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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缓缓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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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焱朝天点了一发红焰炮,红火四散以示战争结束。

    李苑抱起影七时,气急败坏到抬手要抽他一耳光,手扬至半空,落在了自己脸上。

    影七虚弱靠在李苑怀里,手轻轻抓住李苑染血的衣襟,用气声道:“殿下息怒……”

    李苑沉默无言,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宝贝吻了又吻。

    魏澄给影七调了止血丹服下,拎着药箱去给其他鬼卫疗伤,留李苑和影七两人安安静静坐着休息。

    半晌,李苑哑声道:“还没原谅你,别以为我那么好糊弄。”

    他至今还没从巨大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亲眼看见暗喜的手血肉在逐渐融化只剩下白骨,如果影七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化成灰烬,他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当场疯了,他还做不到那么稳重。

    “殿下恩情……属下慢慢偿还……只求您……给属下一个机会……”影七寻求安慰般靠在李苑肩窝里,呼吸渐渐平稳了些,伤口止了血,脸上才有了一丝血色。

    影卫也是人,受了伤也想有人能抱着自己哄慰,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又愿意自己躲起来一个人悄悄舔伤口。

    影七被温暖安心的怀抱包裹着,他浑身内外内脏皮肉都痛得要碎了,他好想让殿下一直抱着自己,好想遵从一次内心,想让殿下知道自己有多么依赖他,多么离不开他,他只是不敢,一想到可能会在殿下脸上看到自己不想要的表情,他就不想多说一个字来打破现在的温柔。

    每当面对世子殿下时,他的心就像脆琉璃做的,殿下一个看不出含义的表情便能让他的心脆脆地裂开一点点,他总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谁也探不进他的心。

    李苑极轻极轻地把影七抱到一个避风的岩缝里,自己靠着岩壁坐下,双腿圈住小七的身子,在他身后双臂环着他,低声训诫:“不允许了,以后再也不允许作影卫了。”

    影七显得有些慌张,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尽力平静地反问:“……这是……惩罚吗?”

    世子殿下沉默着,影七便有些心虚,害怕自己的僭越让殿下刚刚缓和的心情又不悦了。他紧张地攥紧了李苑的衣襟,扬起眼睫讪讪望着李苑。

    李苑低头望着怀里的少年,他冷淡忧郁又反复无常,永远让李苑摸不清心思,每当李苑想要掰开他的壳子,看看里面躲着的敏感柔软的少年,总会被警惕的小贝壳夹疼了手。

    李苑看着怀里人脆弱得几乎能任人宰割的小影卫,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报复和施/虐欲望,他就要看着他害怕,因为只有影七感到害怕的时候才会依赖自己,只有这种时候李苑才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他需要着。

    李苑低垂的睫毛上似乎挂着细小的水珠,他用被弓弦勒得满是细小口子的手轻轻抚了抚影七脸颊,低头亲他的嘴角,含着他的下唇吸/吮,眼睑微垂,眼神深情又埋怨,又带着一丝报复的淋漓怨毒:

    “是啊,是惩罚,你以后就只能乖乖伺候本世子,你再也没有自由,我不在的时候会把你关起来,不允许见任何人,只能吃我给你的东西,我还想直接废了你的武功,永远别再出现在战场上。”

    他甚至想看见影七脸上惶恐不安的表情,至少比冷淡无情来得令人舒心。

    影七安静地听着,默默往李苑怀里缩了缩,僵硬地抬眼与李苑对视了一瞬,又把眼睫垂了下去。

    李苑在与影七眼神相接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他恨得牙根痒痒,选在小七重伤虚弱最需要疼爱的时候这么刺激他,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心里的创伤被抚平一点。

    李苑偏开头,用指尖抹去影七颊边血迹:“何时能走了就说一声,我们回去。”

    影七道:“属下随时可以起身。”

    “我刚说完的话当耳旁风了?”李苑冷冷瞥了他一眼。

    他已经不被允许再作影卫了,这是主子的命令。影七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垂眸道:“属下……奴家……呃,我……遵命。”

    在无论说什么都会激怒殿下的时候,影七打心眼里认为这两个字是万万不会出错的。

    李苑伸手捏住了影七的上下唇,让他闭嘴。

    影七哑然,果然已经到了无论说什么都会激怒殿下的时候了。

    李苑抬头望了一眼,影四立在五步之外,漠然询问:“殿下,我们已经没有兵马,还去与大军会合吗?”

    他们耗尽了一兵一卒,这功立得不够漂亮,没有见过沉沙人战力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一仗打得有多惨烈,目睹了这场屠杀的又业已归天。

    李苑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临行前楚威将军交与的盔甲残片:“大哥说这是一支骑兵。若不是暗喜暴起,我本想唤这支骑兵出来。”

    影四躬身双手接过,看清甲片之上雕刻三字“飞云骑”。

    李苑道:“这甲片里藏了一层香料,我已经发了命令,让飞云骑先行一步与大军会合了。”

    影四翻看了一眼甲片:“属下不曾听闻楚威将军麾下有一支这样的卫队。”

    李苑道:“我也不曾听过。你去查。”

    “是。”

    ——

    早在李苑吹了召集鬼卫的哨声时,在装备库里赶工修机括的影六和谈苍云就听见了,影六准备放下手中的东西赶过去协助其他鬼卫,被谈苍云拉了回来。

    谈苍云一边聚精会神磨着簧片,挑眉问:“这是什么声?”

    影六匆忙道:“殿下召集鬼卫的哨声,来不及了。”

    谈苍云从兜里掏出瓜子嗑,另一只手磨簧片,头也不抬:“你不必去。我挨个观察过了,齐王世子殿下有七个护卫,两个指挥的,两个主攻的,两个辅助的,你……私以为无甚鸟用。”谈苍云打了个哈哈,“当然,你是靠才华吃饭的,不能算。”

    影六不想同他多废话,诸如此类的奚落他听得多了,影宫白泽组出身,却不是医人,他以鬼卫身份出影宫时有半数的影卫不满,险些引起暴/动。

    后来影宫宫主亲自现身主持公道,让影六蒙眼盲拆装唐门暗器暴雨梨花针,才让影宫上下心悦诚服,成了空前绝后的白泽组鬼卫。

    谈苍云道:“咱们殿下跟李沫殿下两位世子爷单独领兵走歧路,兵马耗尽,万一回朝有人故意使绊子,不想让两位殿下立功,我们连话都插不进。”

    影六即将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谈苍云忽然把一片自己磨罢的簧片举到影六面前:“看这个。”他在簧片上磨了一朵牡丹花。不愧是暗器祖师内门弟子,手上工艺强得令人惊叹。

    “这是你们齐王府的标志吧,我看你们的衣裳上都绣着这种花,我顺便磨了二百个牡丹簧片,你把他们插进这些弩箭机括里,然后打包二百个弩,牵马跟我去和大军会合。”

    影六被谈苍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凭什么听你的?”

    谈苍云指了指腰间令牌:“凭我是无常卫十卫长。这里一个士兵活口都没有,我们靠机括打仗的怎么打?就算留在这儿也不过是等死,我们兄弟的身份你已经知晓,若我有二心,你大可把我们的身份放出去,不出三日,我们必然死于非命。”

    谈苍云心里有数,影六不会说出去。

    因为世子殿下缺少两个精英干将,而他们兄弟俩缺少一个终身的庇护伞,身负死债,王族的庇护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为他卖命又如何。

    况且,殿下人不错。

    谈苍云忆起李苑背后中箭的一瞬间,咬了咬嘴唇,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一位公子,善与恶完美交融于一身,要取人性命时心狠手辣,偶尔又让人觉得他是纯情率真的富家少爷,偏执又可爱。

    他们打包了二百架连城戮日弩,栓起二十几匹还活着的战马,日夜兼程按原计划替世子殿下与大军会合。

    谈苍云扯的是啸狼营战旗,一汇入大军便大肆宣扬“二位世子领兵遭遇伏击现已水深火热,李苑殿下先遣我三人护送连城戮日弩前来支援!”

    二百架连城戮日弩被装备到远攻营,经过改造的戮日弩只需一人操纵,一人辅助便可使用,百步开外可刺穿两匹披甲战马。

    乌月族的围栏被大军冲毁,没有沉沙战士回援,乌月一族确实如同惊弓之鸟,溃不成军,一轮连城戮日弩扫过,寸草难生,僵持之时自南边杀来一支骑兵,身穿飞云甲,手持两面旗帜,分别是定国骁骑营和啸狼营战旗。

    他们自称是李沫和李苑殿下的亲卫队,自燕京长途跋涉赶来支援的。

    远处的天空升起一片流火红焰炮,两位世子殿下也胜了。

    谈苍云松了一口气,趁着军队休整之时,揣着一兜瓜子跑各处跟人聊天。

    “哎,知道咱们齐王世子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我亲眼见他后背中了一箭,殿下却让那两个小兵先走,自己带伤去跟沉沙人硬拼,那可是沉沙人啊啧啧啧啧啧……”

    览平川也捧一兜瓜子,边嗑边捧他哥哥:“正是!南越沉沙曾是五族之首,人丁稀少而血脉剽悍,个个是以一当百的壮士,听说人人都能扛起一头耕牛……”

    兄弟俩嘴皮子不停,嗑瓜子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把一圈兵爷哄得涕泗横流感恩戴德晕头转向。

    鼓角渐止,大军凯旋,打马归岭南。

    岭南王大办酒宴给诸位将军接风洗尘,犒赏将士,岭南王府彻夜酒令未曾止,只是少了少爷一人。

    暗悲端着一碗热汤悄声走进李沫的书房,房里只点了一支白蜡,李沫侧身倚在他那头黄金豹毛茸柔软的腰窝里,怀里捧着一个骷髅头发呆,小豹子偶尔哼唧着蹭蹭无动于衷的李沫。

    所有人都在庆功,立功之人在一片漆黑里哀悼。

    暗悲早已看惯了生离死别,他没有那么丰富的情感,与他而言不过是牺牲了一位同僚。他轻声问:“主子,您许久没用过饭食了,喝点汤养养胃。”

    李沫看了他一眼:“你吃吧。”

    暗悲费解地看着李沫,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碗,心里了然,自己尝了尝又递给李沫,耿直道:“主子,没毒。”

    李沫摇摇头:“你多吃点,我叫人去请雅宁山的游医了,老头子来了你就去疗伤。”

    暗悲愣了愣,不知道主子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他从前从不关心这些。

    李沫只是不想再失去最后一个亲手养大的暗卫了。

    这比失去至亲又能轻松多少?

    暗悲犹豫了一会,从袖口里抽出一封手书,低声道:“主子,这是暗喜生前要属下转交给影七的信,您先过目属下再交给影七。”

    李沫夺过信封,粗暴地拆开看了两遍。

    这个孩子写字也用左手,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写出自己教他识的字。

    暗喜从小就很聪明,学什么都能通悟,只是胆小些,有时候也犯蠢,调皮爬到门口的大树上又不敢下来,常把李沫气得肝痛,爬上去把吓得瑟瑟发抖的臭小孩给抱下来。

    他又想起暗喜站在无数尸体间回头望着自己一笑,瞧他笑得那么乖巧炫耀,他是不是到死都还觉得自己挺棒的?

    李沫看了两遍,突然把信搓皱了砸在暗悲怀里,冷冷问暗悲:“他没有给我的信?”

    暗悲赶紧跪下请饶:“主子息怒,给主子写信岂不是太过僭越……”

    “滚——!”李沫一把掀了桌子,桌上的白烛倒地熄灭,书房黑暗,透进一丝月光洒在李沫悲凉的眼睛里。

    暗悲只好退了出去。

    李沫捧着骷髅头问:“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们走的时候何曾与我告过一声别?”

    “为什么没有给我的信?”李沫眼角发红,倚靠的黄金豹像只乖巧的大猫,磨蹭过来,伸出舌尖舔了舔他故作坚强的眼睛。

    李沫抱住小豹子毛茸茸的颈窝,埋头在金灿灿的绒毛里,声音嘶哑无助:“宝贝,我又没了一个小子。”

    小豹子用圆圆的小耳朵蹭蹭他的脸颊,呜咽安慰。

    世子殿下从不在人前显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他只敢对着那头畜牲吐露心语,对着它才敢展露一点点真实的自己。暗悲不忍再听,去客房给影七送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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