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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业年将六十才得中进士,选在工部,又是近年才升的营缮司员外郎,终于能从差事里得些油水。
他五年前换的现今住的这所宅院,前后两进,厅舍俱全,寻常只住他和秦钟父子两个很是宽裕。
如今养女回家,他只得暂把往日用作书房的东厢收拾出来做她的屋子。
原以为家里不好待外客了,新整房舍难免麻烦,又耗费银钱,正为这愁着,哪知却也正是新年里他请工部同僚及亲友吃年酒,竟然走运,叫吴贵妃娘娘的亲二叔亲眼瞧中了她
元宵一过,吴家便找了人说媒,要明媒正娶迎她做续弦。
这是多好的亲事、多好的运道
那贾蓉还只是贤德妃的族侄,不是亲侄子,吴二老爷可是吴贵妃的亲二叔
吴家大老爷正任鸿胪寺少卿,三老爷任工部营缮司郎中正正是他顶头上峰,吴二老爷自己是户部挂名的皇商,吴家百万财富几乎都在二老爷手里掌着
秦业不懂,养女怎么就不愿意
亲事是为结两家之好,弄出人命不美。
秦业不愿逼迫女儿,只给她五日,劝她自己再好好想想,便关了门出来。
如今和贾家断了亲,吴家可不是他能轻易得罪得起的了。
应与不应,都不能耽延人家太久
听了一会父亲远去的脚步,秦可卿重新拿起绣绷。
七年前她出嫁,父亲还没做到工部员外郎,家资不丰,但因她是高嫁,也勉力凑了八百两嫁妆,宁国府又赠了两千多,恰好凑到三千,大半是日常用具衣料簪钗,现银只有三百。
她在宁国府七年,一概的月银、年例现银,都没攒下,随时便散人赏人了。
只有贾蓉和贾珍,还有珍大奶奶,历年来送她的首饰衣裳,琏二婶子琏二奶奶都替她力争留下,让她带了回来。
琏二奶奶骂她“做什么要还回去你傻不傻”教她“这又不是你白得的,是你多年在家里辛苦应该的说难听些,你难道要白受这些委屈吗”
琏二奶奶说“你回家还不知怎样,身上有钱,心里总是更有底气呀。”
秦可卿细细把一色线绣完,窗外日光已有些暗淡。
“小梅,”她唤,“点灯吧。”
一个小丫头忙从堂屋过来点蜡烛。
秦可卿暂放下活计,呆呆看了一会“簇”地燃起的烛火。
她现在有钱傍身,将首饰卖一半就足够活一辈子了可她心里还是没有底气。
真要再嫁吗
还是嫁去高门,寻常旁人的一句话,她却要在心里思量个日夜,处处小心恭谨、委屈求全
再遭人威逼劝诱她也仍要屈从吗
如此,纵然荣华富贵,又有何趣。
可留在家里
院中有说话声。
秦可卿不禁行至堂屋,轻轻
掀开寸许门帘,向外看见父亲和兄弟正一问一答。
兄弟虽然怕着父亲,可父亲满眼都是他。父亲多年一切努力,连她的亲事在内,都是为了他。
这家里,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老爷”二门上忽有人报,“荣国公府有帖子送来。”
秦业瞬时便不耐烦,又只得说“拿来我看看。”
这定是琏二奶奶送来的
都已经休妻断亲,琏二奶奶亲自把人送回来也罢了,还做什么和这里往来谁家的规矩,前婆家的隔房婶娘,还能管前侄儿媳妇的事
偏他也不能彻底得罪了荣国府且敷衍了就是。
秦业一手抖开帖子。
秦可卿望见父亲的神色凝重起来。
她也不禁咬住嘴唇。
父亲把帖子看了又看,往她这边过来了。
秦可卿忙回内室。
“明日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和林少师府的两位姑娘要来见你,”秦业瞅着养女,笑问她,“你在贾家的日子,与林家姑娘也相好”
“林姑娘是隔房的姑母,一年只到荣国府次,我不大见得到,便是见到,也说不上几句话。”秦可卿据实相告。
秦业自然又失望。
但林少师府的人,哪怕只是个粗使丫头过来,他也不敢怠慢,何况明日还有林少师亲生的大姑娘。
他只得让养女准备起来,明日好生招待三位来客,又叮嘱家下众人,尤其是儿子秦钟,绝不得冒犯了。
林少师的夫人才封了“位同少卿”。元月十六日,这女少卿去鸿胪寺坐衙,听得衙门上下竟皆心服口服她五日一去坐衙,明日又恰是她去的日子。由这样一位夫人抚养长大,林大姑娘的脾性可想而知。
吴贵妃娘娘的父亲亦为鸿胪寺少卿。
诸般关系利害,在秦业心里颠来倒去地想。
他只是想不明白,林大姑娘究竟为什么来找可儿
难道真只是随常看望亲友
外祖家隔了房的被休弃回家的侄儿媳妇,也算值得特特上门一趟的亲友
秦业只盼着这两位贵客别坏了家里与吴家的喜事。
秦可卿亦一夜不曾熟睡。
不到卯初,她便坐在了妆台前。
思索许久如何装扮,她终究还是只穿了淡青棉袄,月白棉裙,头发只挽单螺髻,戴几朵绒花与两根银珠钗。
“我的姑奶奶”秦业的姨娘进来看了便惊讶,“今日贵客要来,姑奶奶怎么打扮得这般素淡”
连皮褂子皮裙也不穿一件,尽是棉的
秦可卿笑道“元宵已过,我被休在家,见的又只是相熟的女客,何况来的还有从前夫家的婶娘,难道还要似初八那日着意打扮得鲜艳给人看吗石姨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姨娘便红了脸。
初八那天,家里有许多外客老爷却特特吩咐了
她来帮姑娘梳妆起来,果然叫吴家看中heihei
姑奶奶坚持不肯改。
石姨娘一则被说到前事,心里不好意思,二则心想,姑奶奶打扮得再好,琏二奶奶和两位林家姑娘又不能把人娶了去老爷应当也不会怪罪她“怎么不帮着姑奶奶打扮”,便也罢了。
辰正三刻,三位贵客在门前下车。
秦可卿与石姨娘亲自在大门相迎。
王熙凤扶着林妹妹和甄姑娘下了车,便忙看秦氏,见她穿得虽然寡素,面色倒还可以,仍先问一句“你在家可好”
“都好。”秦可卿张口便掉泪,“琏二奶奶、林姑娘、甄姑娘,新春大吉、百事如意。”
“有话都进去说”王熙凤忙请两位妹妹走过来,一手又挽了秦氏,笑道,“今日来着实是有好事”
琏二奶奶竟一来就反客为主还没理她,石姨娘也没法子,只得跟在众多媳妇丫鬟后面进去,嘱咐婆子关上门。
倒是林大姑娘和甄姑娘还对她点头笑了
石姨娘心里啧啧称叹
平常还只觉得她们姑奶奶是神仙一般品貌,哪里有人及得上,今日见了甄姑娘竟不输姑奶奶多少,林大姑娘年纪更小,竟还比姑奶奶又胜了一种模样,真是开眼了
王熙凤一路直行到秦可卿卧房。
“家里有没有为难你”听见丫鬟关门,她便忙问,“可叫你再嫁了选的都是什么人家”
“婶娘还是这样,”秦可卿又哭又笑,不禁说出了从前的称呼,“这般性急,说话都不给人留空儿。”
她忙请林家两位姑娘坐。
亲手上茶的功夫,她已整理好心绪,笑问“且别说我了,琏二奶奶方才说有好事,我还不知几位贵客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不知能否赏脸,先告诉了我呢”
“是我想请你去林氏育幼堂做教书先生。”林黛玉便直接开口。
她快些说完正事,也好让琏二嫂子和秦娘子得空说些贴心话。
秦可卿自是没想到。
林黛玉便放下茶杯起身,令她坐,从头细说一遍林氏育幼堂的现状,笑道“两年内约只用教六十个孩子开蒙,到她们六岁前,能一人识得百个字就好,今后孩子多了,还会新招先生,算来职守虽不繁重,却要耐心、细心缺一不可。你若愿意,我再考较你能不能当此任。若不愿意,只当我今日是来看你的,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秦可卿人还怔着,只会应“是”。
林黛玉又说“育幼堂住宿衣食,房舍还算宽敞整洁,教书先生可以独住一室,只是饭食粗糙,若用不惯,再买再做都使得,只不许常散与孩子们。束脩年例约是”
她在秦可卿耳边大约说了一个数字,笑道“究竟多少,便看你个人能为了。”
王熙凤早不喝茶了,只顾瞅着秦氏,既想她快快答应,又怕秦家已经给她说定了好亲事,便不敢催促。
知这般大事不
好立刻下决定,林黛玉和甄英莲对视一眼,便想先回去,由秦娘子细想。
总归孩子们还不急着开蒙。
便寻不见合适的先生,令家里识字的丫鬟先去教着也使得。魏姨娘也想去教呢。
秦可卿却开口了。
“房舍、衣食、束脩这些倒都不要紧”此次此刻,她很难说清自己在想什么。
她只是顺着心里的意愿,问出来“林府育幼堂,几日一休息休息的日子,也能在里面住着,不回家吗”
“若若别处有人来找”她不敢看琏二奶奶和林姑娘的神色,咬咬牙才继续把话说出口,“我不想见,能不见吗”
她这是在寻求林府的庇佑。
庇佑她有不见秦家人与任何她不愿见的人、独自在育幼堂生活的自由。
林黛玉自然听懂了。
但这事她做不了主,得问太太和父亲。
她还想请秦娘子细说与家里有怎般矛盾,便见凤姐姐气竖了眉毛,站起来就问“他们还是难为你了他们要把你怎么样”
是要送她去做姑子,还是要把她胡乱嫁人难道是看她仍有天姿国色,要送她去做妾
“婶子别急”秦可卿已心中明悟。
她先安抚了王熙凤,便与林黛玉说,“我知我说的这些话大姑娘做不了主我也不瞒着大姑娘什么我家中的确想将我嫁人,我不愿嫁我情愿去育幼堂,粗茶淡饭一生也好前几日有吴贵妃的二叔来提亲,父亲叫我应,我一直没应。还有些姑娘知道不得的话,我我还是写下来,姑娘别看,带给家中长辈,行与不行,悉听遵命,如何”
王熙凤听着一惊,忙说“你难道是”
“婶子”秦可卿笑叹道,“那件事还是说了更好。不然,我也不敢去做人先生,为人师表。”
王熙凤又拉她到一旁,低低劝了好几句。
知情劝不住,她便求林黛玉“好妹妹,她的手书你千万只给江夫人看,别给别人看,你自己也别看,啊”
林黛玉郑重应下“请嫂子和秦娘子放心,我必亲自送到母亲手上,不会偷看。也可担保,我母亲必不会将秦娘子的私事说与旁人。”
王熙凤虽然放心,可看着秦可卿,不禁又叹。
秦可卿挽住她,笑说“不如两位姑娘先考较过我,看我合适,我再写”
“也好。”林黛玉当即便说,“秦娘子先在一刻内写出一百个字吧,我们瞧瞧笔墨。”
林黛玉和甄英莲没在秦宅用饭。
她们先告辞,好让王熙凤和秦可卿多几刻钟时间单独相处。
恰在午初刻。
自家马车慢悠悠行在路上。林黛玉袖中放着秦娘子的手书。她忍住不看。因想到太太,不免便想起“太太那日说,上回是和爹爹在吏部用的饭,下次一定要尝一尝鸿胪寺的公厨。”
甄英莲笑问“
你想去鸿胪寺”
“姐姐,咱们去吧”林黛玉说,“咱们也尝尝衙门的公厨还能快些把手书给太太。只去这一次,当也不算什么”
她越说越确定“虽说是衙门重地,可寻常连各家仆役都能通行,各部大人们的儿孙也没少进去寻自家长辈。如今太太正经坐衙,我们虽是女儿家,怎么不能进去寻太太”
甄英莲被她说动了心,不觉紧张“真能去吗”
“去怎么不去”林黛玉当即令车改路去鸿胪寺,又与甄英莲说,“还没看太太戴新发冠呢”
午初二刻,车停在鸿胪寺。
两人下车前,早有家下人去门上回报,门上衙役又忙向内回禀。
便有从旁听见的小官吏想那不正是“山青君”与“澄静居士”两位到了
前年出的是唐侠记,去年出的是罗公子与朱小姐,今年还不知江少卿会不会再译新戏,他们也不敢问,林家的女使姑娘们嘴又紧,不肯说,不知两位姑娘会不会说
山青君还是林少师与江少卿两位的女儿别说他们寻常便见不到这等高门大户之家的闺秀,这可还是国朝第一位父母皆是在朝官员的女儿,本人又得过陛下亲笔御匾赞誉
是以林黛玉两人下车,她二人忐忑,鸿胪寺的人也不免紧张。
一位林姑娘下车了
果然身姿不凡只是怎么还戴了帷帽
江少卿不但不戴帷帽,今日还戴了冠呢
赵录事不禁和魏阳感叹“才看了两天江少卿,我就把这些夫人姑娘出门都要戴帷帽的事给忘了。”
魏阳只顾点头。
甄英莲扶下黛玉妹妹。
她小声问“咱们摘帷帽吗太太都不戴。”
林黛玉站稳在地“摘”
两人手挽手,行入鸿胪寺大门。
躲在旁侧的官吏衙役早便看呆了。
先是几个衙役左脚绊右脚、想回头又不敢回头地在前领路。
过了片时,山月山风赶来,笑道“太太还以为姑娘们下午才到家呢,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太太问姑娘们可用过饭了,若没用过,再等老爷两刻钟,一起去公厨用”
林黛玉笑道“我们正有此意”
看两人发髻束在头顶,跑动起来不但不乱,甚至一丝不颤,林黛玉不禁羡慕,心道自明日始,凡再出门,只要不是去别家做客要精心打扮,她也都梳男子髻她和英莲姐姐的冠也快好了
江少卿的人来接走了两位姑娘,远远围观的众人只好散去。
走过月洞门,走在往太太衙舍去的甬路上,林黛玉向上看略抽了嫩芽的树枝,忽然感叹“原来衙门也和别处没什么不一样。”
一样历经春夏秋冬、四季轮转、风霜雨雪、岁月变迁。
一样是青砖铺就,红瓦搭成。
为什么从前她会觉得,她不能踏进这里会觉得女子很难
光明正大走在衙门的路上
山月和山风互相看了看,都笑。
山风小声笑说“不瞒姑娘,我们也是这么觉得呢。”
虽然每日在家都能看到老爷,dashdash老爷可是一品少师,现今大齐最大的官可真正到了衙门里,真正见了这里的大小官员都是一样吃饭喝茶,一样馋家里厨子的手艺,找理由来太太衙舍蹭吃蹭喝,吃点心时会说人家的闲话,连正经举业选进来的官都有不通之处要请教太太,不得不服太太,她们才觉得,原来做官也没什么了不起。
原来大姑娘和她们想得一样
江洛衙舍里,宗肃平正坐得不安,只想快快告辞,别撞见林府两位姑娘。
说完两种翻译方式的优劣,江洛打量他一回,笑问难道从前明大人和两位少卿家里没有子侄寻来过”
宗肃平张口就说“是有可”
“可那些子侄是男子,我家的姑娘是女孩儿”江洛替他说完,便指着自己,又问他“那你怎么看我坐在这”
宗肃平说不出来了。
女子都能在衙门行走了,他还赶着来讨教江大人家中的姑娘来衙门,他为何不能只当寻常
“太太”“太太”林黛玉两人进来先行礼。
“这是司仪署宗寺丞。”江洛介绍。
“见过寺丞。”两人仍行福礼。
方才还做好了准备,可真见到林家两位姑娘,宗肃平还是站不住,连忙应声,便向江大人告辞了。
他一路快走,一路后知后觉想到,林少师和江少卿尚还无子,今后怕是不免要给女儿招婿的。
家里老三老四年岁都正合适可入赘人家终究名声不好听嗐也不知两位大人和林、林大姑娘能不能看上这两个小子他就想这么多还是先打听着两位大人的意思谢御史家又与林家是通家之好,还有那么些尚书、侍郎家宗家还不知能不能轮得上这美事
东院衙舍内。
江洛才看完秦可卿的手书,林如海便恰巧赶至了。
秦可卿手书里竟然详说了她与先公爹贾珍之事,称自己是“无德淫秽之人”,只怕德行不足以教导清白幼儿
赶在林如海进来前,江洛把手书折好藏在袖中。
虽然她不觉得秦可卿作为弱势、无力、无助的一方,被贾珍威逼引诱发生关系算什么“污点”,但这样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为妙。
林如海就很不必得知。
请不请她做育幼堂先生的为难点,也没有分毫在此处,只在林家想不想、要不要坏了吴贵妃二叔娶国色新妻的美事。
午饭后回家,江洛先把秦可卿的手书裁成两部分,裁完就把写着她与贾珍事的那部分烧了。
待林如海回家,她只给他看剩下的一部分。
手书很明显被剪裁过,但林如海没有问被裁去了什么。
夫人觉得他不该看,他就不必问。
看完,他笑问夫人是想请
江洛很难不想请
这其实无关秦可卿本人的素养能力如何heihei
是好容易有个能正当恶心吴家的机会,叫她如何不心动
林家直接退还了吴贵妃三叔小舅子杀人一案的贿赂。吴家传“三十万两”时完全没顾及到会有损她的名声,甚至一定想让她的名声一同变臭,只不过没得逞。林家又不可能主动去和吴家修好。既然如此,林家要给自家育幼堂请先生,为什么要特意避开吴家
至于吴贵妃的父亲与她同在鸿胪寺都做到四品少卿了,难道私下有怨还会总放在明面上不会吧不会吧
大家都是体面人,脸皮要厚啊
夫人的跃跃欲试完全写在脸上。
林如海便笑“那就请”
如今的林家也完全不宜与有子的妃嫔家中太过和睦,多结些仇怨还是好事。
次日,元月廿二,下午。
林黛玉甄英莲亲自来秦宅接人。
秦可卿简单收拾了几个细软箱笼,便与父亲拜别“初嫁由父母,再嫁由己身,父亲,我不愿再嫁,赖在家里又使父亲、兄弟不便,从今日起,便不多相扰了。多年养育之恩,上段姻缘已经还清。若还有相欠之处,只好来生偿还。”
秦业本还瞪着眼睛,气恼她舍了大好的婚事不要,竟去做什么育幼堂的先生,真是不识好歹却听她话中竟有诀别之意,一时又慌了,忙说“怎便至于此家中何时要你还过养育之恩你、你平常闲了,别忘回家看看你住的屋子,家里都给你留着你兄弟也想你”
秦可卿只是静静听着,没应声,再叩首后,便起身出门。
秦业在后面看着林大姑娘挽起女儿的手,不住跺脚后悔
他怎么糊涂了虽然和吴家的亲事做不成了,这不是又和林家搭上了吗他怎么就没忍住脾气
这丫头嫁人几年,脾气怎么变倔了就这一点委屈都不能忍了
林少师可是弱冠探花、当世大儒还有与林家交好的谢家、云家、邵家、秦侍郎家谁不是书香世家
钟儿钟儿
秦业忙看儿子,教他“过两日你便去育幼堂看你姐姐多说些好听的,别、别真叫她把家里忘了”
秦钟正高兴姐姐走了,他又能住得宽敞便宜,姐姐还把他最喜欢那个小炕桌留下了没带走,又不满姐姐不愿嫁吴家,他没了更好的姐夫。听见父亲说,他不大情愿应下一声。
坐在马车上的秦可卿已将秦家抛在心外。
她一路上心跳得飞快,说不出一句话,林姑娘和甄姑娘也体谅她,只间或讲一讲路是怎么走的,沿途的转角都通向何处,沿街都有什么,还说明不必她回答,让她只随意听一听,以后都会知道。
育幼堂到了。
秦可卿僵着腿下车。
一样是青砖红瓦。
进门
第一进院落,是库房、厨房和仆役居住之处。
第二进院,正、厢、耳共十五间屋子,住着共二百四十一个女孩子和保母。
每间屋里都有孩子的声音。还有一溜二三十个孩子在廊下抢球,见她们走过来,两个保母一个一个牵着避让开。
秦可卿不由看着孩子们。
她们都穿着一样的粗布衣服,一眼望过去灰扑扑的,但衣服明显絮实了棉花,很厚实暖和。每一个孩子都面色红润,手脸身上干净,眼神明亮,望过来的眼神里只有好奇和羞涩,没有害怕与惊慌,显然这里来过的所有人都让她们安心。这里是她们的家。
育幼堂是她们的家。
秦可卿突地想起,她亦曾是养生堂的孤儿。
被父亲抱到秦家时,她才两岁,当然记不得在养生堂的日子了。
如果她在过的养生堂也和林氏育幼堂一样
秦可卿没能想下去。
“后院要预备着有孩子生病隔开,”在孩子们的各种声音里,林姑娘大声介绍,“东边第一进已经修整好了,天再暖和些,到二月,就把年岁大的孩子挪过去,分开住。”
秦可卿的卧房在东边第三进院落,单独一间屋子,正朝南,采光极好,用屏风隔开内外,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房门没关,她还能隐约听到一个孩子大声哭了。
为什么哭了她不禁想,是抢球没抢过,还是饿了、摔着了
“没设装饰,”甄姑娘笑道,“床帐枕褥都是统一做的,与主事房中的一样。主事原本住在西边院子,因恐这里只有先生一人住,夜里怕,所以也搬来这边,屋子就在先生隔壁。”
主事是位年约四十的女子,姓余,生得面善和气。
林姑娘笑道“余主事正是我家许姨娘的母亲,所以有什么话很方便说。”
余主事笑道“是太太和姑娘们都是善心人,心里总想着我们这些人。秦先生既来了,若觉得这育幼堂里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也请只管说出来,大家参详。我既受太太姑娘们托付了这一处,日日见这二百多个孩子,只盼着她们更好,才不辜负了这一份信重。”
秦可卿连忙应声“只恐我有不到之处,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林府几个丫鬟已经替她安置好了箱笼,点上灯,拨热炭盆。
原还空荡冷清的屋子便似立刻有了人气。
秦可卿知道没道理,可她就是觉得,这里的烛火都比秦家的更亮。
余主事又介绍“今后一定不止先生一位女先生,为方便内院使人,雇了两个小丫头使唤,一个叫春喜,一个叫春贵,现下应在前院扫地呢,先生日常梳洗用水或有活计只管叫她们。这里孩子、保母的衣服原是一同给附近妇女浆洗,后日起也要雇人专到这边洗了。”
“吃饭在那边院子。”余主事挽着秦可卿的手出门,指着西边第三进院,笑道,“说来正要到饭时。两位姑娘是在这里用,还是家去用”
林黛玉笑道“秦先生第一日来,我们也在这里用了再回去吧。今日接秦先生匆忙,明日再预备席面庆贺。”
晚饭是一饭两菜,饭是平常白米混着小米煮的二米饭,菜是一个清炒白菜,一个萝卜面筋,还有一道清澈的蛋花汤。
“乳母和保母在前院用饭,”林黛玉说,“给孩子喂奶的乳母多两道菜,今晚是”
“是炒鸡蛋和猪肉炖白菜”余主事笑道。
二米饭自然比在贾家和秦家吃的粳米饭口感粗糙,菜色清淡,也无甚可口滋味。
但林家两位姑娘都把碗里饭菜吃得干净,秦可卿不觉也吃尽了一碗饭,还喝完了一碗汤。
这顿饭吃得不知比从前的山珍海味舒心多少。
“先生不嫌这里饭食寡淡就好了。”余主事笑道,“不然孩子们长大了,见我们用的是一样,她们用的是另一样,难免心里不好受。”
她又笑说“先生馋了告诉我,咱们凑份子买好吃的,躲在屋里吃”
“好”秦可卿抿唇笑。
她这一笑,又叫余主事呆了呆。
偏是这般仙女儿一样的美人运道不好呢
静雨就算好模样,不然也不能被先太太挑中,可和秦先生一比,还是差得太多。
哎,但从前运道不好不怕
既是到了林家门下,受了太太庇佑,今后就只有“好”一个字了
正月二十五,江洛第三次到鸿胪寺坐衙。
一样发早饭,和不上朝的官吏们说些几日来的闲话,待天明朝散,她仍至正堂与明大人和两位少卿见礼。
吴少卿看她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他不问,江洛当然也不会说,“你二弟看中的老婆被我抢走了感觉怎么样”来挑衅。
大家和平散了。
回到自己衙舍,吴少卿吴天祐憋闷半日,还是不好怪秦家娘子不愿嫁他二弟这年纪差了一倍还多一岁,能有几个青春娘子真心愿意也不好怪林家给育幼堂请女先生这是善事
再说,他怪得起林家吗
闫婕妤和家里多嚼了几句话,就从此禁足,连五皇子都不令她养了
还是三弟妹常氏太狂了她无事把林家牵扯进流言做什么她那兄弟死了,又不是林家陷害冤枉死的,原是他自己杀人偿命
现在若吴家和林家的关系略好些,不说宫里娘娘能多得助益,就是今次的事,他起码能当面问江少卿一二句,看能不能劝秦家娘子回心转意二弟快五十的人了,为家里辛苦操劳一辈子,只想娶个合心意的续弦,怎么生生被她毁了,真是造孽
衙舍前青松常绿,鸿胪寺里的桃花开了又谢。
到穿单衫的季节,一日,江洛在冠上额外斜簪一朵重瓣芍药来坐衙,竟也没收到几份惊异的目光。
看来大家都很习惯女人在衙门行走了。
至于这女人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头发,戴了什么首饰,是不是梳了“男子发髻”、戴了冠又加簪花又算什么大事呢
恰是春闱还差殿试,吏部勉强还有最后几日清闲。
林如海提前两刻钟到了鸿胪寺。
鸿胪寺与吏部公厨的菜色已快尝完一遍,江洛提议“今日去育幼堂用午饭”
正好昨晚黛玉说,今天会去育幼堂。
林如海下午无甚事,也愿意去育幼堂走一回。
天气不冷不热,初夏晚春微风和煦,江洛的衣服又方便,两人索性骑马过去,多看几眼京中春光。
路过一株开得极繁盛的海棠,林如海勒马暂停。
他翻身下马,敲开这处院门,问过主人后,亲手摘下一簇海棠,请江洛低头,替她簪在另一侧冠上。
摸了摸发冠,江洛可惜道“芍药是凌晨采的,只怕不鲜妍了。”
“还很鲜妍,”林如海说,“夫人容光之盛,足以蕴养花朵。”
江洛嗔他一眼。
相视一笑,林如海上马,两人须臾来至育幼堂。
孩子们听见消息,自然迎了出来,只是
“你怎么也在”
江洛拍了拍谢丹时的肩膀。
这小子长得挺高了啊
她目光从他和黛玉身上缓缓扫过,含笑替已经瞬间黑了脸的林如海问“你是第一次过来,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的你家长辈都知道你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