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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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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余秋雨的“不忏悔”说开去

    余秋雨先生的文章有些还是相当不错的,如果一点才都没有,他就人不到“十一个”(石一歌)中去,他的《文化苦旅》就不会那样火。1999年他来北大演讲,容纳近千人的大教室济济一堂,一直排到门外,就很能说明问题。

    北大人对他的这种热情与恭维,他看了一定感动,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明星,应该到处露脸。

    很可惜,秋雨先生那张脸,我在北大没能看上,我去得晚,他演讲时,我和《中华读书报》的一位记者被学生们阻在门外进不去。

    站在门外,也听不到秋雨先生说了些什么。所以站了一会儿我俩就走了。

    第二天,读书报的那位采访了余秋雨,给他拍了相,我就在那一次见到了他的照片,感觉他那张脸胖胖的、厚厚的,给人一种极皮实的印象。

    不久,北大的余杰批评了他,即就是名噪一时的《余秋雨,你为何不忏悔》。

    我看过那篇文章,对其本身,说的人很多,我觉得没什么好讲。后来余秋雨写了《答余杰先生》,在这里我也不想谈它。倒是想谈谈后来余杰所写的《我们有罪,我们忏悔——兼答余秋雨先生(答余杰先生)》。

    我想谈谈这篇文章,是感到有话可说,觉得它有一些值得商榷的观点,如果仍然无话,别人又说了,我是不会瞎掺和的。

    谁来忏悔,向谁忏悔

    余秋雨在他的答文里说,在中国某个人稍稍成名以后,就有人想出来将这位名人“搞掉”了。这确实是我们的某种劣根性,不过那还要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又是通过了什么样的途径成名的。如果手段卑劣,居其位而干坏事,那么,这样的人无妨揭出他的老底来,“搞掉”他就不算不该。如果他成名的手段正当,成名以后并没有为非作歹,对旁人不构成妨碍,那么就无可厚非。

    今日余秋雨的成名靠了他的文章,主要是一部《文化苦旅》,即使后来有炒作因素,那也出于策略之虑,所以,名声和实绩基本相称,“搞”他就得把握一定的分寸,该褒扬处褒扬,而他在“成名”之先写下的“伪劣”文章与成名以后写出的优秀作品,也应分开来谈。

    余杰没有这样做,他有他的难处,他在《余秋雨,你为何不忏悔》中主要是想不加分别地“拍”他“掐”他,他“捏”他,像李敖之于胡适,有点失之于偏,但可以理解——要不是这样,秋雨先生也就感觉极佳,认为自己够拿诺贝尔奖也说不定,决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难受、痒痒。

    话又得说回来,忏悔确是私人自愿之事,秋雨先生的不愿忏悔,或者不愿现在就忏悔,那是他该有的权利,旁人无权强迫——我们有十多亿人呢,为什么单他一个余秋雨必须忏悔?以他为靶子,就能撬起那些沉甸甸的大脑来吗?

    把这个问题一直追问下去,追问到终点,我觉得首先需要回答的应该是“谁来忏悔,向谁忏悔”。

    从“向谁忏悔”这一层面说,我认为忏悔分为两类,一是面向大众的,一是面对自我的。

    这两类忏悔之所以存在差异,是因为忏悔之前他们所干的“坏事”、恶事、亏心事的性质不同。需要面向大众进行忏悔的,他犯的“罪”是“刑事”意义上的,造成过公共性的危害,因而,他的忏悔就具有了“公共”性的认知价值。

    比如《东史郎日记》,它记载的是日本侵略军的滔天罪行。在那支军队里,没有人类之爱,士兵都被教育、加工成为作战的武器,他们坚信“中日战争是圣战”、“效忠天皇重于泰山”,自己的生命“轻如鸿毛”,因此,士兵的惟一职责就是“麻木不仁地盲从长官”——在这些“活武器”的心里,只有为天皇而战才是报国尽忠!

    结果给中国人带来了无穷的灾难,他们“‘荼毒生灵,破坏良田,毁坏房屋,恣意暴虐,毁灭文化,使人间变成地狱,导致无数的生灵成了孤魂野鬼”。每念于此,身当其中的东史郎就感到罪孽深深,才有了“我要忏悔,坦白罪过,脱胎换骨”这样的觉悟。所以,这种忏悔,既是为了向所有受害的中国人谢罪,更是为了避免再犯罪恶,也是为了安慰一下良心,扬一下名,赚一笔钱,其忏悔之意义对于本人、对于中国、对于全人类都是重大而深远的。

    面对自我忏悔其“罪”则与此不同,这里的罪不应属于“刑事”意义上的——至少从理论上来讲不应这样,而多半由来于人性的不完美状态——种相对于“理想境界”而言的不完美状态,因此,这种忏悔一般发生于教堂和私下,不具备曝光的必要性。当然,如果本人愿意,曝光亦无不可,但是这类忏悔的性质已不同于前者,即不同于巴金《随想录》中的许多篇章,而接近于卢梭的《阡悔录》。

    明于此,从公众认识价值上说,我认为前一类忏悔必要而应该,后一类却可有可无。

    怎么理解呢?

    这仍需分开来谈。说它“必要”,是因为产生过这样大的恶劣作用,如果死不认帐,不思忏悔,这个人、这个社会就难有真正的长进,下次面临相同境遇时,极可能导致同类性质的灾难,从这一角度说,我们有必要,而且很有必要进行忏悔。

    “文革”给中国人带来的灾难是持久深重的,处身其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帮凶”,都有自己推卸不了的一份责任,但责任有大小,责任最大的一类则是当时做官掌权的人物——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其次才是那些听信权力话语而纷纷响应的肇事者、武斗者以及为主子搞宣传的“文痞”。余秋雨有必要忏悔,但他并非是最有必要者,也并非一定要忏悔者。否则,余杰怎么不让自己的父母——余秋雨的同代人也忏悔忏悔呢?

    说它“应该”,又因为真正的忏悔并不容易,符合逻辑、理论的东西,具体实行时又会面临种种困难,对于不同的人实行起来更是大不相同。在一般人那里,他们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压根儿就实行不了。

    此外,“面向公众”的忏悔又可以分为两个等级,一是身不由己地被迫犯罪,或者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犯罪,相反,他干了坏事,却误以为自己干的是极为崇高和正义的事,“文革”中的许多红卫兵、造反派就属于这一类;另一个则是意识到了自己在犯罪,却不愿不犯罪,企图靠了这犯罪捞取种种个人好处。很难说“文革”中的不少肇事者杀人、犯罪时毫无意识。

    从情节轻重上说,最应忏悔的当然是最后这类人——余生也晚,虽然来不及经历“文革”,但是凭借观察与阅读,我发现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存活率最高、最能得心应手的恐怕恰恰也正是此一类人——这类人那时候就做着不小的官,后来依旧一路高上去,你能说他们当时没有起过很坏的作用吗?因此,我们最缺乏的也正是这类而非其他人的忏悔!

    如此,朱学勤才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罪恶,却无罪恶意识;有悲剧却没有悲剧意识的时代。悲剧在不断地发生,悲剧意识却被种种无聊的吹捧、浅薄的诉苦或者安慰所冲淡。悲剧不能转化为悲剧意识,再多的悲剧也不能净化民族的灵魂”,这里只有控诉,而无忏悔,于是这个民族不断地上演着“忆苦思甜的闹剧”。

    这就是说,我们这个民族,在一次次巨大而深重的灾难面前,遮蔽、放弃了所有痛苦的资源——苦难来不及转化成资源,就被轻易丢掉了。这样.再多的苦难也不能唤醒这个民族自大、愚顽、不思从根本上进行变改的意识!

    以上是从忏悔的必要性说的。

    再从它的充分性来看。有必要忏悔,不等于就能够忏悔,忏悔还需要适度的条件与环境,所以,并不是你想忏悔就能忏悔,也不是你要忏悔就让你忏悔,并真正忏悔出深度的。

    现成的例子就是,世间人的忏悔可谓多矣,但真正能够留下来给人警戒的却屈指可数。

    原因何在呢?我认为有内外两个方面。

    就外在因素看,条件、环境的合不合宜特别重要。

    俄罗斯人能够反思自己整个二十世纪的成败得失,极大地得力于政治体制上的根本改变,尤其是改变以后政府公开了莫斯科档案,使得各类研究资料全面了,加以新闻、出版、言论自由,不仅忏悔可能可行,即连系统的研究也是相当容易的事情。这是俄罗斯。

    中国的情形目前怎样呢?就说“文革”吧,我们的一些核心档案还没有公开,只靠着几个当事人零零碎碎的回忆就能把问题谈清楚吗?

    况且,回忆本身带有相当大的偏向与扭曲,尤其在“文革”这样重大的灾难事件上,只靠一些回忆录之类的东西进行研究更不容易,有点深度的也很难出来。情势逼人,自危自保、讳疾忌医尚不足,我们能期待它有多大深度呢?

    即使巴金老人的《随想录》,我早就撰文批评过它的缺乏深度,内中的忏悔是飘着的,许多说法根本就没有谈到点子上。

    但即便如此,即便是巴金这样地位与声名的人,一部《随想录》的出生开始也费尽了周折,你还能期待其它更有深度的文章吗?

    这就涉及到以下一个问题:让你自由忏悔时,你有这个能力吗?

    实在地说,余秋雨即使愿意忏悔,我看也不一定就能悔出什么名堂出来,他的资质似乎并非思想型的人,而是“演员”型的文人,所以,忏悔多半是飞扬的、不着边际的。

    那一代文化人已如此不堪,普通民众在多年的教化之后,更仅仅剩下一条筋,在这种情形之下,所谓“全民共忏悔”大概只能是我们的愿望,而无法付诸行为。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秋雨先生想快快乐乐地跨越新世纪,亦无不可。这也是今天的我们需要面临和认可的现实。

    《我们有罪,我们忏悔》的片面或缺空不难发现《我们有罪,我们忏悔》一文的片面或缺空之处。

    首先在“谁来忏悔”这个问题上未予分清。因而,余杰一再强调巴金老人所提倡的“全民共忏悔”,不仅大而无当,而且很不现实,更没有这个可能——巴老的倡议是何等苍白无力!事实上,观诸先生的一生,他向来很少提出过什么精确而正确、经得住认真推敲的主张,毕竟他是凡人,是文人,不是思想家,说“大话”怪不得他,怪只怪那些太把他的话当真,不加辨析与纠正的人——这些人的思想尚不如巴老,这才把它当真,因此,我还是谁都不怪吧。

    其次是“向谁忏悔”。按照上文分析,有的忏悔可以公开,而大多数是毫无必要与可能的。

    事实上,人们时时面对的只是自己的良心。良心使我们觉得自己有罪感,但这种罪感是“隐私”,即使罪犯也有这样的隐私,隐私需要尊重,否则就很可能导致恐怖与灾难。

    “文革”时期是最不尊重个人隐私的,它强迫人们进行心灵的“净化”,“恨斗私字一闪念”。

    因而,忏悔既需自觉,更需自愿。

    具体到余秋雨身上,如果他执意不愿忏悔,或者他觉得没什么好忏悔,那也是他的权利,谈不上人品恶劣与否。因为,“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所做的每一桩大事,记录都在,不入历史则罢,进入历史的人总有一个盖棺论定的时候,干下的祸事并非谁想掩饰就掩饰得了的。多少帝王将相身后都留下了千秋骂名,人为的掩饰或者虚假地忏悔一通大概只能欲盖弥彰。

    第三,我们不忏悔,还是我们不能忏悔?

    余杰说,二十世纪一次次残酷的政治运动,夺去了几千万人的生命,尤其是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的生命。对此,“我们却没有作出任何有分量的反思来。我们在跨越新世纪的门槛的时候,企图将这四道伤痕抛弃在旧世纪,但这能做到吗?假如忘却灾难,对未来意味着什么呢”。

    在这里,余杰已经因果颠倒了——谁意识不到这一点?许多人早就意识到了、提倡过了,问题是大家都无能为力。

    连巴金老人那样温暾的“忏悔”都差点出不来,余人的作为或极限也就可想而知了。要不然多少年前就有人说李泽厚等人“聪明”呢!

    中国人的确并不是都傻,常识性的东西之所以成为一种隐讳,不再当作常识,其“罪恶”怎么能归咎于“无权无势”的文人,说他们没有反思呢?阿Q只敢羞辱小尼姑,赵四老爷是不敢的。

    何况,知识分子在当下已是如此不幸,有几位能风光风光,长了不少知识人的志气,所以,知识人内部实在不该“斗”来“斗”去,那样会让大家忽略了真正的“流氓”——真正的流氓会在一边起哄、嗤笑。

    单拿余秋雨来说,今天他连做流氓的资格都不具备,“搞”他实在叫我“心疼”——虽然他的皮肉不瘦,但也经不住啊!

    第四,刑事意义上的“罪”与宗教意义上的“罪”应予分别。

    我们说每个人都是不足的,人性里都含有相当大的“罪性”,这种“罪性”是相对于理想状态而言的,因此是宗教意义上的,这时的忏悔,面对的只是自我,至多再加上一个非人格化的、纯精神上的“上帝”。严格限制了这一点,灵魂方能自净与自救。

    所以,只要这种“罪性”没有给他人带来“刑事”

    意义上的危害或损伤,那就是“合理”的,不必追究的。

    可是,一旦它发放出来,对他人造成了“刑事”意义上的危害或损伤,那么,此人就已构成犯罪,这时候仅仅“忏悔”是不够的,我们还应该、也必须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余杰对此却毫无辨别,所以他才说我们都有“罪”。

    为什么都有罪呢?

    余杰说“人有罪因为人的有限性”。在新约圣经中,“罪”是指“失去了目标,”“罪就是完美的亏损,是美善的扭曲,是美好关系的破坏。人的有限性决定了人是有罪的。一个人如果承认了自己的有限性,就承认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罪’是由人的有限性决定的、人生而有之的一种状态”。所以,软弱的人有罪,强悍的人也有罪,歌德和拿破仑都同样地有罪——强悍之罪,表现在天才身上,是狂妄自大,表现在农民身上,是打破生命的秩序,表现在市民身上,是害怕自由的责任。

    进而,他又举鲁迅作证,认为鲁迅比我们伟大,就因为只有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

    依照余杰的本意,他在这里所言的“罪”当然是相对于理想状态而言的,属于宗教意义上的——他文章的大题目“我们有罪,我们忏悔”中的“罪”以及小题目“我们为什么有罪”中的“罪”指的都是这一意义上的。

    从这一意义往前推下去,他呼吁我们都应该忏悔。

    这本来无可厚非,可是现在就出现了几个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这里的“罪”与刑事意义上的“罪”相互混淆,因为他在文章里所列举的有关“罪”的事例,恰都是刑事意义上的,而不是他所说的“生而有之”的“有限性”,比如,奥斯维辛的烟囱、南京大屠杀、苏联的古拉格群岛、红色高棉屠刀下的白骨以及文化大革命中的鲜血以及鲁迅《狂人日记》中的“吃人”等等,这里面的“罪”岂是什么“生而有之”?

    而且,余杰把所有这一切“罪”混为一谈以后,刑事罪犯们似乎只要忏忏悔也就够了——这样,他就把罪犯们从中开脱出来,指向了一条避重就轻的逃遁之路。

    可见,面对深重的历史与现实灾难,我们的确需要忏悔,然而,忏悔是有极为苛刻的条件限制的。具体到“文革”,几个文人的忏悔无济于事。余秋雨除了比旁人有名外,并没有比他的同时代人多出什么。

    从他的“不忏悔”上,倒是引出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值得所有知识分子时时警戒与警惕,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我们的人格与精神独立都是必不可少的,丧失了这个主心骨,在多数状况下,我们将被塑造成不仁的小人、贱人、恶人、奸人或非人!

    “文革”给予我们的教训是深刻的,总结它首先需要耐心,其次才是勇气。但国人欲想完全消弭它的灾难性影响,则非单单一个忏悔就能行。

    忏悔已不足,何况是几个小文人无力的忏悔呢?

    2000年3月17-19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