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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刚被赐下的宅院中。
昨日迎接他们进京的刘若愚,一大早便来到这里,传达皇帝对刘宗周奏疏的回复:
“陛下说刘先生的心意,他都已经知道了。”
“先生说要‘制礼乐以化天下’,陛下甚为赞许。”
“明日举行经筵,请先生讲解《礼记》礼运篇。”
刘宗周听到之后,一时激动得有些懵了。
说实话,那份奏疏虽然是他用心写的,心中也怀有很大期盼。但他从未奢望过,皇帝会按他所说,行尧舜之道,成尧舜之君——
那样的君主,古往今来都没有几个,他不觉得自己能够碰上。
之所以把奏疏递上去,不过是心中的一点坚持,以及万一的希望罢了。
没想到,这万一的可能,真的被他遇上了。皇帝全盘接受了他的劝谏,并且要请他制定礼乐,用以教化天下。
这让他心中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欢喜?
要知道,朱熹和王阳明那样的圣贤,都没有遇到让他们尽情发挥的皇帝。自己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呢?
再想到方孝孺和齐泰、黄子澄等人,受建文君看重更改礼制,最终却身死族灭,现在还有后人在受苦。他心中又有些惶恐,不知自己的结局,会不会是这个样子?
但是想到自己的理念,还有董仲舒辅佐汉武帝、成功更改汉朝制度的例子,刘宗周又有了信心。认为自己只要行尧舜之道,就必然不会失败——
即使万一失败了,他也无怨无悔。
所以,他端正衣冠,郑重向皇宫方向行了一礼,说道:
“陛下愿意用臣,臣必鞠躬尽瘁。”
“定当辅佐陛下成为尧舜之君,重制礼乐教化天下。”
然后才转向刘若愚道:
“陛下让我讲《礼记》,还有什么嘱咐吗?”
刘若愚自认为读过几本书,对刘宗周这样的大儒极为敬重,闻言顿时回道:
“陛下说刘先生应该知道要讲什么,不用另外嘱咐。”
刘宗周闻听此言,想了一下礼运篇的内容,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皇帝的想法,缓缓点了点头。
皇帝有想法是好事,一个没有主见的皇帝推行改制,很可能成为建文君。
所以,他当即便要去备课,在明日经筵上讲解。
不过这个时候,刘若愚突然脸上堆笑,从随行的小太监那里拿过一摞报纸,递给刘宗周道:
“刘先生,这是陛下命人节录的《致君尧舜疏》,还请先生看一下。”
“若是觉得不妥,还请先生指点。”
刘宗周莫名其妙,不知刘若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拿过报纸一看,才发现自己写的奏疏,被刊登在邸报上。
这份邸报的印刷颇为精美,大小也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自己一篇两千多字的奏疏,都能在一个版面刊载完。
甚至,还有人贴心地为奏疏加了标点符号,而且做了分段。让人阅读的时候,能够更加简单。
粗粗读了前几局,刘宗周还没有察觉到不对。但是看到后面,却觉得似乎有疏漏。邸报刊登的内容,比自己的奏疏少了许多:
『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难道邸报刊登的是奏疏略节?』
心中泛起疑惑,刘宗周猛然想到,刘若愚之前说的节录。这让他认真地把邸报上的《致君尧舜疏》,仔细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他发觉这篇文章,和《致君尧舜疏》这个标题,当真极为贴切。里面基本是夸赞皇帝,希望皇帝能做得更好,行尧舜之道,成尧舜之君。
这让他心中一时有些茫然,只觉得这些熟悉的文字,似乎陌生起来:
『这是我写的吗?』
『我的奏疏是这个吗?』
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奏疏内容,把完整地稿件漏了一些,刘宗周正要去拿底稿对照,便见到刘若愚满脸堆笑,问他道:
“刘先生,这份奏疏是您写的吧?”
“陛下对它极为赞许,说是重制礼乐的纲要,要让所有官民学习。”
“如今这篇文章,已经被刊登在所有报纸上。”
“京城今天发行的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它!”
刘宗周这才想起除了邸报外,还有其他报纸。他有些不安地一一翻开。首先看到了熟悉的《京报》,头版头条仍是《致君尧舜疏》。
而且还有评论员文章,回溯了天启皇帝传位时对当今皇帝的嘱咐。认为皇帝能被刘宗周这样的大儒认为“有为尧为舜之资”,是在践行“吾弟当为尧舜之君”这句话。整个大明天下,又迎来一位明君。
再看其它报纸,什么《京城新闻报》《京城文艺报》,头版头条都是这个,而且吹捧得更肉麻,把当今皇帝的功绩,来来回回夸赞。
甚至,他翻看其它版面,也都是这些内容。可以说今日所有的报纸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称赞当今皇帝在行尧舜之道,在成为尧舜之君。
有刘宗周这个名满天下的大儒背书,相比看到报纸的人,会有不少人相信。
刘宗周现在已经明白,自己并不是递错了奏疏,而是皇帝故意把自己的奏疏删减,裁成这个模样。
这让他心中极为生气,觉得皇帝在操弄权术,不是尧舜之君所为。
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一腔热血错付了,竟然会相信皇帝真的想成为尧舜之君。
好在这个时候,刘若愚按皇帝的嘱咐,说出一番话来:
“先生知道为何汉武改制能成功,建文改制却失败吗?”
刘宗周被吸引了注意力,心中有所思虑却都没有答出。刘若愚见此说道:
“这是因为建文君的力量和权术,远远不及汉武帝啊!”
“周公制定礼乐,也是靠东征建立的威势。”
“所以先生对辽事的看法,陛下并不赞同。”
“为了避免分歧,影响重制礼乐。陛下在刊登奏疏时,命人删减了一些内容,以免刊登之后,徒然引起争论。”
“陛下说,先生的本事是在学问上,不应该为军事财政等琐事劳心。”
“昔年方孝孺等人胡乱插手的教训,先生应引以为戒啊!”
刘宗周闻言默然,同样想到了这件事。作为一个浙江人,他对方孝孺不可能不了解,甚至还很推崇,辑录过方孝孺的《正学录》,写了几篇文章。
即使惋惜于方孝孺等人遭遇,他也不能不承认,这些人在军事上是有很大问题的。否则也不会让一个藩王,数年打下天下。
所以,在听到刘若愚的话语后,他接受了这个说法。认为自己这个没上过战场、也没经历过多少实务的人,在军事和财政上的能力,确实无法得到别人信任。
皇帝都是这个态度,其他人就更别说了。他的那些观点如果刊登出去,很可能引起相关人士反击。起不到多少作用不说,还会冲散践行尧舜之道这个主题。
所以那些内容确实该删,不能影响重制礼乐的大计。
而且,刘若愚还按皇帝的嘱咐,向他道:
“先生这些年来,应该写了不少文章。”
“陛下有意将先生的文章辑录,编为一套文集。”
“这份文集中的内容,陛下丝毫不改。”
“先生若想把奏疏全文发出去,可以放在文集里。”
这个承诺,让刘宗周最终叹了口气,向着皇宫方向拱手道:
“陛下深谋远虑,臣刘宗周受教。”
“只是希望下次这样做时,要提前告知一下。”
“不能像这次的报纸,让臣措手不及。”
心中还有一些不满,却决定接受这件事。
毕竟对他来说,为大明重制礼乐才是最重要的。其它细枝末节,暂且都能放弃。
他在内心之中,认为只要能把人教化好,军事财政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终于解释清楚这件事,刘若愚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又堆笑道:
“先生的文章,还请快些呈上去。”
“陛下有意摘选一些内容,尽快发行出来。”
“放心,这本选集发行前,一定会让先生过目。”
“先生认为不妥的,都能自行删改。”
刘宗周这才放下心,同意了选集发行。经过这次事件,他已经对所谓的摘选有些怕了。如果皇帝还想通过删减改变文章原意,他一定不会同意,不会放任选集发行。
好在选集的最终定稿权在他,所以刘宗周点头道:
“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
“只是印书的费用……”
有些难以启齿。
毕竟他的贫寒是人所周知的,即使担任了佥都御史,靠俸禄也支撑不起自费出版的费用。而让他像那些去建阳出差的官员一样,利用职务之便逼着书坊服徭役印书,他又不愿去做。
所以这件事情,让他有些为难。
刘若愚对出版业的改变有所了解,这时急忙说道:
“刘先生放心,这件事不会让您费心。”
“陛下前段时间命人制定了版权法,规定所有版权所有者都能合法牟利。”
“刘先生的文章,发表在报纸上会获得稿费。”
“刘先生的图书,被出版社看上后,能拿到版税分成。”
“只有没被出版社看上的图书,才需要自费出版。”
又提了一下明智报业园的事情,说道:
“陛下在明智坊草场那边,建了一个报业园,还建了明智印刷工坊和明智出版社,同时发行图书。”
“先生的选集和文集,就是被明智出版社看上了,会由出版社出版,以后拿版税分成。”
解释了一下版税、版权、稿费的问题,刘宗周听得头昏脑涨,对这些新东西一时没弄明白。
只是知道了一件事,就是他的书和文章不用花钱出版,反而能获得收益。
这没有让他高兴,反而有些警惕,询问道:
“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有我这样?”
“有没有书商,用这样的方法行贿?”
刘若愚答不上来这个,只能道:
“先生是都察院佥都御史,这件事只能靠先生去监察了。”
“稿费和版税是一定会实行的,是尊重人们创作过程中的辛苦,让他们获得收益。”
“如何避免书商用这个办法行贿,请先生想办法限制。”
刘宗周缓缓点头,觉得这是一个大课题。他这个佥都御史,要在这件事情上提前定下制度,以便防微杜渐。
刘若愚在把这些事情都办好后,以回去复命为由,离开刘宗周宅第。
出了大门之后,他顿时长出口气,知道自己把皇帝交待的事情都办成了。刘宗周承认了《致君尧舜疏》,不会在这件事上闹起来。
这让他高兴的同时,又想起了一句话,那就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刘宗周这个君子,被他糊弄了过去。
换成其他的人,为了不担上阿谀皇帝的名声,可不会这么好说话,承认那篇文章。
就连刘宗周的弟子黄宗羲,在刘若愚离开后,也觉得老师有些迂。不应该因为那番话,就承认《致君尧舜疏》:
“这篇文章里面多是奉承之词,把建议、指责全都删去了。”
“传到其他官员那里,他们会如何看待老师?”
“老师这个佥都御史,应该如何当下去?”
大明的言官,以指责皇帝为荣。如果皇帝恼羞成怒赐下廷杖,对他们更是无尚荣光。甚至有官员把挨廷杖时掉下来的烂肉做成腊肉,作为家族传承。
这样一个风气下,刘宗周作为佥都御史,发表了这样一篇阿谀皇帝的文章。其他御史知道了会怎样看待他,他这个佥都御史在都察院还有什么威信?
所以黄宗羲认为,不该承认这篇文章,应该把原文传出去。
刘宗周听了之后,却是深为叹息,说道:
“君臣之间如此,这就是我要重制礼乐的原因啊!”
“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尽君道,臣尽臣道;父尽父道,子尽子道。这才是正确的道理啊!”
“怎么做臣子的,就想着去挑皇帝的错处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皇帝是君,但同样也是人。”
“全天下的官员都去挑皇帝的错处,让皇帝如何做为?”
叹息着摇了摇头,让黄宗羲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找来《礼记》,思索明日的讲课。(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