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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薛宝钗曾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家中几世豪富,父亲又是户部挂名的皇商,和三叔将南北走遍,挣下多少家业。
金银珠玉稀世宝货流水一样从门前过,家中甚至和宫里还有往来。
哥哥太顽憨,爹爹却爱她聪慧,教她读书,亲口夸赞她“比你哥哥强上十倍”
她便也天真地以为,她真比哥哥强上十倍。
可父母一时的夸赞,怎能盖过世间严酷的真理。
男尊女卑。
男儿才能承袭家业,尽管他不学无术、连常用的字都不识多少,只知斗鸡走狗,胡作非为,还惹下人命官司,害母亲妹妹只能依附亲戚家过活。
女儿只能做男儿的垫脚石,用清白闺誉、容貌才学勾引国公府年岁相当的表弟,以图高嫁得来权势,替兄长赎回有罪之身。
她的确为宝玉的温柔小意体贴动了情。注1
她愿意嫁给宝玉,也知道宝玉已经是哥哥落罪、家中败落后,她最好的选择。
但她不能接受,母亲既要她努力高攀宝玉,又为哥哥百样克扣她的嫁妆
她不能接受,母亲甚至觉得她不配多要嫁妆
她开始不再只为母亲和哥哥想。
她开始多为自己想。
她不许母亲再送钱给姨妈。
拿到她该得的钱,她先给荣国府里的姐妹们厚厚送了新年礼物,以期与她们更亲密交好。
她笼络宝玉身边的袭人。
恰好袭人也不喜欢林姑娘。
有些话,袭人的确说到了她心坎里。
只论容貌、才学、人品、能为她不认为自己就比林姑娘林黛玉差什么。无非是林黛玉命好,父亲位高权重,她命不好,爹爹早亡,哥哥又只会惹祸,牵连得她连省亲宴都不能露面。
若她也能在省亲夜宴上作诗,她不觉得自己做的会比林黛玉的杏帘在望差
不过是皇帝看重林黛玉的父亲,才如此为一首诗大张旗鼓厚赏于她
连甄英莲都能借着林家的势作诗呈至御前,这荣国府里,只她不能。
但她仍然要送林黛玉和甄英莲厚礼。既是不能厚此薄彼、得罪了人,其实,她心内也有另一重隐秘的,不能与人明说的目的
可偏偏就是送她们厚礼出了差错。
偏偏就是笼络袭人出了差错。
偏偏就在袭人说“姑娘送了这么重的东西,林家两位姑娘真只回了这些”“多谢姑娘替我做,不像林姑娘,都十二了,手里还不拿针”的时候,叫林黛玉的丫头听见了注2
她曾是金陵城薛家的姑娘,却要对一个丫头低头。
连林家的丫头她都得罪不起,更遑论林家的大小姐了。
所以,她只能看着和林黛玉有两三分相像的那丫头不但把袭人骂了一遍,还和她回嘴,还把那一匣回礼打开,露出里面光芒
刺人眼睛的蓝宝石戒指,在她屋里大展威风。
她只能忍下来。
就像荣国府的老太太直接说,“让薛家的丫头搬出园子,以后不用再来请安了,薛家姨太太我也不见”,她和母亲也只能忍了。
她们终于搬出荣国府,搬到舅舅家。
母亲不喜欢在舅舅家的日子。
薛宝钗一开始也不喜欢。
舅母果真管理甚严。
她再不能使人出去,想要什么,都要先回给舅母,才由舅舅家里发给,薛家的人是不许出门的。
怕她勾引王家的表弟,舅母不许她出二门一步。
怕她带坏王家的表妹,除晨昏定省外,舅母不许她出房门。
衣食用度,样样周全,却似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笼子里。
母亲不服,找舅母说哥哥的事。
舅母说“蟠儿杀人犯法,官司判得清楚,你这是非要我们老爷顶着律法行事,让王家也落个败落凋零”
舅母问“是看蟠儿祸害了你们自家,你们又祸害了荣国府还不够把娘家祸害完了,你有什么好处”
母亲只得又软了态度,求舅母给她做媒说亲。
舅母笑道“宝丫头才十六,且不急。前几年你们名声太坏了,也说不着好的,就安生歇两年,再看以后吧。”
母亲不敢真与舅母对着干,怕连王家都住不得,只好把诸般羞辱一一都忍了。
舅母甚至连外客都不许她们见,对外只说母亲病着,她在侍疾。
舅母说“才、孝、贤、德,你总得占一样。只有孝字还好与你沾一沾。”
知她不服,舅母说“你便有才,真能与山青君争个高下真能盖过积微客几位的名头”
“山青君”便不论,只说“积微客”,她不得不服。
她也曾有机会学外国话。薛家在金陵的库房里,也放着许多外国人的书。
是她从没重视过。
在“积微客”出世之前,她甚至认为,不与外国人做生意,便没必要学外国话。
左右已身在人手。舅母让她躲,她便躲着。
这一躲便是两年。
舅舅因调运军粮不利,被贬为广西指挥。
舅母要随了舅舅同去,和她们母女说,她们想跟便跟着,不愿意,便好自为之。
哥哥是被流放北疆,母亲宁愿在京中,不愿意跟去广西。
舅母便将她们请出王家,安顿了子女,随舅舅南下了。
来京六年,她和母亲终于搬到了薛家自家在京中的房屋里。
寡母孤女,刁奴欺主,多少艰难,她都自己扛了过来,不许母亲再去荣国府求助姨妈。
她不愿让荣国公夫人、姊妹们和那些丫头婆子看到她的无助,更不想让林黛玉和甄英莲得知她的现状。
甄英莲只是一个被人拉到街上卖的小丫头,谁想到她是官宦
人家的女儿就算哥哥混账犯法,也是因她貌美勾人,才让薛家、让她到这般地步,现今她却成了养在林家的姑娘、是在书页上留名的“澄静居士”。她已经被她们逼得狼狈逃出荣国府,怎么能再回去忍受屈辱注3
“靠山山倒”薛宝钗对母亲说,“先是靠着贾家,果然宁国府就完了,又来投奔舅舅家,舅舅又遭了一贬,我看荣国府都不似有福之人,谁知将来咱们就自己过日子吧”
她说“我总归会让母亲吃饱穿暖”
她说“母亲就别想着再让我高嫁救哥哥回来了看现在的光景,除非你叫我去给人做妾么”
不知是心里终究尚有几分疼她,还是已经认了命,母亲说“就依你吧。”
说这话时,母亲眼中呆怔怔地,没有了一点光彩。
薛宝钗一直关注着贾家和林家。
林大人封国公、江夫人封郡主,林黛玉也成了四品林大夫,入翰林院。
平国郡主创办了新衙门,“会同四译馆”,馆内官员数起来竟是女子多于男子,学生数目也是。
林黛玉考中了顺天府解元,又在十九岁之龄连中三元。
林家的事迹不必打听,也直往她面前来。
而更深的、更私密一点的消息,她便不能知晓分毫。
相比之下,还是贾家的情况她了解更多。
贾惜春以“奉养祖母”为名不议婚。
她也用了“奉养母亲”的名义,拒绝旁人说亲。
她开始感谢平国郡主,和林大夫。
女子不婚,凭自身掌家立业的的阻力比从前减弱许多。
金陵薛家余下七房的手伸不到京城,她在京里,竟也了有了一室安心之地。
姨妈去世,她和母亲去送葬。
自然,她又遇到了宝兄弟。
宝兄弟已经完全是能撑起门户的青年官员了。
他瘦了许多,下颌的线条显出脆弱与锋利。
他们平淡问了好,说起几句姨妈生前。
母亲还想让她嫁给宝兄弟。
她问母亲“从前便不般配,现在又拿什么去配他”
她问“凭这咱们让人打出来的金锁吗”
母亲早已强不过她。
母亲不再提让她嫁人,只求她,多给哥哥送些银钱。
大齐新添了土地,哥哥已从北疆被送往东北。
她不许。
她说“年年寄去的钱都足够三个哥哥生活,再要多寄些,妈和我都别吃饭了,只管他一个人吧”
荣国公夫人去世,贾家姊妹们的日子依然红火。
母亲也去世了。
母亲享年仅五十七岁。
薛宝钗一人操办了母亲的丧礼。
她穿着素白孝袍、青布靴,重金雇了江氏镖局的十个女镖师,一同护送母亲的灵柩回南。
这些年她舍弃了家中其余产业,只专心经营在京中的两处铺面,收入还可以,起码护卫得了自己的安全。
她顺利将母亲葬入了薛家的祖坟。
十五六年过去,金陵薛家七房也零落了。
四译馆多位女官员外派各省有职有功,平国郡主之势多年不但不减,还见更盛,谁也不敢阻碍江氏镖局的生意。
所以她又得以顺利回京。
京中又是一年春了。
史湘云的丈夫早亡,和她没留下儿女。
她在夫家过得艰难,娘家又没有亲父母撑腰,宝兄弟到史家提亲,娶了她。
薛宝钗回京时,婚礼恰好结束。
她还在孝期,又不在京里,自然无人来送请帖。
薛宝钗补了一份平常的贺礼,让人送过去。
独自坐在窗前,她摸出了许多年以前,母亲为成就她和宝兄弟婚事,让人打的金锁。
金锁上还镌着一句话,与“通灵宝玉”上的字对应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再过一年,她就三十岁了。
宝兄弟的玉早就丢了。
他已是有妇之夫。
把金锁摘下,随手放在一旁,喝一口半温的茶水,薛宝钗叫进心腹女管事来,吩咐道
“把它拿去,熔了金锞子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