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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太明白太上皇的话。
他虚心求教“父皇,西方那些小国与大齐通商往来已久,数来自开国便有。他们土地稀少,自然是兴船之地了,航路又远,不比倭国近在咫尺,相侵便宜。怎担心起了海患”
这是有关大齐国祚的大事,皇儿姿态又低,太上皇心里舒坦,更愿意教他“历来都是国朝兴盛,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民间才有热闹文章兴起。此书已经远洋万里传至大齐,在当地必已广为流传。能有这等好书,可见这佛郎机国已不可小视了。”
皇帝大略懂得了,忙笑道“多谢父皇教导如无父皇时时指点,儿子还不知晓这等厉害”
太上皇放了书,问“这只是第一卷,还有几卷”
皇帝忙道“听林少师说,江夫人共要分八卷译,还有七卷。第二卷已经译出来了。”
太上皇便又问“林如海的夫人怎么会佛郎机话”
这些正是皇帝前两日详细问过林先生的
他又忙笑答“是江夫人兴趣使然,去岁得了几箱佛郎机人的书,偏看不懂,便想学些外国话,打发闲暇。因会佛郎机话的先生一时寻不见,便先学了一年英吉利语、法兰西语、罗刹语、暹罗语,又学了半年佛郎机语。江夫人外国话学得极快极好,这书又恰有英吉利语译的,见是极好的故事,江夫人便想译出来,与众共赏。”
太上皇点头,自思了片时,命“宣林如海进来。让他把他夫人译的第二卷也带进来。”
正在五月初六,端午小长假最后一天。
江洛腹中的孩子满了四个月,正请了许院判来诊平安脉。
“这几日夫人常是清晨出门,傍晚才回,在别家说话劳累,”林如海虚心请问,“身子可还安稳”
“无妨,无妨的”许院判笑道,“夫人的身体极好,又已怀胎第五个月,平常出门、活动,都不妨碍。只要不还似从前频繁骑射、习武,便慢打一两套拳,或许还更好。”
“竟是如此”林如海惊奇。
他欲细问,想到一节,不大好在江洛面前直言,便请许院判到外间,方低声问“可我先夫人在日,有孕时常是身体不适,多劳累些便觉腹痛”
“这人与人的体质哪里一样怀相大约也不同。”许院判细问,“先夫人有孕时年岁几何脉案如何是否曾因生育、落胎伤身”
林如海便细讲一回
未及说完,他自己先明白了。
“大人看,这就是了。”许院判笑道,“夫人习武多年,身体本便比一般的女子好得多,大人不必太禁着夫人活动。”
恰江夫人听不见。
许院判又低声问“其实夫人一直有些郁结于心,只是不大有损胎气,我便总没告诉大人,怕大人面上带出来,更对夫人不好。今次我观夫人心绪好了不少,可是因唐侠记大获成功由此可见,夫人有事忙起来的确
是好。人闲下来,才更易多思。”
“这书真正极好,我家人也都看了。”他抚须笑道,“请夫人多听听夸赞吧,赞誉谁不爱呢。”
林如海如获至宝,连忙相谢,又问“可能诊出来,夫人是为何郁郁不快”
大夫一直不说夫人心绪不佳,他也不敢问夫人今日总算听得了一句明白话
许院判便笑道“大夫又不是神仙呐这等事,还是请大人亲自问夫人吧。”
林如海若敢直问夫人,便不会在此问大夫了。
他怕夫人再起不要孩子的念头。
大夫也诊断不出,他只好送人出去。
谁知行到半路,下人来报,宫中传召。
许院判拱手自去了,林如海只得忙回积微斋更衣。
江洛已经写起稿了。
林如海心中虽然担忧,却只笑对她说“两位圣人想看直译本第二卷,不知夫人放在哪里”
江洛不大情愿提前泄稿大家说好了,三版的第二卷要一起出的
但皇帝在世间拥有特例。
她找出自己的原本“丫头们的字恐不入圣人眼。这一卷虽乱,比她们抄录的好些。”
说实话,这书火得有点超出她的意料
三天前又印出一万册,也全卖得差不多了,还有人来订三万册,要拿去外省卖。现在连皇帝都要追更
林如海拿了底本入宫,江洛只管写自己的。
不用太赶进度了,现在她上午继续学外语,下午写唐氏游侠传第二卷,晚上翻译原著第三部分,累了就睡觉,状态反而比一心赶着翻译完第一卷的时候好了不少。
等全部译完,再把第一卷、第二卷重新修订吧。
江洛又摸上小腹。
如果那时候她还在。
林如海晚饭后方回。
黛玉和英莲今日去了荣国府,江洛已经自己用过饭了,看他边喝水边说“老圣人把底稿留下了,说要细看。本想催你快快译出来,因你有孕,不好催太紧,便赏了不少御笔御墨。”
他说完便忙叮嘱“我只是照实说了圣意”他清咳一声“你自己要量力而行才是”
江洛笑“其实若只直译出来,不改成游侠传,今年足够了。不如我寻别人写游侠传”
她还记得,一开始,她只是想把这本书翻译出来。
现在回归本心、尽快做完,倒也不错。
“若我全译完了,宫中可会收藏么”她问。
“倒还真说不准”林如海说,“若只是一般的话本、传奇,老圣人也不会特地要看,这是第一本国外故事,老圣人还想从中看这佛郎机国的人文、教化、国土风貌,或许真会令宫中刻印珍藏。”
江洛高兴“那我更要快些译出来了”
生活里的惊喜可真多啊
她不想考虑,“她翻译出来的外国著作能给整个大
齐,甚至后世ツツ,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等崇高宏大的议题。
她还只是一个做不了官的深宅妇人。
她只想尽量留下自己的姓名。
但她还有疑问“老圣人想看,左右有英译本,不能让鸿胪寺通晓英、法语言的官员赶快译出来吗”
万一她干到一半,活被抢了呢
林如海笑“这话陛下也问了。”
“老圣人怎么说的”江洛忙追问。
“老圣人说,若交给鸿胪寺,那些人又要抢功劳、又怕担责任,只怕还没有你这里译得快。”林如海不禁摇头。
江洛轻轻笑了一声。
可真讽刺。
“夫人笑的什么”林如海挪至她身边。
“笑的是,原来有时那么多穿着官服、领着俸禄的朝廷官员加起来,还不如一个深宅妇人做得好。”江洛轻声问他,“是不是”
“是”林如海愿意承认,“是啊。”
江洛把写话本的任务交给了封氏和魏丹烟“你们常能见我,有不知怎么写的地方也好问。”
她二人的文笔还可以,写好她再润色也方便。左右背景、设定已经做好,故事也是现有的。她还把大纲都打好了。
领了这般重任,魏丹烟索性搬到澄静院去住。
黛玉和英莲回了家,秦幼月和云善慧也被各自长辈送来,第二卷的制作正式开始了。
江洛又回到专心翻译的步调,不到二十日,直译本第三卷完成。
林如海送入宫中,又给她领回许多赏赐。
其中有一尊花梨木冰鉴,四角用同料的羊脂白玉镶嵌,一眼看过去温润、尊贵无比,江洛立刻就用上了。
有好东西现在不用,还等着做鬼再用吗
江洛替封氏和魏丹烟润色了一遍话本稿子,决定休息两天,清一清脑子,再继续下一卷。
孩子快五个月了。
许院判略有郑重,面上仍然带笑,问“夫人再细想想,果真一次都没觉得孩子动过”
江洛扶着小腹,心慌摇头“一次都没有。”
是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没有胎动呢
林如海也急,却因江洛已经慌了,不能显露出来,忙笑问许院判“想来有人就是胎动得晚些,是不是”
“倒也有这般的,”许院判收回手笑道,“夫人的脉象很好,孩子也很康健,胎动晚些不必忧心。”
他便举例“福庆公主怀胎时,便迟迟不见胎动,将六个月时,小公子才动了第一下,其后自是母子平安。还有从前住顺德街杏花巷里的第五户,他家娘子怀胎十一个月,孩子才出来,不但母女平安,过后还又添了三儿一女,个个平安,我又看诊过她怀第三个儿子的时候,头胎姑娘已经大了,十分伶俐聪明。还有平东王府”
总结便是孕期状况千奇百怪,怎样的都有。只要脉象不错,身体未见不
适,便不必太过担忧。
有这么一位医术高明、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安抚,江洛当时的确放宽了心。
但半个月后,孩子还是不动一下。
译完了第四卷最后三句话,江洛捧着分量不算轻的肚子,挪到榻上发呆。
她开始胡思乱想,尽管她知道,自己可能是在胡思乱想。
是不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这个孩子的到来,孩子能感知到,所以才不愿意动一动
可从头细想,孩子难道是自愿来到这样的人世间,自愿做她的孩子的吗
是她不敢、更不能和林如海说出,“我不想生孩子,我们就从此不要孩子吧”,一直怀着侥幸心理,没做有效的避孕,才让这个孩子来了。
事实也证明,她没说是对的。
得知她有孕后,他是何等欣喜。
猜出她不想要孩子,他又是怎样的痛苦,以至彻夜不眠
她都看得到。
他能看透她。
她也了解他。
二月初二那天,阻止他说出“不要孩子”之后,她当然又后悔过。
可她等了他二十天,他再也没有对她张开口。
这几个月,他明白她心绪不好,比往日更温存小意几倍却一直不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她就更明白他的意思了。
连沈夫人都能猜出她是怕死,他便猜不出
若他真是猜不出,她对他直说,他又能真的理解吗
更别说,即便沈夫人看了出来,即便沈夫人自己生育过也不理解。
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更有存在感,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有时只有她和孩子在积微斋里,孩子陪着她写下一行又一行字,度过一个又一个垂首在案前的白天和夜晚。
而她一直很了解自己
她是一个软弱的人。
她让自己屈下膝盖,做了快四年仰人鼻息、任人拿捏的妾生育工具,甚至还做得很不错。
林如海要娶她,她就听她的安排。
林如海前进三步、甚至五步,她才敢回应一步、半步。
她一直在规则的框架里做事。
她太软弱了,她竟然对林如海有了感情。
她对很多人都有了感情。
她害怕失去所有锦衣玉食虽不足可惜,但她还想起码保有目前程度的生活自由
她害怕失去朋友,失去爱人,失去女儿黛玉
她不想他们用疑惑、失望、恐惧、厌恶的神色看着她
但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没有在自己的生命安全与“其他一切”之间及时做出取舍。
与这个孩子无关。
窗外,晴翠深浓。
“动一下吧,动一下吧”
江洛轻轻抚摸肚子,低声絮语“妈妈娘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没想到”
孩子安静聆听着,一动不动。
第五卷快译完了。
近日每晚睡前,林如海都捧着全唐诗对孩子读,期待孩子能给个回应。
江洛开始读英文书,也算来个双语教育
孩子照例没动一下,不给亲爹亲娘一点面子。
读完二十首诗,林如海喝茶润喉。
“六位大夫都说无事,”江洛笑着对林如海说,也是对自己说,“许是这孩子天生惫懒,娘胎里都不愿意多动一下。”
“懒就懒,”林如海放下茶杯,轻轻碰她紧绷的皮肤,“便是再懒,一个字都不识得,林家也养得起。”
“林少师这话说得真霸气”江洛笑,“可孩子真出来,我不信你真能忍下她一个字都不识得”
林如海眉尾微挑。
江洛先把话出口“不然,立个字据”
“”林如海又拿起茶杯,“一个字总能会写、会认罢”
和嘴硬的孩子亲爹躺下。
江洛已经不太能平躺睡了,只侧身抱着一个枕头,还背后靠着一个。
夏夜闷热,冰山被放在卧房之外,卧房门开着,才借来一点点凉意。
江洛半梦半醒。
“嗯”她身体一缩
孩子动了吗
是不是孩子动了
“孩子好像动了”
江洛坐起来,伸手疯狂摇晃林如海“快快快,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