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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鬼要求交换的东西听得夏禹川直皱眉,他悄悄扯了扯燕双飞的衣角,唯恐后者被刹鬼三言两语绕进圈套里:“双飞?”
燕双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无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燕双飞这么一说却是引得刹鬼把注意力投在了他身上,随后讽刺地笑了笑:“双生契,你二人倒是情深义重。”
“你在说什么?”夏禹川听不懂刹鬼的含沙射影,只是此时盯着后者那张惨白的脸,竟然生出些许惊人的熟悉来,就像是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人一般,而这种遗忘并不是林麓和祁连对他进行的记忆干预,更像是漫长时光和沉睡对记忆的磨损所带来的。
燕双飞却不管刹鬼的阴阳怪气,他将三枚铜板落在桌上,眼睛却是看着后者,“既要玩,不如玩大一点?”
“你想怎么玩?”小鬼搬来一张椅子放下,刹鬼轻飘飘地坐下,支着脑袋笑吟吟地望着燕双飞。
“我不要你送我这一局,我拿命跟你玩,我若是赢了,你把贺镜还给我,还把双生契的事说明白了。”燕双飞抬手拦住想要制止的夏禹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刹鬼,“怎么样?”
“可以。”刹鬼点头道,“可你若是输了呢?”
“那我穿上她的衣服也跪桌子上帮你摇骰子。”燕双飞随手一指旁边身上随便挂着两块布的荷官,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觉得以我的皮相来说,你是稳赚不亏的。”
“行啊,你都这么提了,那就按你的来,贺镜的名牌就在其中一个坛子里,选对了,我满足你的要求。”刹鬼摇着扇子,嘴角始终挂着笑容,眼里神色却冷得能杀人,“只有一点,你的命数等于他的命数,你若是输了,你俩都给我脱光了滚去摇骰子。”
“啊,这样么?”燕双飞短促地笑了一声,回过头去朝夏禹川挤了挤眼睛道,“我若是输了,你得跟我一起卖身了,可会怨我?”
夏禹川看着他不正经的神色,也笑了,道:“无妨,你只管赌便是,后果我俩一块儿担。”
“好。”燕双飞一愣,随后柔和了眉眼,转过身去顺着那九个坛子走过去,之间在坛子上方虚点,似乎在犹豫选哪个。
“一炷香之内选不出来,我便替你随便选一个。”刹鬼在旁边悠悠道,笃定燕双飞先前是在虚张声势,如今怂了不敢选了。
“急什么。”燕双飞不看他,眼神兀自盯着那几个坛子,一边说道,“在下不才,江湖流浪数十载,学不成诗书礼义,坑蒙拐骗的本事倒是略通一二,此番便献丑了。”
燕双飞说完,刚好停在一个坛子前,用腰间佩刀的刀柄敲开坛口的泥封,然后伸手进去,夏禹川紧张地盯着他,刹鬼摇着扇子,脸上挂着叫人不舒服的笑容。忽然,一条银色的毒蛇从坛口的破洞里钻了出来。
“燕双飞!”夏禹川急得叫了燕双飞全名,又怕惊扰了毒蛇,声音不敢太大。
“无妨,待在那,你别过来。”燕双飞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了夏禹川要靠近的动作,脸上神色一如之前的淡然,他笑了笑,玩世不恭地看向坐在那笑容诡异的刹鬼,“我就说你没信誉可言吧,你说贺镜的名牌在坛子里,可没告诉我坛子里还有毒蛇啊。”
燕双飞说着将手从坛子里拿出来,银色的毒蛇缠住了他的整个小臂,虎口处有两枚毒蛇咬的、已然发紫的牙印,写着贺镜名字的带血木牌就被燕双飞捏在指间,他转眸对上刹鬼森冷的目光,平静道:“我赌赢了,不是吗?”
“是,你赢了。”刹鬼皮笑肉不笑道,拍拍手让人把昏迷过去人事不知的贺镜死狗似的拖了上来,“还给你。”
燕双飞虎口上的孔洞夏禹川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拔出腰间的大夏龙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息打倒试图阻拦他的女鬼,将刀架到了刹鬼脖子上:“给他解毒。”
“我要是不呢?”刹鬼并不吃他的威胁,哪怕刀卡在脖子上了依然波澜不惊地抬眸瞟了夏禹川一眼,伸出手指推开近在咫尺的刀口,“你没资格同我谈条件。”
“怎么没有?”夏禹川也笑起来,又将刀口压回去,刹鬼惨白的脖颈被压出了一道血线,“他赢了赌局,我想你应该不能随意处死生人,否则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引我们进来,你说对吧?”
“对,可那又如何,我只需要拖上一时半刻,蛇毒自然会要他的命,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刹鬼被说中了弱点,脸色肉眼可见的冷了下去,但嘴上还是很强硬,“你若是不在乎他的命,大可同我耗着,反正我呀,时间多着呢。”
夏禹川握刀的手紧了紧,骨节捏得发白,刹鬼平静又嘲讽地看着他,两人无声地僵持着,最后还是夏禹川妥协,他将龙雀刀收回鞘里,冷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单纯不想让你活得那么自在。”刹鬼低笑一声,一张诡异的恶鬼面上竟然隐隐有扭曲的迹象,“劫数才刚刚开始呢,这才哪到哪。”
夏禹川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刹鬼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我认得你么?”
刹鬼本来低头瞧着一卷帛书上的梵文,闻言猛地抬起了头,眼底的怨气越发浓重,漆黑的唇角忽然向耳根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惨白的面孔下越发可怖,他骨瘦如柴的手指点上贺镜的眉间,一时阴风大作,凄厉的恶鬼哭声在整个水榭里回荡。
“当年做下那等恶事,你二人倒是忘得干干净净,叫我在这恶鬼地狱里挣扎,如今你还敢问为什么?”刹鬼脸上笑意消散得一干二净,惨白的脸上神情怨毒又扭曲,随着阴风把黄金台的大门关上,水榭内的富丽堂皇的景致一瞬间变得阴冷破败不堪,幽幽鬼火在人头骨制的灯盏上明暗跳跃,身段窈窕的舞女尽数褪去一身美人画皮,露出青面獠牙的恶鬼面目来。
夏禹川拔出腰间的大夏龙雀戒备地横在身前,他盯着面前突然发难的刹鬼,莫名有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惊人的熟悉,刹鬼看他的眼睛里有恨意、难过、憎恶,还有一些别的他看不懂的情绪,可是为什么?他此前并不与刹鬼相识,第一次,夏禹川不再逃避从他复生以来就一直存在的问题: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是绵羊游戏的副本,还是死后的世界?
前者荒谬,后者更荒谬。
刹鬼怪笑一声,却是不由分说地朝夏禹川扑过来,手里一柄长剑锐利带着冲天怨气,几乎在顷刻间直逼后者面门,夏禹川应对不及,一时无力招架,狼狈地朝旁边滚过去,燕双飞拔刀替他挡了一部分,堪堪躲过刹鬼的剑锋,这家伙是动真格的。
“我自以为与你并不相识,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夏禹川一边躲刹鬼的杀招,一边抽刀格挡,只能勉强招架。燕双飞为了帮他也拔出腰间横刀跟刹鬼对打,却连对方的一片衣角也摸不到,反而被阴气扫得撞上了旁边的柱子,当场呕出一大口血。
“好一个不相识。”刹鬼冷笑一声,眼中的憎恨几乎凝成实质,“当年伙同柯秦逼我入恶鬼道,八十一根摄魂钉生生穿进魂魄,叫我亲见着躯体腐烂,叫我与苍梧骨肉分离、手足相残,如今因果轮回,你与柯秦总算是恶有恶报,苍梧却还为你这等沽名钓誉之辈四处奔波,卷入红尘。”
“凭什么?死的是我,可他竟是丝毫不顾我的感受。”刹鬼急火攻心,竟是忘了维持人形,整个人化作一团诡谲的黑气,卷起夏禹川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
夏禹川血气上涌,伸手一摸,竟是被摔得七窍都流出血来,龙雀刀更是掉到了一边,在幽幽鬼火下泛着锐利的冷光。
刹鬼在夏禹川身边现身,一身白衣被血染透,走过的地方都被拖拽出血痕,那一张惨白脸孔上尽数是纵横交错的刀痕,血肉外翻,两眼空洞只剩下不断往外渗血的眼眶,整个人狰狞又恐怖,的确是惨死。
刹鬼揪着夏禹川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然后按到了一面粗糙陈旧的铜镜上,语气癫狂:“忘了?没关系,悲红镜可都记着呢,看啊,睁大眼睛,给我仔仔细细地看!”
忽然,刹鬼又放轻了语气,凑到夏禹川耳边,温温柔柔地道:“太荒,你和柯秦可得好好地活下去,我这许多年受过的苦楚,没有尝尽之前,可千万别死了。”
夏禹川一愣,悲红镜上冰冷的白光闪过,太古时代不周山上的记忆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几乎要把他的脑袋撑爆。
原本,夏禹川只当刹鬼是认错了人,那么说也只是想早些脱身,不想一句话激怒了后者,刹鬼愤怒之中说出的一些光怪陆离的话他本不该放在心上的,可便是那一句“太荒”,倒真让他想起来一些太古时代存在于不周山上的旧事。
寒风呼啸的夜,看不清面容的几个先天神祗守着一簇炉火相安无事,宗庙的柱石上钉死了一个人,开膛破腹,鲜血淋漓,八十一根摄魂钉只钉下去八十根,是以他还没魂飞魄散,那是萧翎。柯秦几次三番看向远处光芒渐盛的明月,神色不安,面容惨白,太荒瞧着月光下气息奄奄的恶鬼欲言又止,终是沉默不语。
柯秦处死了苍梧神君在人间的弟弟,诸神围坐火边妄图推诿责任,话事的山神在卑微如草芥的凡人和尊贵无匹的人皇中选择了偏心后者,于是曦神死去的弟弟撕开恶鬼道里爬出来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然而付出代价的却是最无辜的苍梧,以身饲恶鬼,尸骨无存。后来所有推波助澜过的神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太荒削去神格打入人间受苦,柯秦被剔去一身神骨陷入永世迷障。
那一天,日月山川之神陨落,天柱坍塌,神殿化为废墟,昔日香火鼎盛的宗庙被枯草覆盖,风沙一轮一轮卷过,千万年风雪肆虐,直插云霄的不周山化作尘埃,野草从那里生长。被众神捏在指间的世间命数四处散落,诞生意志,然后孕育出了不同的文明。
夏禹川站在昔日神殿的旧址上,尚未完全崩落的旧神像剩下的半张脸慈悲又怜悯地凝视着众生,那是他——太荒的脸,柯秦神像只余下一双风雪斑驳的脚,唯一保存还算完好的,是手持重剑、气贯山河的苍梧,他抬头去看苍梧的脸,还未能看清,一阵悠远梵音响起,神殿幻象顿时化为齑粉,他跪在削去神格那日的宗庙废墟上,膝盖下头是破碎的太荒神器,旁边放着柯秦血淋淋的神骨。
梵音越发清晰,清冷的音色很像阿南刻,反反复复地在问同一个问题:“来从何处来,去向何方去?”
千万年前未被俗世尘埃磨损的悲红镜上水波纹一般呈现着一个画面:俗世之人创造出了近神之物的躯壳,然后太荒掉了进去,山神之魂,成就了Nyx系统的慈悲。然后是沦落平庸的柯秦,在一个冰冷的雪天被他捡了回去。
再后来的事,悲红镜里没有,夏禹川也记不得,刹鬼想要他毫无自我的活着,他忘记的东西,很多。
这便是所谓“Nyx”的真相,一个被贬谪的神明来到人间的真相,至于绵羊游戏,那是刹鬼的把怨气投到人间的产物,承担怒火的不只是山神太荒与人皇柯秦,还有千万年前供奉他们的信徒,所以Nyx最终被拆解分尸,沈砚在一次次副本轮回里不得善终,正如天柱坍塌的那一天,刹鬼被钉死在沦为废墟的宗庙上受尽折磨、油尽灯枯而死。
梵音又在耳畔响起,夏禹川心中有了答案:来从去处来,去向来处去,即我——
也即是众生。
尘埃落定,山河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