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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国,金陵。
班头急急从幕外踏进后台,见江雨林烟手拉着手难舍难分,只好把江雨招至一旁,小声道:“小雨,杨员外出重金请你去他房里独为他唱一戏。”
“叔,今天本开场迟了,天这么晚了,能不能请杨员外改日?”
“小雨呐,杨员外可是扬州知府的大舅子,素来专横霸道,咱们惹不起,你就多唱一出吧。”班头显得为难。
林烟尖着耳朵听,没听清楚,见江雨走回来对她道:“烟儿,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
楼船头仓,装饰着鲜花的包房看上去富贵奢豪,年愈不惑的杨员外,身材胖硕,着一身黑色镶金长袍,在房内踱来踱去,满身肉跟着抖动。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杨员外,我是江雨。”话音未落,门就开了。
“怎么这么慢?快进来。”杨员外把江雨拉进房内,“我可是你的忠实戏迷。”
“员外,您想听什么?”江雨淡淡道。
“先不着急听戏,来,尝尝我这儿的好酒。”说着递来一盏酒,酒香扑鼻。
江雨推却:“员外,我不能喝,喝酒坏嗓子。”
“一盏酒,坏不了。”见江雨还在迟疑,杨员外脸上挂着的笑容凝固,变得严肃起来,“不赏脸?”
江雨眉头蹙起,无奈喝下。
杨员外这才满意:“这是我侄子给我带的高沟酿,是贡酒,王宫大臣们喝的,今个儿你有口福才喝得到,竟然然还不乐意呢。如何?味道是不是很浓纯?”
“还行吧。”江雨敷衍回答。
见江雨不是好酒之人,杨员外不免感到扫兴,挂着微微不悦的神情,开门见山说明意图:“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打算聘你为我府上私伶,开个价!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不是询问,是通知,他信心十足地等待答复。成为达官贵人府上私伶,对伶人可谓梦寐以求。毕竟谁都不愿跟着戏班四处漂泊、风餐露宿。
“蒙员外抬爱,江雨一介草民,散漫惯了,恕难适应贵府生活。”
“你这是拒绝我?”杨员外十分不满,“我看得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要给脸不要脸!”
江雨拂袖道:“员外既不听戏,江雨告退。”面对上位者语气中流露的傲慢,江雨时常也会回以冷傲。
“站住!”杨员外的好兴致全被糟蹋了,粗声粗气道,“既然来了,就给我唱一出再走。”
江雨不愿让戏班难做,只好忍气吞声。过来前匆匆上了点淡妆,没有搭档,便挑了《思凡》里的一段,开嗓唱到: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
香识厨,做不得望夫台。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
思凡小尼姑,心如炽火,一顾一频眉,牵动凡人心。
“打赏你的。”杨员外看得激动,忍不住把银子丢到江雨身上。
江雨身形一滞,任银子落地,并不去拣,接唱后面的唱段:“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好一句唱词,此时此境,江雨心里却在怅叹:“我本是男儿汉,又不是女娇娥!”
自古只有女儿陪酒,到羲国,由于北方延国带来的压力,统治者重武轻文,取消了科举取仕制度,文人无法再凭借科考为官,地位陡然下降。
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时常流连于勾栏瓦舍,以创作戏文排忧解乏,这便有了羲国戏曲文化的繁荣,成为达官贵人们平日饮酒作乐的消遣。
江雨同这些文人在一起呆久了,骨子里多少透着清高。
“停停停!你这唱的是什么!”杨员外怒气冲冲喝断演出。事实上,他心里觉得,江雨不愧是金陵第一名伶,扮谁像谁,既有丽娘的绝代芳华,也有小尼姑的超凡脱俗。但他越觉得江雨优秀,就越对被拒绝之事耿耿于怀,气不打一处出来。
“跟我回府,我让府里老戏骨好好调教你。”杨员外拽起江雨往外走。金陵的达官贵人,有攀比府中私伶的风气。得江雨,能让他扬眉吐气一番,必定不会放过。
“放手!”江雨挣不过肥胖员外的劲儿,“你这样,我要报官了。”
“想报官?凭你的身份,官府能为你出头?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杨员外恶狠狠捏住江雨手腕,痛得江雨再喊了一声:“放手。”
“不放!”姓杨的变本加厉。忽然,他感到手腕一阵剧痛,骨骼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捏得咯咯响。转头看,啪地挨了一巴掌,脸被打回来,没来得及看清来人长相,只看到那只手白皙纤细,盈盈如玉。
“被捏住手腕的滋味如何?”声音来自这只手的主人,刚硬语气娇柔嗓,是个女子。
“要断啦要断啦!”姓杨的松开江雨,“我松手了,你也松开!”
一得松开,姓杨的连连后退,一看来的只有一个女人,扎着一束齐腰长鞭。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烟根本不看他,只在询问江雨有没有受伤。
姓杨的揣着满腔怒火,走到林烟跟前要发难,却林烟不紧不慢地道:“欺负雨哥哥,要死还是要活,你自己说吧。”
“扬州知府是我侄子,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他表情扭曲,满脸肥肉堆起。
“死胖子,你再喊我东西试试看!”林烟双目迸发精光,看得姓杨的心惊胆战。
“你……”
“怎么着,知府了不起吗?”林烟学着他的口气,“知道我是谁么?”
“……”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林烟是也。”
“哪个林烟?”姓杨的浑身一颤。
“你说呢?”她娇俏的脸上带着一般姑娘没有的英气。
姓杨的弱弱地问了一句:“林……将军?”南国百战不殆的猛将,将门林家的荣耀,林烟!在这繁华的金陵城,遇上林将军也不稀奇。
“将军饶命啊!”扑通一声跪地,震得船板晃悠。
一大摊肥肉堆在眼前,林烟觉得恶心,转头看江雨,心想还是她雨哥哥看着舒服,笑咪咪问江雨:“你想怎么处置他?”
“算了,别闹僵了。”江雨道,“我们走吧。”
“不行,怎么能算了!”
“林将军饶命!江大人饶命!”姓杨的声音发抖,眼巴巴地希望江雨再说点好话。林烟抬手作了个要打的假动作,吓得他身子一缩,畏畏缩缩不敢再说话。
“走啦走啦。”江雨推着林烟出门。林烟嘴上不饶,心里早依了江雨。
回到后台,班头笑脸盈盈地又跑了过来:“小雨呐,你今晚真旺,刚去了杨员外那里,就有个秦公子来邀约。他出的彩头可是杨员外的好几十倍呢!快,我带你过去,别让他久等了。”
“听他个大头鬼!”林烟打断班头的话,“我跟你说,别得寸进尺,欺负雨哥哥善良,不懂拒绝。你要是再随便答应客人,我拆了你台!”
“诶,你小丫头……”
江雨轻轻握住林烟的手,对班头道:“叔,你别骂她。她只是关心我,没有恶意的,要怪就怪我吧。”
这班头年近半百,领着戏班东奔西走,卖艺挣钱,是大家的衣食父母。膝下有水秋一个女儿。
“算了。”班头道,“俺是大度的人,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林烟不屑地哼了一声,心道也不知是谁不跟谁一般见识。
随后,江雨去见秦公子,林烟在后台等,跟戏班诸人相聊之下,才知道江雨弟弟江云,身患恶疾。江雨这般卖力挣钱,都是为了给江云治病。
等了半个时辰,林烟有些焦躁,想出去看看,忽听一声“烟儿”的轻唤,江雨回来了。
“那位秦公子,没有为难你吧。”她迎上去。
“不是所有人都跟杨员外一样,这世上好人更多的。”江雨拉着林烟坐下,“秦公子只是听戏,还给了我不少赏银。”说到赏银,他眸色不易察觉地一黯,却还是被林烟捕捉到了。
“雨哥哥,其实你不必这样的。”林烟道,“江云的病,我可以帮忙。林家有好大夫,有好药材。”
“谢谢你的好意。”江雨道,“小云的药材,我买得起。”
林烟不依,抓住他的手臂:“你知道,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面对林烟强硬的态度,江雨微微蹙起眉头:“我不需要女人施舍。”大概是干这行久了,对‘给’、‘赏’这些字眼尤为敏感。久居下位所要承受的白眼,不是人人都能忍的,尤其像江雨这样自尊心还很强的男人。
见林烟神情委屈,江雨长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脑袋:“对不起烟儿,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不想依靠你,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不想就不想吧。”她不愿带给他负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