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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多了精明的臣子和太监,朱由检对郑芝虎这样憨直中带着野性的草莽人物,当真有些新奇。
在做出封赏之后,朱由检又赐了一套宅院,让郑芝虎有时间来京城学习,和武学军官交流。
这些赏赐,都没有经过朝廷,甚至内阁都不知情。朱由检是利用海外戒严令带来的权力,直接处理这些事。
对于年前就在朝堂上任职的臣子来说,他们已经默认这种事,不愿在海外的事情上纠缠。
但是对于年后才回到朝堂任职的臣子来说,他们有的根本不知道戒严令,认为皇帝在招安郑芝龙的事情上独断专行,破坏朝廷规矩。
“不经内阁,也不经兵部,直接就把招安的事情定下了。”
“陛下如此行事,怎么没人劝阻?”
太常寺少卿钱谦益,就是持这种看法的一员。
作为翰林出身,他在将来是有可能入阁成为大学士的,对皇帝不经内阁发出的旨意,自然极为重视。
不过如今的内阁大学士中,东林党人孙承宗出镇辽东、韩爌还没上任,他也只能找前任大学士朱国祯发发牢骚,提到这件事情。
朱国祯这个前任大学士,是朱由检召回京在国史馆修史的,防止他私修史书,和官方观点相违背。
听到钱谦益向自己发牢骚,他心中有些重视,说道:
“不经内阁的旨意都是中旨,臣子应劝阻这种行为。”
“只是如今老夫不在任上,不该在这种事上置喙。”
“这样,老夫的同乡温体仁,如今是礼部尚书。”
“你和他商议一下,看看如何劝阻这件事!”
遣人唤来温体仁,和他商议这件事。
温体仁听到朱国祯这个同乡召唤,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听到钱谦益所说,才知道是招抚个海寇的小事。
他在斟酌之后,说道:
“朝廷在年前颁布廷推法,又宣布境外戒严,可以由陛下直接下旨管理。”
“这件事发生在海外,陛下有权按戒严法处置,我等无权置喙!”
钱谦益闻言说道:
“福建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海外呢?”
“再说戒严法这件事,钱某人也觉得有些不恰当。”
“内阁就是为辅佐天子而设,怎么境外的事情,现在无权置喙呢?”
“我等当上疏陛下,劝谏这件事情。”
温体仁盯着钱谦益的神色,见他一脸坦然。心中却是冷笑:
『你想劝陛下怎么不自己上疏,反而拉着我一起?』
『是觉得自己份量不够,还是想拖着我下水?』
被朱由检连续擢迁,温体仁知道自己这个礼部尚书是怎么来的。可以说完全是皇帝,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
否则以他在士林中的威望,根本不可能担任礼部尚书。钱谦益这个东林党的中坚,机会都比他更大点。
所以温体仁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正,知道自己要效忠皇帝。当然不可能在戒严法的事情上,和当今皇帝唱反调。
无论钱谦益说什么,他都只是不从,又找了个理由,从朱国祯这里告辞。
没有达到目的,钱谦益脸上不快,朱国祯面上也不好看,觉得自己卸任大学士后,面子已经不好使。同乡的温体仁都这样不理他的话,其他朝堂大臣就更别说了。
所以朱国祯没有再请其他大臣过来,向钱谦益道:
“兵部尚书袁可立曾力抗皇帝中旨,不如贤侄去他那里,谈谈这件事情?”
“以袁节寰的为人,应该不会让贤侄失望的。”
让钱谦益去找袁可立,带头劝谏这件事。
钱谦益无奈之下,只能按朱国祯所说,去找兵部尚书袁可立。
到了袁府,袁可立正在和吏部右侍郎董其昌,商讨模拟考试优秀者,担任官职的事情。
听到钱谦益的来意,袁可立道:
“钱兄,这件事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戒严法的事情,就是陛下让老夫主持制定的。”
“我若出尔反尔,如何担任大臣?”
把戒严法制定的内情和钱谦益说了一下,又道:
“陛下是个有主意的,若不用戒严法事情,换取陛下承诺不用中旨。”
“以后朝堂上必然会因为中旨的事情,产生各种争端。”
“钱兄也不愿朝堂上一直争论这件事,或者让陛下再用一个魏忠贤吧?”
心中本来还有不满,怪袁可立放任皇帝扩充权力。听到“魏忠贤”三个字,钱谦益却顿时心中一跳,理解了袁可立推动戒严法的原因。
若不用戒严法换取皇帝承诺,给皇帝在境外大展拳脚的机会,皇帝就可能把精力放在内部,和朝堂上的臣子展开争论。
一旦他觉得不顺心,可能就会像天启皇帝那样,任用一个魏忠贤。那对文官来说,是更糟糕的事情。
所以,立场不那么坚定、善于明哲保身的钱谦益,已经打算从这件事脱身,没有对戒严法的事情,再提出来异议。
不过,他反对皇帝用中旨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为了维持在士林的名声,钱谦益回去之后思前想后,写了一封奏疏,探讨招安郑芝龙的事情,到底是属于境外还是境内。
这份奏疏的内容,一点都不激烈。但是钱谦益没想到的是,他的奏疏上去后,像是传递了一个信号。很多对皇帝年前做法不满的官员,都开始随着上疏。
最初还只是反对戒严法,然后又扩展到其它办法,磨勘法、廷推法,甚至九寺调整、锦衣卫改制、海军衙门设立,都有人提出意见。
甚至在明法科和明算科的事情上,都有人提出异议。
可以说,这是新进入朝堂的官员,对皇帝年前决定的质疑。在一些官员的推动下,想要推翻决议。
钱谦益的奏疏,就是一个引子,把这些人都引了出来。
而且因为钱谦益在东林党和士林中的威望,得到很多支持。
这个现象,让钱谦益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号召力。
温体仁却心思转动,从中看到了机会:
『钱谦益这厮上次想拖我下水,幸亏我没上当,没卷入这场风波。』
『他想用这件事算计我,我得有所回应,否则其他人还以为我是好算计的。』
『我记得钱谦益在主持浙江乡试时,涉嫌一桩弊案。』
『可以把这件事揪出来,给他一个痛击,帮陛下解决风波!』
作为一个浙江人,温体仁对老家发生的事情,还是有所了解的。
钱谦益在天启元年主持浙江乡试时,牵涉进钱千秋关节一案,温体仁打算用这件事把他拖下水,打击他的气焰。
这样一来,他就帮皇帝平息了这次由钱谦益引起的风波,能获得皇帝看重,为将来入阁做准备。
甚至,为了让皇帝更加看重,他还揣摩皇帝心意,猜测当今皇帝最厌恶的是党争,钱谦益这么一呼百应,很犯皇帝忌讳。
如果这些人再极力维护钱谦益,那就更坐实了钱谦益结党这件事。皇帝会出于厌恶,把钱谦益从朝堂赶出去。
工于心计的温体仁,甚至连自己以后如何在朝堂立足都想好了,那就是“无党”,让皇帝认为自己是一个孤臣。
这样皇帝会觉得他容易掌控,未来参劾他人,也显得自己“孤忠”。
定下这个策略,温体仁写了一份奏疏,起了个非常耸人听闻的名字:《直发盖世神奸疏》,直斥钱谦益为“盖世神奸”,说这个“神奸结党欺君”,在朝堂掀起风波。又把天启元年的浙江乡试舞弊案,重新提了起来,攻击钱谦益身为主考官,收受钱千秋受贿。
这份奏疏一上,朱由检都看得心中一惊,险些以为看到了后世的震惊体。
仔细读了几遍,才看出温体仁就是为了参劾钱谦益,想要把钱谦益打得万劫不复、直接从朝堂赶出去:
『这个温体仁,什么时候和钱谦益结梁子了?』
『他和东林党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心中怀着纳闷,朱由检对温体仁如此狠毒对待钱谦益,心中有些不解。
却不知正是温体仁之前和东林党走得近,如今察觉到他不喜欢臣子结党后,想通过参劾钱谦益,撇清和东林党的关系——
对温体仁来说,他在东林党那边,基本是借不到力的。钱谦益则不同,是东林党的中坚,将来廷推阁臣时,很可能成为对手。
现在把钱谦益废掉,就是除去了一个很有竞争力的对手。温体仁针对钱谦益,不是毫无由来。
摸不清温体仁的意思,对温体仁说钱谦益是“盖世神奸”,心中也不相信。不过他对朝堂上质疑年前决议的风波,确实有些厌倦。所以出于压下这场风波的目的,朱由检决定让温体仁的奏疏发酵,打击钱谦益这个领头人。
所以这份奏疏,很快就广为传播。这下很多人知道了,钱谦益是“盖世神奸”,涉嫌科场弊案。
在临近会试的当下,这件事引起很多举子关注。尤其是浙江的考生,被很多其他地方的人询问。
钱谦益万万没有想到,温体仁竟然如此狠毒,因为一件小事,就如此和自己过不去。他最初没有在意这件事,还处于一贯的温文尔雅,自谦“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温体仁参臣极当”,然后才辩解钱千秋的事情。
这份奏疏上去,更让人心中狐疑,觉得钱谦益和钱千秋的案子有关,至少涉嫌这件事。
朝堂上跟随钱谦益上疏的官员、尤其是那些东林党人,又极力为钱谦益辩解。认为钱千秋案已经确定,而且以钱谦益的操守,不会参与弊案。
这么多人的辩解,放在平时足以让皇帝改变态度。但是温体仁早就料到这一点,把这些当成钱谦益结党的证据,还提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观点,认为“满朝都是钱谦益之党”——
被这些人都打为钱谦益的党徒,自己“一身孤立”。甚至因为“谦益之党无不恨臣”,请求“皇上罢臣归里,以避凶锋”。
若非朱由检知道温体仁历史上是奸臣,钱谦益在崇祯朝少有作为,他都险些相信了温体仁的观点,认为钱谦益党羽众多,是一个“盖世神奸”:
『温体仁真是厉害啊!』
『这人在政斗上是天才,摸准了我的心意。』
打击党争这件事,朱由检虽然在任用中立派上体现过,但是却没有刻意排斥东林党人。
温体仁却从中认识到,自己对党争的不满,把钱谦益定性为结党,想一杆子打死这个人。
同时,他主动求退的行为,也显示了“孤忠”,让自己放心任用。
如果不是知道历史,他真有可能被蒙骗。
所以,朱由检此时心里面,对温体仁的警惕更高点,知道自己玩心眼大概率玩不过这个人,对他要小心使用。
但是比较好的一方面是,温体仁现在确实是“孤忠”。他在得罪东林党后,未来很长时间都无法培养出党羽——
自己在这段时间,可以放心使用这个人。
所以,朱由检装出被说动的样子,让这件事继续发酵,甚至让人调案卷,似乎想追究钱谦益。
如此一来,钱谦益的风波,可谓越闹越大。朝野中人都纷纷关注这件事,超过了对年前决议的关心。
朝堂上臣子的上疏,也不再是对戒严法、磨勘法的质疑,而是谈钱谦益的案子,提出各种观点。
朱由检见自己转移热点的目的达成,才决定处理这件事,命大理寺重审钱千秋案,以事实为依据重审。
这个案子的起因,要追溯到万历三十八年殿试。当时钱谦益自恃名高、文名满天下,状元十拿九稳。却不料发榜之后,只中了第三名探花。状元是湖州人韩敬,一个在会试中都险些没录取的人。
这件事情,当然让钱谦益心中不满。在东林党揭发之下,万历三十九年京察时,取用韩敬的同考官汤宾尹被罢,韩敬也待不下去,被排挤回乡。
韩敬回到浙江湖州的老家后,对此记恨于心。在钱谦益主持浙江乡试时,与人合谋冒用钱谦益的名义,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为暗号,出卖关节,让钱千秋等人上了当。
然后韩敬派人到京城大肆宣扬这件事,刑部审判的结果,是钱谦益被罚俸三月,钱千秋革去举人功名,依律遣戍。
如今被温体仁推动重审,当然没那么简单。(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