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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北方城郭》兼与朱向前先生商榷
评论家朱向前先生写有两万余字的书评《是大作,但不是精品——三谈(北方城郭)及其它》,先在《当代》上发表,后收入他的新书《初心与正觉》中,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再次为柳建伟的作品大声疾呼,改变了一大批人之对《北方》的看法。
其论深邃独到、精彩纷呈,本来让我无话可说,因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来我渐渐产生一些不同的想法,在此就教于朱先生,兼以商榷。
此混沌与彼混沌
朱先生用“大树”“推土机”来概括阅读《北方城郭》之后的感受,认为它躯干粗大、枝叶繁茂,反映了整体的、开阔的、长河一般的社会生活和历史画卷,充分显示出作者自身的力量、吨位、气势之胜,克服了中国当代小说“半部杰作”的通病,使之神完气足、真力弥漫。
这些看法十分形象。但是朱先生又用“混沌”来形容《北方》则非我敢同意,在我看来,它至多只可以叫“复杂”(Complexity)。
美国威斯康幸大学物理学博士米歇尔?沃尔德罗普在《复杂》一书里说,“复杂”不同于“混沌”,它发生在“混沌”的边缘,具有将秩序和混沌融人特殊的平衡的能力。
所以,如果说巨著都含有一种“混沌感”的话,那么《北方》给我们的印象却只是复杂感——它的丰满的生活、繁杂的情节、黑洞般深不可测的人物表现出的都只是一种复杂感。原因在于《北方》的人物、思想、情节无一不具有形而下的清晰性,即使它拷问出第一主人公李金堂灵魂的深邃来了,这种深邃仍是一种形而下的清晰、形而下的复杂。
即就是说作家十分真实地写出了当代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种种现实——现实如此,他才如此去写,既未对这样的现实作以提升,亦未对它作以超拔,它始终在形而下的范围内做着巴尔扎克式的“时代记录员”,满足于对社会、人物关系、性格的复杂性之探究,缺少了形而上的诗性追问。
巨著的特点正在于它具有形而上的意味——《红楼梦》等作品既能从地上看到天上,又能从天上看到地下。
由于有了这类形而上的追问,它们才具备了无穷的多义性和一种叫人不知所始不知所终的浑茫感,这样的感觉我们方才称它做“混沌”,以此表明作品内容和思想的无法穷尽性。形而下的“复杂”却不同于形而上的“混沌”,无论多复杂它都可以穷尽与讲明,它的浑茫感只具有形而下的意味——相对于态度、倾向性比较明晰的作品来说,《北方》取消了作者本人的态度、倾向,让人不知道作者对人物真确的态度;但这不能叫“混沌”,它的浑茫只是相对的、能够说得清楚的,所以是形而下的。
《红楼梦》的“浑茫”却是绝对的——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祸福倚伏……一切不可知、不可测,一切给人幻灭感、迷离感,使我们不断叹问人生何为、历史何为。我们问天、我们问地,我们问不胜问。终究是不知所以,在这儿处处是形而上的疑点。这样的阅读感觉才叫“混沌”。
此混沌不同于彼混沌,形而下的“混沌”不妨叫它“复杂”,只把形而上的“混沌”叫做“混沌”。朱先生以为如何?
如果朱先生同意我的意见,那么我进一步要认为,柳建伟太注重故事情节,构思时太理性,所以他只能进行形而下的打捞,形而下的深抠细挖,形而下的宏观统驭……因此,这部作品也算出色了,但它与经典作品不可比拟,它不是巨著。
朱先生的文章恰恰给人的是那样的印象,可能是爱才心切的缘故。
二、何为“批判现实主义”
巴尔扎克是批判现实主义的颠峰,“学习”巴尔扎克的《北方》是不是、算不算批判现实主义呢?
朱先生认为是的,我却同样不能苟同,虽然柳建伟深受巴氏影响,虽然他还说要像巴氏那样写作。
我如何对它进行定位呢?我只把叫做“写实”主义。
说它是写实的,是因为我们转型期社会中诸多的阴暗面被它曝光了,即使它依旧有嫌不够与不足,但宅的主要关注点在人物性格深度的展示上。这是无可厚非的。
不幸的是柳建伟仅仅局限于这些,到此为止了。
这样,它给我们的印象非但不像“批判”,反倒有认可、赞美之意。比如作者有意将李金堂拔成玩手腕的大师,并且玩出了极高的素养,以至于让我们难以相信这位“政治家”(原作中的称谓)17岁还在人家当佣工、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
如此还不够,他还要借李金堂的情人之口一次次称李为“伟丈夫”。在“政治家”“伟丈夫”的导演下,其他人几乎都成了爬虫——知道李金堂贪污108万的两个人先后自杀,他们怎就如此放心地走了呢?不就这点款子吗,值得自杀吗?况且自杀者之一很爱自己的妻子,一直和妻子在一块儿,却没把李金堂的贪污透露出去,保密觉悟可真高啊!
自杀的目的却是为了保住李金堂——自杀前居然还谈过条件,李金堂同意妥善安排自杀者的妻儿,好让自杀者放心自杀。真有点匪夷所思!
他们如此没有现代人意识,心甘情愿地为主子而死,全不信了法制公正,不懂得捍卫自己的权利了吗?这样的处理方法,让我蒙生了历史倒流的错觉,仿佛回到皇权专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年代去了。
作家就这样硬性地没把李金堂给揪出来示众,让他做了个潜在的贪污犯,很不能令人信服。
当然,我不是说李金堂应在作品里得到他该有的惩罚,而是说作者“掩护”李金堂所用的方法经不住怀疑,人为设计的痕迹过于显眼。
况且作家一再这样“同情”、“保护”、“赏识”李金堂不由人不疑惑——你是在“批判”吗?
在文学史上,《官场现形记》叫“批判”现实主义,它明明白白地将当时的官场比喻为“畜生的世界”,声言不愿与“这班畜生在一块”。
《围城》里假道士的虚伪、自私、狭隘如同猴子夹紧尾巴遮起红红的屁股,作者揭开它的后盖,这也叫“批判现实主义”。
《北方》“批判性”在哪里呢?
敢写某些方面的阴暗面不叫批判现实主义,只写阴暗面也不一定就是批判现实主义。如果你对阴暗面沾沾乐道、甚至心存嘉许的话,那么就已走到“批判”的反面去了。
如此,《北方》就被湮没在平面化的现实成分中,过多的现实拖累得它起飞不了。
当人物完全被故事的旋涡急速卷走时,我们眼中所见的就全剩下形而下的复杂系统,看不到形而上的腾飞、诗情与超越了。
所以,如《北方》这样太注重故事本身未见得就是好事。
这种偏见还不只一个,它可能是中国当代作家的普遍意识,也是我们写不了巨著的本质原因。
何况写到悲处,作者往往无余力去作进一步的深化与拓展,火候未到、味儿没出来就轻轻带过去,有点像一般写手们笔下的武侠小说——在应该停一停、留一留的地方停不住、留不下,一个个很不错的、能使我们深深情动的契机便全部失去了。
也许这和作家本人的才气、心力相关,而不是因为他不想写好。
成功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写到悲处却都是够味够劲、酣畅淋漓的。由此可知柳建伟似乎算不上写情的圣手,不若武侠大师金庸,在情的体味和揣摩上,具有莫大的才性;他的特长在于“理性”,能够驾驭大场面,写出人性之深,但很难写出动人灵性的细节。
作品中他正是如此自觉地设计了许多大场面,扬长避短的。如白剑爷爷的死,县城的游行示威,李金堂的电视讲话等等。场面很大,都是为了写出其中错综复杂的种种人物关系,最终则是为“故事”服务,求一个平面世界上的热闹、好看,而不惜让深层次的情感世界牺牲,进一步地将“批判”拉平为“写实”,将包含了巨著之分量的内容降格降价。
因而,我觉得柳建伟不仅应如朱先生所言的,要借鉴二十世纪现代文学的表现手法,脱去十九世纪形式、技巧等方面的一些不良影响,这还不是要紧之事,这方面欠缺至多只是外部受损,他像不少的其他作家那样,最缺的是没有什么现代意识,思想较为陈旧,写出的东西能发出“霉”味儿来,没有鲜亮与清纯——这种非现代人意识使我怀疑他能不能找到“批判”社会的支撑点,具不具备批判社会的现代人意识,人文关怀、博爱精神尚在其次。
创作巨著的作家拥有的恰恰是超前的意识、现代的思想,甚至要先知先觉——它们构成了作品的内部肌理。
单单学一些外在的花哨容易,难的是内部的思想能不能跟进——我批评柳建伟的意义正在这里,因为它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作家的通病与不足,而这决不是一时一日自修就可行的,否则“一不小心就是一《红楼梦》(王朔语),倒是谁都能侃得出来的平常话了。
2000年9月15日,北京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