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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有些惴惴不安的出现在了内东门下。
他怎么都想不到,官家居然会让他自己选时间觐见。
这就实在是让他惊疑不定,也让他满脑子都是猜测。
因为,官家上午才赐第司马光。
下午就又派人传旨,以一种极为罕见的姿态,表达出愿意迁就他的时间的态度。
谁不知道,司马光是旧党赤帜,而他章惇则是朝中如今最坚定的新法大臣?
正胡乱想着,閤门通见舍人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省佐,请随某来……”来人的声音很熟悉。
章惇抬头看了看,是狄咏。
乃是仁庙大将狄青的次子,本月中旬,官家通过太后以圣旨将其召回,任为阁门通事舍人,并兼掌了御龙骨朵直指挥,加带御器械,并自东上閤门副使,擢升为东上閤门使。
而理由,朝中人尽皆知——朕慕嘉佑之政,而欲褒扬功臣,闻狄武襄公之忠,甚敬之,其以狄青子狄咏为阁门通事舍人并御龙骨朵直指挥。
这旨意,确是官家亲口口授,然后交到了枢密院,又枢密都承旨草诏的。
而章惇和狄咏是老相识了。
当年他经略湖南,狄咏就曾在他麾下听命。
元丰四年的时候,狄咏任环庆路副总管回京述职时也来拜谒过他。
本以为狄咏不会如此迅速的接掌职权。
不意,他已经完全的承担起了閤门通见舍人的职责。
这让章惇惊讶不已。
因为正常来说,一般需要半年以上的考验、观察,閤门通见舍人才会被正式的允许接掌引见之权。
“官家已在崇政殿……”狄咏低声提醒了一句。
章惇回过神来,连忙谢道:“多谢子佳!”
在心中,章惇更加惊讶。
因为,一般大臣觐见,都是要等官家的。
现在反过来,官家先在殿上等他了。
这其中昭示的东西,让章惇颇为激动,也甚为惶恐。
狄咏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的领着章惇,走在冬日阴雨天的宫闱回廊下。
不多时,便到了崇政殿前。
章惇整理了一下仪容,狄咏则入殿去通报。
片刻后,他就出来了:“官家有旨,命省佐入殿独对!”
于是,章惇持芴再拜,然后才亦步亦趋登上殿阶,趋步向前到了殿中。
崇政殿内的长明灯已经都被人点亮。
在殿中右侧,一扇屏风后,有人影绰绰那是起居郎在屏风后,随时记录君臣言行。
章惇余光扫了一眼,就收回来,恭恭敬敬的对着那个已经坐在殿上御座的少年天子,拜了两拜,然后才道:“尚书左丞、门下侍郎臣惇,拜见陛下,愿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殿上的少年官家说道。
“来人,给章卿赐座、赐茶……”
章惇连忙拜谢,然后就坐到了一张被人搬来的椅子上。
一盏煮好的茶,被内臣奉来他面前。
章惇恭敬的接过来,然后茶叶的香味,让他鼻子动了动。
“是商洛的茶叶……”他心中一惊,这香味他不会认错。
章惇虽然是福建人,可他为官的起点,却是在商洛县。
在商洛为官的那几年,让他彻底习惯了商洛茶叶的味道,反而不习惯喝福建的建茶了。
而这个习惯,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的。
便听着殿上的小官家说道:“朕已经看过了卿呈递的青苗法检讨要略……”
“今日召卿相见,还请爱卿,详细为朕说之!”
章惇收敛心中的惊讶,持芴拜道:“臣惶恐,请为陛下言之……”
于是,便将他还有韩绛、吕公著的意见,都介绍了一遍。
章惇是很聪明的。
所以,他没有隐瞒任何人的说辞。
只是平铺直叙的介绍了三位宰执对青苗法的态度。
总结就是韩绛想改,章惇想小改,吕公著则想大改甚至干脆罢废,将常平仓仓法捡起来拾掇拾掇,用来取代青苗法。
殿上的官家听完,似乎深思了很久,然后才问道:“以卿等所言,若要改的话,当如何改?”
章惇再拜,说道:“以臣愚见,只需将青苗法中条例,限定为两分利息,且不许摊派、强借即可……”
“康国公则以为青苗法还细细检讨,详细条贯,并从中枢选派朝官,去往地方监督青苗法条例,旦有人违法抗命,即刻弹劾……”
“东平郡公则认为,或许常平仓法更妙,不过青苗法若是改动合适,也能接受!”
只听着官家站起身来,似乎踱了几步。
然后他就回身,再次坐回御座。
“卿所言种种,朕知晓了!”
他忽然提高了声调,说道:“以朕之见,卿所见、韩丞相之见、吕执政之见……虽所言不同,却殊途同归,皆乃吏治问题!”
章惇立刻持芴而拜:“圣明无过陛下!”
他心中,对这位官家的评价,再次上升。
能直接跳过所有问题,直指真正关键所在。
这位官家,简直是天生适合执政的君王。
“既是吏治问题,卿可有办法?”小官家用着稚嫩的声音问道。
章惇不敢隐瞒,只能拜道:“臣愚钝,暂无解法……”
“只是,事情总归要做!不可因噎废食!”
“以臣愚钝之见,即使青苗法有种种问题,地方军州未能贯彻执行朝廷法令,胥吏上下其手……”
“但有青苗法好过没有!”
“若无青苗法,百姓荒年借贷无门,地方形势户趁势逼人……而有了青苗法后,地方形势户便开始为百姓出头、做主了!”
“也愿意借贷了……”
这是事实,也是青苗法之所以有无数非议,却依旧能得到无数士大夫官员支持的原因。
青苗法这个东西吧,好与坏先放开。
有没有,才是最重要的。
有的话,百姓就有选择的余地。
形势户不借,还有官府,哪怕同样九出十三归利滚利。
至少对百姓来说是一个选择,也是一个可以逼迫形势户们让利的办法。
殿上的官家,却在这个时候,悠悠的问了一句:“卿所言倒是合理……”
“只是如此一来,岂非怨归于朕,而恩归于下了?”
章惇被吓得头皮发麻,连忙再拜:“臣惶恐!”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所在,也是旧党一直揪着青苗法不断攻仵的关键所在。
怨归于上——地方官乱摊派,乱加钱,老百姓懂的也不多,只知道是赵官家的法令。
若是破家灭门了,他们恨谁?
恩归于下,就更好理解了,在章惇的逻辑,青苗法再有万般不是,也可以逼迫形势户豪强们让利。
于是问题来了。
形势户们让利,百姓感谢谁?
难道是汴京城的赵官家?
肯定不是,一定是让利的形势户自身!
于是,旧党大臣就可以光明正大,甚至打着‘为江山社稷着想’的旗号,对青苗法发动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错非是先帝意志坚定也错非是先帝矢志于开疆拓土,收复灵夏、幽燕,需要大量的钱。
所以,先帝才一直当没有看到这个问题,也不提此事。
不然的话,仅仅是这一点,青苗法也早就被罢废了。
而如今,官家却直接点出了青苗法的核心弊端。
对皇帝来说怨归于上,恩归于下,实在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情况了。
章惇自然开始害怕。
害怕这位陛下,趁着他今日独对的机会,对青苗法一击必杀。
若他亲自开口,判处青苗法死刑。
那青苗法就真的要被罢废了。
而且基本不可能再有恢复的机会。
正当章惇绞尽脑汁要想办法找理由的时候,他就又听到那位官家说道:“卿不必如此!”
“皇考的法令,自然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不遵从皇考的旨意,擅自变更国家法度,压榨百姓,败坏制度……”
“这就是朕今日召卿来此的缘故!”
“也是皇考当初,对朕叮嘱的大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