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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下车,黛玉还是没说她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江洛已经完全醒了酒,一样把黛玉抱下车。
林如海在旁边护着,两人一左一右牵住黛玉的手,一起迈进家门。
已经晚上七点零二分。
孩子不想说心事,不能太催着问。
江洛合上怀表,和林如海抱怨说“邵家的酒太好了,都没吃两口菜,又叫人耽误了晚饭的时辰。一会我多吃几口,今夜不免晚睡,明早上朝若起不来,老爷可不许怨人。”
林如海笑道“起床的时辰夫人顾好自己就罢了。”
江洛轻哼一声,低头问黛玉“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赶着叫他们做去。我看今日邵家那道熏鹿肉你还爱吃,咱们也做。但这东西不易克化,你尝尝就罢了,以后大些再吃。”
“嗯”黛玉抬头,“多谢太太。”
江洛又与林如海对视一眼。
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晚饭还是家常菜式。顾着主子们在外吃了酒,菜色大多清淡。
看黛玉虽然闷着一张小脸,饭却没少吃,江洛和林如海才大概放了心。
用过晚饭,已在晚上八点。
江洛问黛玉“明早还起得来吗和先生告半日的假吧。”
她话是问黛玉,眼睛却在看林如海。
“哦,是。”林如海忙道,“课业虽然要紧,也须睡足了方好。今日是家中有事,也不算你偷懒懈怠。”
黛玉抿起嘴唇看他们,还是不说话。
江洛没忍住,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吩咐“山月,你明日起来就去”
“太太”黛玉扑过来,“我想去上学。”
“那就去”江洛眼神示意山月退下。
看时候差不多了,她便笑问“咱们大姑娘到底是怎么了呀把那无理之人赢得落花流水,还有谁惹你不高兴了咱们再去说他”
“没有谁”黛玉嘟囔。
江洛便示意服侍的人都出去。
屋里只剩他们一家三口。林如海便想问,被江洛连忙瞪住。
他只得再闭上嘴,看着江洛轻轻抚摸黛玉的后背,笑说“今年的云锦倒比往年的好,也不知是不是换了江宁织造的缘故。散花的还有好些,颜色合适,给黛玉做过年的衣裳穿翻年黛玉九岁,也该好生梳上头了,先打多少首饰还是让外头送进来选咱们再去街上逛吧”
林如海自觉不便对女儿的衣饰发表看法,便道“我记着有一箱月华锦,都是大红、茜红、湖蓝、秋香色,你也做几条裙子穿。”
江洛无奈嗔了林如海一眼。
这不是说孩子的事呢
但不知哪句话触动了黛玉的心,她在江洛膝上起来,先看林如海,又看江洛,闷声说“爹爹,太太,我是、我是心里不服”
“怎么不服”江洛依旧示意林如海不要急。
“我是赢了他刘振,”林黛玉眼角发红,“可即便我赢了,将来能进贡院上考场的还是他,我并不能”
她没憋住眼泪,啜泣道“其实回想,他说得也不算错我便读再多书,做再多文章,也、也不能”
她说不出来了。
冬风在窗外细细地响。
江洛几乎是下意识便把黛玉搂回怀里。
她听见黛玉声音不甚清晰、情绪却激烈非常的发问“为什么凭什么呢”
这些问题,精准砸中了江洛的心,听得她心口生疼。
她当然也埋怨、甚至怨恨过这个世界。但她也是真实拥有了第二条生命。这样的社会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进程。所以她要求自己不去苛责。不苛责环境,也不苛责自己。能问心无愧就够了。
但黛玉是一个实打实的八岁孩子。她对世界的认识才刚刚起步。
林家人口简单,贾敏在的时候,看她比看庶子林青重要得多,贾敏去后至今,她仍是林家唯一的孩子。所以,只在自家,黛玉应没有感受到太多“女孩应该不如男孩”的氛围。
林如海对她课业的要求还一直与当年同时期的自己对标,没有因她先天不足,且不是儿子有所放松。
黛玉是这样天性灵慧、才华横溢的孩子,能发出这样的质问,并不奇怪。
可是她该如何回答
江洛看向林如海。
他神色凝重,又暗含痛苦。
江洛不知道他想如何解释,但她想说
“女人不能科举,不能做官,并不需考虑其他原因,只需明确知道,这都是男人定下的规则就够了。”
她当然没有说出来。
林如海久久不能说出一个字,嘴唇张开又合上。
蜡烛一点点烧下去,黛玉已经哭得气断声吞。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江洛说。
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是不平等的。
林如海思绪尽断,看过去。
黛玉也努力缓住哭声。
被林如海和黛玉尤其是林如海注视着,江洛心跳得快了起来。
但她压住所有不安,对黛玉说“有人生来是天潢贵胄,有人是世家子弟、大家闺秀,有人是平民百姓,有人是奴隶,还有人一出生,没来得及看人世如何,就被溺死在了便桶里。正如人生来便男女分明。黛玉,你还小,不要细究其中的原因。女子不能科举、出仕、为官,的确不公,可我们既尚还不能改变,便只能坦然接受。黛玉,卫青从小为牧童,受尽苦楚,长大后又曾为骑奴,依然成就了不世功勋。安国夫人梁氏因祖、父战败,沦落为京口营妓,照旧名震天下、青史留名。不要自怨自怜”
太安静了。
江洛心里说。
这房间里太安静了。
她说的这些话过分吗逾越吗她其实把这时代的男人和女人比作了人和奴隶,林
如海听出来了吗黛玉会怎么想会觉得她这些话大而空泛,毫无作用吗
江洛发现,她其实对林如海和黛玉dashdash是的,尤其是林如海dashdash并没有太多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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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又冲动了吗
“夫人”
林如海艰涩开口,却转向女儿“玉儿,你太太说得不错。”
夫人做过奴婢。她又是女人。
原来她是这般想的。
“不要为了一介不相干的人松懈”人生第一次,林如海觉得自己的话语是如此无力。
“太太,爹爹,”林黛玉擦泪,露出脸,笑道,“我想明白了,多谢太太教我。太太爹爹放心,我定不会因今日之事就懈怠功课我”
她以后等她坚持到最后时她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像梁夫人一样威动天下她身体单弱,现在先生们都不叫她习武,只怕将来难成将领。那她大着胆子痴心妄想一回她能像易安居士一样,凭文采流芳百世吗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被世人传颂百年千年的女子,方才怎么全然忘记了
她们都和她一样,不能参加科考,不能从寻常方法入仕。甚至她是二品大员家中女儿,父母令她从小读书,请的先生都是进士出身,已经比多少不能读书识字的女子强上百倍
云舒斋一条街外。
清风楼算京中的高档酒楼,住宿、用饭的价钱都不低,却没高到寻常举子住不起的地步,又胜在地段不错,离贡院等各处都不算远,因此也有家中不富、没有举人功名、暂还无人投靠上供、又想增长见识的年轻书生结伴居住,几人一间,既节约房费,还热闹安全。
刘振是直隶常宁府东景县人,今年二十有三,去岁考中一等廪生,在东景县里能算数一数二的年轻俊才。
他家中颇有些田地,生活不错,自小有人服侍,在学里又常取头名,得先生赞扬同窗羡慕,心中自然有些傲气。
明春恩科,明秋又是常例秋闱,后年春天又开春闱,连着三场大考,是多年未曾有过的盛景。刘振虽然才学还不够入贡院,因家中离京城不远,也随几位同窗过来见识一番。
刘家虽有资财,他带的银两足够赁一处小院居住,但不如酒楼中大家一处,消息畅通,因此也与同窗分别长租了客房。
他回来时,几位同窗已经用过了晚饭,正在大堂坐着,大笑闲谈。
见他走进来,脚步虚浮,面上失魂落魄,几人互相看了看,两个过去搀扶,拿今日好笑的事说给他听“你这是从哪里回来听得今日在云舒斋,有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朽木蠢材,与左都御史林大人家只有七八岁的女童比试,竟还输了你可”
“怎么这般看我”那人吓得往后退,又伸手摸,“风寒了发热了”
刘振三魂走了的两魂突然回来了。
“你们”刘振冲到同窗们桌边,“你们懂什么”
他大声说“林大人的女儿六岁就读完了四书,你们能吗你们能吗你们谁能”又指着方才说笑话”那同窗问“汪和风,我记着你六岁还掏泥巴和尿泥呢吧”
不知他抽得什么风,汪和风一张圆脸气得发红,骂回去“你没掏泥巴你还走路摔到屎上哭着回家找你娘呢”
两人是自小的玩伴,互相揭起短真是一句接一句,听得大堂里的人好笑又恶心。有起哄的有拉架的,左右没打翻酒楼的座椅碗筷,跑堂的伙计也不知该不该劝。
两人越吵越欢。
吵到十岁那年两人双双没写功课被先生打手板到底是因为谁,汪和风突然灵光一现,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不会输给八岁孩子那朽木蠢材就是你吧刘振你从小背书就不如我快”
林府。
怀表上的指针走向十点,江洛却还没睡着。
黛玉早都解开心事,精神满满回房去了,还说明日绝不请假,定要上学。
江洛觉得她说不定回房还要再看一小时书才睡。
真担心她的眼睛。
黛玉走后,她和林如海就陷入了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林如海显然有话想问她,也显然看出了她不想回答。
她也有话想问林如海,但她总不能只问不答
沉默更衣,沉默梳洗,沉默躺在床上。
江洛沉默打开怀表,对着一点点微光看了又看。
在她第四次摸怀表的时候,林如海按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夫人”
“老爷今天在云舒斋外是被谁叫住说话”江洛紧急想出一个问题
“是京营提督王大人,王子腾。”林如海笑了几声,颇为无奈,“他外甥薛蟠当街殴伤人命,被舅兄判了流放。”
薛蟠,殴伤人命流放了
不对。
薛蟠香菱甄英莲
江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要太激动“这事倒是新鲜老爷能不能细说说”
两日后,江子麟的书信送至林府。
又过六日,江家的年礼附带一个小丫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