查他的户口,查梁峰的户口,你们搞了没有?”
群里沉默了一下。
“灵枢,我私聊你吧。”小邓道。
“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都是自己人,不搞小团体。”
小邓犹豫再三:“我让曲江所的小冯去查了一下,梁峰和梁旭的户口都没什么可疑……梁峰,曾经在华阳当过兵。”
——华阳县。
“我爸和陈局,也是在那儿当兵的。”
“对……而且他们是同期。”
大家都不说话。
所以,陈国华、房正军、梁峰,这三个人是一个部队出来的战友。转业后,房正军和陈国华进入了公|安系统,梁峰则因为出色的射击技术成了运动员。
房正军是认识梁峰的。这能解释房正军的悲伤,他为死去的战友而哭泣,合情合理。
但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梁峰呢?
梁峰家中无眷,他退役多年,体育局对他也不重视。而房正军连他的简薄的葬礼都没有出席,陈国华,也是一样。
“一定有猫腻。验,把梁旭验清楚。”
“你一天到晚让我们违规办事,早晚有天被你害死。”
“哎,不要这样说,大家都是年轻人,要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好吧?按我爸他们的破案思路,破案水平,你信不信曲江案最后又是不了了之?”
大家有点尴尬,也有点想笑,房灵枢的嘴是真贱,喷起来连他亲爹也不放过。
“上面不许我们参办,可我们为什么不能了解真相?记者都能走访事实,我们好歹还是刑警呢!”房灵枢振振有词:“不要怂,出了事我一个人扛。”
群里刷屏:“你扛你扛,先去微信群发红包,不要废话。”
这是句毫无意义的豪言壮语,房灵枢明白,小杨明白,小邓也明白——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出了事,他们谁也逃脱不了责任。
但是他们毕竟还年轻,有颗追寻正义的心,对真相的好奇和对公理的坚持,还不曾在他们年轻的心胸中熄灭。
夜深了,他们还在群里谈论着这项秘密行动,仿佛这桩大案即将在他们胡闹般的侦|查下真相大白。
无论结果如何,不能不战而退,哪怕上面是钢筋铁桶呢!
大圣们定要捅破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