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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影焱又折返回来看了一眼世子殿下,傍晚还兴致勃勃的世子殿下像只斗输了的小孔雀,羽毛凌乱,坐在床榻边失魂落魄地盯着案头摇曳的油灯。
影焱悄声走过去,跪在李苑脚边,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掌心开裂伤口上溢出的干涸血迹。
手里的帕子忽然被世子殿下紧紧攥住,一把扯过去,李苑轻嗅帕上的女子香,勉强笑道:“焱儿,从前我也是喜欢女人的,你还记得吗。”
影焱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些,她确实记得,殿下少年时跟同龄的公子喜好无异,那时候喜欢妙人馆的一位清倌儿,常去听那姑娘抚琴唱曲儿,可惜他终日被监视着,没几天那姑娘就被暗杀了,做成自尽的模样。
世子殿下黯然神伤了几日,便只好去逛南风馆,这种嗜好在监视者看来是安全的,因为不会留下后代。
其实李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面上笑如春风,举手投足间尽是随性不羁,或典雅高贵,或放浪形骸,心里却是冷的。
只不过是中了一个人的邪,让他义无反顾将自己坠进深渊里爬不出来。他为了影七一次次破例,一次次改变,二十年苦寒冰封的心都被那小影卫给捂化了,如今又被捅了一刀。
他都看见了。
李苑站在那营帐外边时听见里面有暗喜的声音,便站在外边等了一会儿,因为不想自己难得的倾慕爱意被别人看见,他的心意只想给小七一个人看。
谁知道暗喜是从窗口走的,李苑久久听不见里面的动静,掀开帐帘看了一眼暗喜到底走没走,却看见影七用银针扎在自己手臂上,握针的手势和走向似乎在雕刻。
他想起之前影七手臂上的针眼。
李苑的十三位师父是齐王的鬼卫,皆是可遇不可求的顶级细作,银针骨语传信术李苑又怎会不曾耳闻,他只是死活都不愿相信影七会骗他而已,他宁可相信那几个针眼是如影七所说,是不慎被龙须针木扎的。
只是免不了注意影七的手臂,虽然他神色如常,顺手遮住了,李苑还是看见了,他手臂上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针眼。
他对影七的绝对信任彻底崩塌在那一瞬间,就算他有再大的苦衷,也无法挽回李苑心中已经破碎的羞耻心,和他曾经志得意满的爱情,他无法再用轻描淡写掩饰自己道貌岸然的自尊。
他很痛苦,几乎要动不了了。
影焱不知道世子殿下到底受了什么难以承受的刺激,从前世子殿下经历再大的波折也不曾如此失态,她觉得这事和影七脱不开关系。
她试探问:“影七出事了?”
话音未落便被猛然摔裂的茶杯给赶了出去。殿下很少在人前发火儿,他反应如此强烈恐怕正是影七出了问题。影焱脸上的从容变得惊诧,悄声退了出去,却撞上了在门口站了半晌的影七。
影七扶了她一把。
影焱匆忙回头,仰头怔怔看着面前这张冷淡清俊的脸,问他:“你做了什么?”
影七并不想回答,胸前被影焱狠狠推了一下,她从墨云锦衣裙摆下摸出一支火铳,熟练地拨开了栓,枪口抵在影七眉心,鼻头发红,妩媚的眼睛含着恨意,低声颤抖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还在期待着,心里惶恐地寻求着一个否定的答案。
影七仍旧沉默,闭了闭眼。
影焱纤细的手指搭在火铳机括边缘颤抖不已,眼前被一层水汽掩得雾蒙蒙。
她抬手在影七脸颊上抚摸,哽咽道:“小七,姐姐真失望。”
影焱一把推开影七,被影七抓住手腕按在营帐边儿上,影七垂着眼皮低语祈求:“姐,给我个机会,别与他们说,二哥会杀了我。”
影焱偏开头,绛红嘴唇微张,露出咬紧的贝齿:“不止二哥,我现在就想杀了你。”影焱向来恪守影宫教授的礼仪,此时已经顾不得仪态,低声骂道,“你根本不曾真心对过殿下,你是假的,叛徒,畜生。”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影七也有些失控了,紧紧抓住影焱的手腕,从怀里摸出一张用浆糊细心粘起来的信纸,破碎的字迹隽秀漂亮,是世子殿下写的那封情信。
影焱愣了愣。
影七的嘴唇也有些微发抖:“殿下把他的喜欢全都放在外边,他能说,能写能表达给你们看,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逾矩。”影七低声喘气,缓解着心里的恐慌和悲痛,“我只是不曾和你们说过,那不代表我没有。”
影焱用力把身上的男人推到一边,低声告诫:“我会监视你,劝你别有伤害殿下的念头,你的轻功或许不如我的火铳快。”说罢便隐没进暗夜风雪之中。
影七咬紧牙关掀开帐帘,准备好接受殿下的任何惩罚,赐死或酷刑,或是更加严厉的惩罚他都愿意接受。
李苑却不在营帐里,窗帘随风飘动,底下已经积了一层薄雪,似乎早就跳窗走了。
影七惊惶不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四处寻找。
他是在定国骁骑营听见世子殿下的消息的,他们在庆功喝酒,几个定国骁骑卫端着酒碗,吃着腾腾热气熏着的炖羊肉,聊天打屁。
“我刚从世子殿下那边过来,咱们殿下心情不错,在空场跟小兄弟们玩弓箭呢,我临走那会儿齐王世子也过来了,苑公子弓术了得啊,咱们殿下正中靶心,李苑殿下一箭射过去,把咱们殿下的靶心箭给劈开了,啧啧啧,都是天之骄子,还真分不出个高下。”
“李苑殿下长得好看,兴许是太高兴了,多喝了两坛酒,咱们这边做饭的老妈子都被勾去看醉美人儿了,嘁,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岁数了,李苑殿下将来可是要娶霸下公主的。”
“嘘,听说李苑殿下是个断袖,霸下公主嫁过去也是个独守空房的活寡妇命。”
“断袖是啥?”
“玩男孩,操/屁/股的,拿不上台面来说。”
影七强行按捺住没有冲过去把嚼舌头根的兵士的腿全部打断,深深叹了口气,缓和着心里的不忿和心疼。
世子殿下放下身段跟自己在一起,已经放弃了太多东西,名声,子嗣,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戳殿下脊梁骨,骂他见不得人的癖好,谁会在意一个无名无姓的影卫的名声如何,那些辱骂终究都是世子殿下替他背着的。
他去空场远远望了一眼,习箭台上,有位美人侧卧着,一双傲睨的眸子醉眼迷离,左手握着乌夜明沙弓,右手指间夹着三支羽箭,举弓搭弦,懒洋洋瞄准了百步开外三道靶,恍惚间与影七对视了一眼,手指颤了颤,失了准头,两箭中靶心,另一箭不知射到哪儿去了。
“玩儿这是的什么东西,喝吧苑哥。”李沫在旁边噙着笑意嘲讽,扬手抄起炉上温着的一坛酒扔过去,李苑随手接下,吹了吹烫热的手,无奈笑笑,把着坛沿儿仰头饮尽了。
辛辣温热的酒液顺着李苑棱角完美的下颌淌到脖颈,滑到锁骨边,再坠进衣裳里,李苑摔了酒坛,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掺合进酒液里,突然又抽了一支箭,顷刻间离弦,将之前未中的那道靶狠狠洞穿了。
李沫骂道:“别输不起啊,拆我东西泄愤呢?”
李苑调转弓角,拿漆黑的弓角挑起李沫的下巴,垂眉道:“别废话,别惹我。”
“……”李沫嘴角一抽,“来人,扶苑哥回去歇着,别喝出人命来还影响我仕途。”
影七立刻落在李沫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个礼,转身把李苑扶起来,低声安抚着:“殿下,这儿冷。”
李苑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任影七半搂半抱把自己扶了回去。
路上,李苑撩起影七一片碎发,呢喃着问他:“小兄弟,看见小七了没有啊。”
影七放慢脚步,轻抚世子殿下脊背,温声道:“我就在您面前。”
李苑微怔,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面前这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忽然咬着牙一把推开他,束发的玉带在挣扎间散落在地上,长发随风拂起,沾染了几片雪花。
他匆匆转身离开,似乎不肯再多停留一刻,不想再看见影七这张可恨的冷淡的脸。
影七站在他身后叫住他:
“殿下,我今日满十九岁了。”
他略微踌躇了一会:“整整六年了。六年前您像神祇出现在我面前,您还记得吗?”
李苑停住脚步,长发在夹着细雪的微风里拂动,他微侧着头,努力回忆着影七的话。六年前……他经历的事情很多,也不曾把什么事情放在心上,他见过很多人,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影七的面容。
六年前李苑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
“我那时便下定决心追随您,终于得偿所愿,来到您身边,更不敢妄想的是,得到了您的青睐和宠爱。”影七继续道,“我更希望我像您其他鬼卫一样出身干净,可惜我不是。您相信我,属下没有做过对您和齐王府有害的任何事。”
李苑扬了扬嘴角,回头瞥了他一眼:“我之前不信你吗?我从来就没这么相信过一个人。”
他忽然抬高声调吼出声,“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从进府到现在你骗了我多少次?!你现在还有颜面站在我面前吗?!你从来就不相信我,你看不起我,你永远把我当一个扶不起来的纨绔公子,我李苑从来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那双桃花眸子狠狠注视着影七,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把影七的胸口剖开,看看他的心是不是刀子长的,不然怎么会伤得他这么痛。
“我没有!”影七急切到口不择言,再一次顶撞了主人,他怔怔看着他,再一次迫于卑微的身份放低了姿态,轻声自语,“只有天天挂在嘴上的才是喜欢吗,只有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才叫喜欢吗?殿下,您有您爱人的方式我有我的,您不能拿您的标准衡量属下,这不公平。”
他痛苦地跪下来,双手掩住面颊,委屈的声调从指缝里传出来,闷声哽咽道:“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可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让您失望,属下有多舍不得放弃我现在的一切您根本不明白,我错了,可我没别的选择。”
影七的眼神也是暗淡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如果再也得不到世子殿下的信任,至少把所有不曾示人的心声全都告诉殿下,也不枉此生了。
“属下不一定非要当影卫,我可以当仆人当娈/宠甚至更加污秽不堪的东西……属下都能承受,只要能留在您身边。您以为外人看来这么光鲜的鬼卫,是什么好职业吗……”
“……”李苑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他漂亮骄傲的眼睛里含着不甘和忍耐,还有极度的失落和愕然,那眼神让人心疼极了,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影七,却没想到这副冷淡无波的眼底含着诸多他不曾探寻过的痛苦和抑郁。
这仍旧让他心凉,他问影七:“小七,我为我们将来打算过这么多,你却随时做着离开我的打算……一个痴情的浪/荡子为你要死要活寝食难安的样子特别好看,是吗?”
影七倏然消失,再即刻出现在李苑面前,抬手给他擦去睫毛上挂的一颗化成水的雪花,却被李苑抓住了手臂,左臂上还有刚刚传信时的伤口,骤然被按到骨头上疼得厉害,影七皱了皱眉,李苑愣了一下,松了手。
他扯起嘴角苦笑,都已经气得昏天黑地了,还是会在意他疼不疼。
影七抓住李苑眼神里松动的一瞬,轻轻牵住李苑的衣摆,哑声恳求:“殿下,属下什么都招,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李苑早已不再相信他演出来的恳切可怜,一把抽出影七百刃带上的蜻蜓剑,剑光闪过,断了影七紧紧握着的衣角。
“别让我再看见你。”李苑扔下蜻蜓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影七无奈望着世子殿下离去。
他久久攥着世子殿下施舍给他的最后一片衣角,贴近了嗅嗅,还有淡淡的乌沉香气,他最安心的气息。
他脸色冷淡,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表演得太多,早已忘了哪一个表情是属于自己的,也许唯一属于他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但他是不会走的,影宫训条有言,鬼卫非死不可离职。影七受到的训诫教导不允许他生出半分退缩心思,李苑是他的信仰,朝拜路上,即便是跪过千里锋刃铺路,也决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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