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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拓唇角勾得更高,眉梢眼角尽是笑意,“送我的?”
顾婵微微颔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韩拓将荷包拿在手中把玩,形状是最常见的椭圆,用料却最上乘的雨过天青色金陵云锦,宝蓝并沉绿夹银丝绣线锁边,一面绣山石松岗,翻过去,另一面绣着彩云遮月,荷包下头坠了天青色丝线打的如意结。
顾婵等了半盏茶功夫也不见他再说话,心中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观察着他表情,犹豫开口:“王爷,我针线不太好,希望王爷别嫌弃。”
韩拓轻咳一声,道:“本王看着挺好的,针脚细密整齐,又有寓意。”
顾婵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刚要长长吁出一口气,却听韩拓又道:“不过,本王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
顾婵惊讶,红唇微启,澄明大眼快速眨动,长而卷翘的睫毛像羽毛扇一般在韩拓心头轻轻搔过,搔得他心痒难耐。
“王爷不是一直想要的吗?”顾婵问道。
顾婵的针线活是真的不好,这个荷包她绣足足绣了十天,全程都依赖宁氏,还有碧苓、碧落两个在旁指点。
手指频频被针尖扎破出血这种事自然也免不了。
小小荷包,虽还说不上一针一线皆是情,却绝对一针一线尽是血泪。
整个过程里,顾婵一点也没再撒娇叫苦过,也没想过因此放弃或者让别人代劳。
她一心想得全是母亲那日劝导,打算主动向韩拓迈近一步。
一生一世有几十年那么长,成亲前相遇相识已比世间许多夫妻幸运,应当珍惜这难得的缘分,好好经营与韩拓的关系。
顾婵原以为韩拓收到荷包定会十分欣喜,那时自己不肯给他绣,他还生气呢,难道现在不一样了吗?
她思及此,心中难免委屈,眼睛里渐渐汪起水雾,咬着下唇道:“王爷是不想要了吗?我全是按照王爷之前要求做的……”
韩拓不置可否,只道:“如今,本王同你的关系不比从前。因此,本王想要……”
他俯下.身,凑在顾婵耳边低语,薄唇似有若无地触碰她耳垂。
待韩拓说完站直,便见顾婵双颊迅速涨红,那红晕一路向下蔓延,爬过她原本莹白如玉的纤纤脖颈,直延伸到雪青绉纱圆领短襦的襟口里去。
韩拓笑着伸出手去,轻轻磨蹭她脸颊。
其实,韩拓心里真正想做的,是能像那红晕一般,一路向下,触一触她圆润玲珑的曲线。
韩拓并不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任何可耻之处。他冬月生日时,实岁便满二十四,一般男子在这年纪时别说娶亲,孩子都早能上街打酱油了。
他如今不过是想同心悦的姑娘亲热亲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看看顾婵红扑扑的小模样,一句话都能把人羞成这样,再做别的肯定会吓到她,只好作罢。
顾婵忸怩半晌,终于找回声音,“王爷,你又胡乱说笑了。”
她说着跺脚扭过身去,气得把之前打算的主动讨好一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人实在太坏了,而且脸皮厚过城墙,简直得寸进尺,她再也不想理他。
韩拓笑出声来,一手扳着顾婵肩膀把转回来,一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对视,“这怎么算说笑呢?做妻子的给丈夫缝制中衣哪里好笑,嗯?”
说到后面,韩拓干脆板起脸来,大有义正言辞之态。
当然不好笑!
缝制衣裳需得量体裁衣,若是外衫也便罢了,中衣是内衫,贴身穿着。量度尺寸时,自然是要将中衣褪去,才量得准确,衣服做出来才合身,穿着才舒服。
顾婵每季裁制新中衣时,都只着抹胸亵裤,由专门的绣娘来量体。
韩拓是男子,当然不穿抹胸,要是给他度量中衣尺寸,岂不是要面对他光.裸的胸.膛……
虽然她不是没见过,前世不提也罢,今世在龙王庙那个夜晚,她不止看了,还碰到了……
又虽然,他的胸.膛其实和他的脸一样好看……
但是,她真的完全不想看!
两人平日里没少鸡同鸭讲,偏偏今日不知怎地,格外心有灵犀,顾婵正想到这里,忽听韩拓高声叫道:“徐高陆!”
一位三十多岁模样的内侍应声推门从甲板上进来。
“去给本王找一卷皮尺,还有纸笔来。”
纸笔船上本来就有,但是皮尺……
徐高陆领命下楼,临走前不动声色地看看自家王爷,再看看王爷身边的未来王妃……
不知道那皮尺王爷打算用来做什么?
徐高陆几岁大便净身进宫,什么事儿没听过,什么事儿没见过。后宫里曾流传过一阵春.色山人绘制的秘.戏.图,他虽是个内侍,却也有幸一睹,其中一页便是用绳子绑着……还有些是换成腰带、马鞭等等。皮尺倒是头一次听说。
不得不说,自家王爷还真是别出心裁,独树一帜。
至于纸笔,难道王爷还打算学春.色山人作画?
北海斜街上铺子一家挨着一家,要找皮尺当然不难,不到两刻钟功夫,徐高陆便把东西置办整齐送上楼来。
驼色的牛皮卷尺,崭新的红丝端砚,黑梓木根雕笔搁架好狼毫小楷,一溜码放在紫檀雕卷草纹八仙桌。
徐高陆退回甲板上时不忘体贴地将红木门掩实。
“来,快点为本王量体。”韩拓抓着起牛皮尺往顾婵手里塞。
顾婵左躲右避,双手攥成拳,说什么也不肯接。
可她哪里拗得过韩拓,最后叫他牢牢地攥住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五指把尺子放了进去。
“我不!”
顾婵跳脚尖叫,趁韩拓松手时,把皮尺狠狠丢在地上,便朝楼梯跑去。
她闹脾气,韩拓闹她,他追上去,一手扯住她手臂,弯腰,一手从她腿窝下横过,一套动作施展得行云流水,眨眼间便将人打横抱起,放坐在八仙桌上。
“不是说好以后都听我话,”韩拓沉着脸吓唬顾婵,“这才几天就忘光了?你说该不该罚你?”
顾婵撇过头不理他。
真当她傻么,话也分三六九等,他胡说八道难道她也要一一照办?今天要脱衣服量体,她若依了,改日他一时兴起要在大婚前便圆房她怎么办?
其实韩拓还真没想得那么深入长远,这会子他根本只是收到礼物心花怒放,故意逗着顾婵玩。当然,如果能拐到一套中衣,他也不介意。
韩拓捏了顾婵下巴,把她头转回来,继续道:“嗯?怎么不说话?到底量不量?”
“我不!”顾婵重复道,那口气简直称得上气急败坏,她甚至抬起脚来打算去踢韩拓的腿,把他踢疼了,他就会松手,她便能跑掉,到楼下去娘那里,看韩拓还怎么使坏。
可惜,这注定是顾婵今天最大的失策。
韩拓四岁起便由羽林卫指挥使亲传武艺,又拱卫司与多年行军打仗的历练,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顾婵的花拳绣腿根本对付不了他。
果然,韩拓眼都不带眨的,一手搂住顾婵纤腰,一手伸出去轻松握住顾婵踢过来的那只脚,猛地往斜里一带,强迫她的腿环在他腰侧。
这还不算完,韩拓上前一步,强行挤入顾婵双腿之间,“看来今天不罚你不行了。”说完,便倾身低头,擒住她柔嫩的唇瓣。
顾婵大约是被韩拓闹得头晕脑胀,神智不清,竟然觉得被他亲一亲总好过脱衣服量体,因而不那么抗拒。
不过,也就是接受了一秒钟而已。紧接着,顾婵余光便瞥见南侧四敞大开的窗户,甚至还顺着窗户往外看到惠河里头摇曳来去的各色船只。
她忙拿手去推韩拓,“王爷……唔……窗户……”
因为唇被韩拓含着,话说出来全含糊不清,好在韩拓听懂了,蹭着她脸往旁边扫一眼,不悦地微微皱眉。
韩拓没有任人肆意参观的嗜好,要想跟顾婵继续亲热,势必要把窗户关上,可他不愿意放开她,便不好叫人进来,唯有自己动手。
韩拓稍微改变了一下姿势,抱着顾婵的腰把她往上提了提,原本握住她腿的手松开,顺势托在顾婵臀下,就这样抱着她往窗边走去。
顾婵吓得不行,担心被来来往往的船中之人看见。她只好蜷起身子,把脸埋在韩拓胸前。
其实,顾婵多虑了,韩拓才是面向窗户那个人,就算阁楼里的香.艳情景被人看了去,大家也只知道男主角是靖王殿下,断不会从背影认出半身弓成小虾米似的女主角是何人。
临到窗根儿前,韩拓松开环在顾婵腰间的那只手去关窗,只留一只手托着她。
如此一来,为了不让自己摔下去,顾婵不得不主动伸出双臂环在韩拓肩头,双腿也在他腰间盘得更紧。
韩拓显然极满意这个姿势,在顾婵惊叫同时变换姿势的瞬间,刻意板起的面孔再也维持不住,唇角高高弯起,极快地将窗扇甩起。
那啪啪啪连续数声尚未落幕,韩拓已将顾婵抵在墙上,双唇再次覆上她的。
韩拓动作急切,吻却温柔耐心,顾婵紧闭双眼,默默承受,渐渐忘情沉.沦在与他唇.舌纠.缠的游戏之中。
“咚咚咚咚隆锵……”
锣鼓蓦地敲响,仿佛震天动地似的唤回顾婵神思。
她尝试扭动挣扎,韩拓停下来,略略抬头,不悦地盯着她。
“……龙舟……潼林……”顾婵被他吻得气喘吁吁,一句话说下来,好些个字都被吞没在深深地吸气中,根本听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韩拓一点也不想看赛龙舟,他只想好好品尝怀里又香又软小姑娘。
而且,他这会儿不大高兴,“才跟我亲热完,怎么就喊旁的男人的名字。”
顾婵还在张着嘴喘息,闻言不解道:“他是弟弟。”
“我不管,弟弟不行,哥哥不行,就是爹爹也不行,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我谁也不许想,不许叫。”
韩拓霸道地说完,在窗外响彻云霄的加油助威声中,重新低下头来亲吻她的粉唇。
“王……唔……”顾婵还想分辨什么,来不及说出口,全数被他吞入唇齿之间。
顾婵被吻得头昏脑涨,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能无助地攀附着韩拓,任他予取予求。
待到韩拓心满意足,伴着热烈如轰轰滚雷的欢呼声放顾婵落地时,她还维持着这种状态,手脚软的根本没办法自己站立。
韩拓笑着环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顾婵贴在他炙热的胸前,静静听着韩拓心跳急促有力如擂鼓,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颗心怦怦怦的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两个人相拥着平复激情,韩拓的手掌有一搭无一搭地从抚摸顾婵柔滑的发丝。
顾婵静静地闭着眼睛,她其实不大明白,两人若想更亲近,不是应该好好找些机会坐在一处聊天,多了解彼此的心思想法,然后才能心意相通么?
可是韩拓明显不这样认为,他见了她便要动手动脚,占她便宜。
韩拓做出的亲密举动总令她不舒服,噢,其实也也不应当算作不舒服,但顾婵实在找不出其它词汇形容。不论是前世真.刀.真.枪的夫妻之事,还是今世小打小闹的亲吻拥抱,整个过程里意志和身体都是分离的,好像把她变成两个人,有着完全相反的意愿,彼此撕扯,互相背离,顾婵非常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为什么韩拓却好像特别喜欢呢?
顾婵默默地在心底叹气,睁开眼稍微侧转了一下脑袋,目光正好落在紫檀八仙桌脚后露出的半个荷包上,椭圆的、雨过天青色的,那是她绣的荷包。
顾婵推开韩拓,快步走过去从地上将荷包拾起,噘着嘴便要收回袖袋里。
韩拓跟过来按住她手,“不是说送给本王的,怎么又要收回去?”
“是王爷先不要的。”顾婵分辩道。
“谁说我不要?”韩拓边说边将荷包抢过,牢牢的攥在掌心里。
顾婵道:“王爷都把它丢在地上了。是我自己傻,以为王爷会稀罕一个小小的荷包,还花上那么多心思绣了好多天,十根手指头全被针尖扎破,疼着也没停手。”
大抵是刚亲热过,她面对他便格外大胆,抱怨地话一股脑儿倒出来,声音软软濡濡的,听在男人耳中更似娇嗔。
“哦?手指扎破了?快让我看看。”韩拓抓起顾婵双手,他的目光根本没往手指上瞧,一壁似笑非笑地盯着顾婵,一壁逐根将十只手指吻过一遍,“这样就不疼了吧?”
顾婵才恢复正常的面孔瞬间又堆满红晕,“既然王爷一点不珍惜我的心意,那我以后再也不会给王爷做东西了。”
所以中衣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这真是冤枉了韩拓,那荷包可不是他故意丢掉,应是两人拉扯时不小心跌落的。
韩拓倒也并不着恼,笑嘻嘻地把荷包塞回顾婵手里,“璨璨帮我戴起来吧,以后我连睡觉都不摘下来。”
顾婵根本不信韩拓的甜言蜜语。睡觉的时候连腰带都解下,他要把荷包系在哪里?
不过,她还是依言低头弯腰,细心地将荷包在他玉带上系好。
雨过天青色的锦缎荷包与韩拓身穿的湖水蓝织锦蟒袍十分合衬。
顾婵看了十分满意,或许是想要更完美些,又或许根本是鬼使神差,竟然伸出手去替韩拓掸平衣袍下摆褶皱。
掸着掸着便碰到了不该碰到的地方,顾婵惊叫着跳起后退,迅速别开眼也来不及错过那处衣衫突兀地撑起。
韩拓将顾婵抓回来揉进怀里,他何其无辜,自然分毫不觉羞,亲着她头顶道:“别怕,它是喜欢你才这样。”
顾婵羞恼不已,哪里还敢回话,只管支着手去推他,两人正纠缠着,忽听楼梯咚咚作响。
顾枫性情上还是个半大孩子,一心惦念要与韩拓倾谈,赛完龙舟衣服也没顾得换,顶着一身汗便跑上来。
谁生的孩子随谁,他眼尖不输宁氏,分明见到两个原本缠在一处的身影迅速弹开。
“我什么也没看到!”顾枫在楼梯口止住步子,拧转身,用衣衫汗湿的脊梁对着人,“姐夫,我就是上来来跟你打声招呼……”
顾婵羞得直捂脸,若真是什么都没看见,还用得着特意拿出来说么。
韩拓倒是没事人一般,笑着招呼顾枫过来坐。
顾枫额上带着汗,脸颊被夏日骄阳晒得通红,兴冲冲说道:“叫二哥去真是叫对了,就差一臂的位置,好险,差点就赢不了。”
说着捏了下顾婵的脸颊,“看你三哥多英明果断……哎,怎么你们没看赛龙舟么,窗户全关起来了?”
韩拓面不改色道:“刚才我们去甲板上看的。”
顾枫自是不疑有他。
他今日初见韩拓,满腔衷情待诉,还有投考幽州卫一事可以想韩拓讨教,兴奋上来,话说个不停。
顾婵见他二人聊得投契,便悄悄下楼去,偎在母亲身旁。
傍晚的时候,韩拓在松鹤楼设宴款待顾氏一家。
用毕饭后,各自打道回府。
半路上,顾松突然提起想去逛端午夜市,“听书友说比白日里的盛会更热闹有趣,值得见识一番。”
他没完么了地对着顾婵描述夜市各色摊子,勾得她好奇心亦起,摇着宁氏手臂撒娇要求同去。
宁氏便着顾松陪弟妹同往,但到底不大放心,亲手给顾婵戴好帷帽,殷殷叮嘱半晌,让她一定好好跟随兄长。
夜市设在东华门前的长街上,华灯初上,人潮汹涌,顾婵被顾松顾枫兄弟两个不离左右地护在中间。
才行不过几步,便听顾松热络地同人打招呼道:“姐夫!这么巧,你也来逛夜市。”
原来是韩拓。
顾婵看他大步挤过人群,向他们靠拢过来,因隔着一层白纱,添出朦胧诗意,家家户户门前的红灯笼连城一片火红的海,韩拓就成了破海而出的神诋。
三人行变成四.人.帮,逛着逛着,就变成顾婵与韩拓在前,顾松顾枫在后,而且距离不断拉远。
好几次顾松打算加快步子紧跟上去,都被顾枫扯住。
直到顾枫同他商量往相反方向,留顾婵与韩拓独行,顾松终于忍不住道:“这样不妥当。”
“怕什么,他们是未婚夫妻。”顾枫满不在乎道。
“你也知道是未婚。”顾松反驳他。
“二哥,你怎么这么古板,连娘都会帮你安排偶尔见鸾姐姐一面呢。”顾枫有一肚子兄长的秘密可以用来劝服他,“还是你觉得以后璨璨不应该帮你把书信送给鸾姐姐。”
顾松无话可说,他不像顾枫对韩拓因崇拜而盲目信任,却也知道韩拓帮助顾婵寻找神医之事。他不担心韩拓保护不了妹妹,只是怕有悖礼教,对妹妹不利。但以己推人,哪一对订了亲的有情人不会渴望与对方片刻相处。
顾婵回头才发现哥哥与弟弟全都不见了,她着急地要去找人,韩拓将手伸至袖中握住她的手,“别怕,应当是被人潮挤散了,没事的,有我陪着你。”
他牵着她手一个个摊子逛过去,凡是顾婵拿起来看过的东西,首饰也好,小玩意儿也好,吃的用的等等等,不管是什么,韩拓全都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来。
不大会儿,未与顾婵相牵的那只手里便拎满了大包小包,芝兰玉树的靖王殿下瞬间变作负重累累的杂货郎。
夜市尽头是一片桦树林,韩拓拉着顾婵躲进树后的阴影里,他把一包包货品丢在地上,探手去摘顾婵帷帽,顾婵扯住不肯,“王爷别闹。”
韩拓索性改变策略,弯下.身子,掀起白纱一角,将头探了进去……
在他们身后,绚烂银蛇游走流窜划破苍穹,升至最高处时接二连三爆裂开来,化作七彩流星,当空璀璨。
*
五月里的另一桩大事,便是安国公的五十大寿。
幽州城的各家勋贵、大小官员尽数收到请帖,顾家自然也不会例外。
到了二十三日,既是寿辰正日,一大早顾婵便打扮妥当,随母亲前去赴宴。
马车一路驶到安国公府侧门,有管家妈妈和丫鬟们来接,顾婵和宁氏一人一乘软轿抬到国公夫人堂屋门外。
安国公府仿照江南宅院而建,不似北方大宅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数进院落模式,后院以水为中心,各个院落错落而有致,由抄手游廊与青石板桥交互相连。
顾婵坐着软轿一路行来,满眼尽是山水萦绕,亭榭精美,花木繁盛,真应了一句诗:一山一石皆是景,一草一木亦文章。
进了堂屋,只见室内全套的楠木家具,抬头是乌木鎏金匾额,上书“兰韵堂”三个大字,匾下挂着牡丹争春图,地下两溜十八张交椅,当中铺陈猩红洋毯,安国公夫人坐在堂上正中雕蝙蝠纹的矮榻上,身旁榻几上摆的汝窑美人觚插.着三支盛开的魏紫。
“见过国公夫人。”宁氏带着顾婵上前行礼。
她与安国公夫人自百花宴后已建立起交情,素日也偶有往来。如今顾婵成为未来靖王妃,以安国公与靖王之间的关系,国公夫人自是待她们更加亲厚,没有分毫架子。
“瞧瞧咱们婵姐儿,这才两月没见,出落得愈加标致了。”安国公夫人亲热地拉着顾婵的手,上下打量,越看越喜欢,眉开眼笑,转向宁氏道,“顾夫人可有什么养闺女的秘诀?快说出来分享分享,你看,明明是同样年纪的小姑娘,你家这个娇滴滴、水嫩嫩,鲜花骨朵儿似的含苞欲放,我家那个就像个假小子,整天舞刀弄枪,恨不得随她爹一道儿上战场去。”
宁氏没见过安国公家的姑娘,自是不知国公夫人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何况自家的女儿再不好,也只能自家说,宁氏只道:“哟,那可真是虎父无犬女。”
安国公夫人又问顾婵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喜欢什么样样式的衣服首饰,爱吃哪些菜品点心……足足聊了三刻钟之久,又吩咐人拿来一对冰种翡翠镯子送她。
“陪着我说话没意思吧?”安国公夫人笑言,“我给小姑娘们在后园子里专门安排了地方,就在荷塘边上,这会儿荷花初开,既能赏花,又能观景,婵姐儿过去跟她们一道玩去罢。我家那个假小子之前冬日里陪她祖母去了京师,数日前才回来,一会儿我叫香秀把她也领过去,你们两个也好做个伴儿。”
顾婵谢过礼,出了兰韵堂,由安国公夫人的大丫鬟香秀领路往后园子去。
那处荷塘极大,池水正当中建一座八角凉亭,嵌石板小桥直通亭内,八角亭外围约莫两丈远的的地方,又建七座圆亭,一圈排开,八角亭正是圆心,同样质地造型的嵌石板桥再从八角亭里放射般延展出去,通达各个园亭。
来做客的小姑娘们一丛丛的扎着堆儿,有的在亭子里乘凉,有的在檐廊下头赏花,也有怕热躲进水阁里却从窗户探头出来张望。
顾婵在人堆里找到冯鸾与章静琴,三个小姐妹多日未见,自然有大把悄悄话待说,于是在一处没人的圆亭里临水而坐,边打叶子牌,边互道近况。
顾婵今日初次造访安国公府,自免不了向两人将此处景致夸奖一番。
冯鸾笑道:“据说幽州城里,安国公府的景致只能算第二。”
“那第一是谁家?”顾婵好奇追问。
冯鸾笑而不语,章静琴抢先答道:“当然是靖王府,皇上赐给靖王爷的府邸是前朝巨贾侯通天的私宅。侯通天在乱世之中敛财,家中金银珠宝堆成山,建那宅邸耗费数十万银钱,请尽全国各地能工巧匠,自尽精巧之能事,可惜咱们这些女眷至今都没福气看上一眼。”
因为靖王至今不曾大婚,没有王妃招待女眷,所以王府里平日只有各级官员出入,逢年过节,靖王也去别人家里赴宴,自己家中却不办宴席。
“顾璨璨,等你嫁过去,第一个就得请我们两个去游玩一番,知道吗?”章静琴玩笑着捏一把顾婵脸颊,复叹一口气,幽幽道:“现在只剩我没有着落。”
冯鸾年底及笄,顾松来年八月要参加乡试,冯家一早打算好,要在那之前将女儿嫁过去,以示诚意,不论顾松中举与否,绝不会对婚事有半点影响,因此两家人商议后,将婚期定在开春。
至于顾婵的婚事,整个幽州甚至京师里,能有哪个管家姑娘没听说过呢。
章静琴打趣道:“顾璨璨,不然等你做了王妃,帮我相看一个俊逸潇洒的玄甲卫吧。听说靖王的三万近卫,个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呢。”
顾婵伸手去搔她面颊,“害臊不害臊啊你,居然自己想着相看夫婿,而且还要相个近卫,你爹爹能同意你嫁吗?”
若真有适合的,顾婵当然愿意帮她牵线,不过想想李武成和林修等人,顾婵觉得功夫高强是真,若说美,那可都跟韩拓没法比。
姑娘家主动说这些当然害羞,也不大妥当,不过这是自己闺中密友手帕交,笑闹一番又何妨,章静琴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爹现在哪有功夫理我的事情,他才纳了个新姨娘,天天都去她那儿,我都半个月没见过他人了。”
她打出手中一张牌,继续抱怨道:“我娘可生气了,我爹又护得不行,两人为这事还拌过嘴。”
顾景吾没纳妾,冯青山呢,只有从冯夫人陪嫁丫鬟里开脸的一个姨娘,所以对于妻妾之间的话题,顾婵和冯鸾都很陌生,颇有些插不上嘴。
两人互相看了看,还是冯鸾先开口道:“做什么为姨娘吵架呢,若她不本分,伯母可以将她发卖的。”
姨娘和通房的身契都应在握主母手里,这是这些姑娘们知道的常识。
“卖不了的,她没身契。”章静琴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你们猜她是谁?”
顾婵和冯鸾齐齐摇头,她们哪里猜得出。
章静琴本也没真打算要她们猜,“花朝节那天早上,不是有个女人在靖王府外面撞上我爹的马车吗?”
顾婵记得,可是,“你当时不是说她是来鸣冤的吗?”
“是鸣冤没错,”章静琴撇嘴,“谁能想得到,好好的大姑娘,鸣冤鸣到按察使大人家的后院里……哼,原本还以为是个烈女,没想到城府那般重,根本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攀高枝儿。”
她突然话锋一转,冲着顾婵道:“你将来可得小心点。”
“你说什么呢,关我什么事?”顾婵下意识反问道,她看,好好的怎么就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章静琴倒是理所当然,“你忘啦,那女人是等在靖王府外面的,说不定她原本的目标是靖王爷呢,只不过消息不够灵通,搞错了,才会撞倒我爹车上。”
这等臆断之事,哪里做得准。顾婵觉得章静琴真是受新姨娘的事情影响太大,她想转变话题,难得出门,别再让章静琴困在不愉快的事情里才是,“听说琅嬛阁里新到一批首饰,改明儿咱们三个约着一起去挑选,好不好?”
“哎,你别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好不好?”章静琴显然不想放过顾婵,“从前我也不觉得这事儿有多么严重,可如今我才知道,男人被迷了心窍那是六亲不认,他从前和我娘多恩爱,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那天吵得把整个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章静琴说到伤心处,索性把手中叶子牌往石桌上一摊,“我一点都不担心鸾姐姐,顾二哥文质彬彬,将来一定会疼惜鸾姐姐。倒是你,”她推一把顾婵,“靖王是皇子,又生得那般神仙一样的人物,不定得有多少女人像这个一样自动扒上来……”
“快别胡说八道了,”冯鸾使着眼色喝止她,“靖王爷若是来者不拒之人,就不会到现在都没娶亲。”
章静琴不服道:“鸾姐姐也是在幽州长大的,又怎么会不知道靖王爷不是自己不肯娶,而是一直娶不上。”
冯鸾担心未来小姑子,她认为婚事已定,那些流言说出来只不过叫顾婵添堵而已,因此恨不得扑上去堵住章静琴的嘴。
顾婵却来了兴致。
什么叫不是不肯娶,而是一直娶不上?
顾婵其实也很好奇,以韩拓的年纪来说,婚事实在拖得太迟了。然而如今不算什么,前世里他甚至直到起事篡.位时,都还没有大婚……
顾婵那时只认为既然韩拓能做成常人所不能之事,那么,相应的,有些常人所不能有的怪癖也很正常。
但听章静琴的意思,明显是另有隐情。
冯鸾已经将想法付诸行动,章静琴一边挣扎一边叫嚷:“为什么瞒着璨璨呢,让她多知道点有什么不好……”
“我想听,”顾婵开口道,同时帮着章静琴挣开冯鸾手掌,“鸾姐姐,让她说吧。”
冯鸾蹙着眉跺了跺脚,无奈地回到自己座位上,静默不语。
章静琴呷了一口茶,才慢悠悠道:“咱们大殷的皇子,一般在十五六岁上便会得皇帝赐婚,正式大婚后再开府就藩,立国两百余年,只有靖王爷一人例外,他跟别人都是反着的。靖王是十五岁上封的王,当然这不稀奇,可奇的是当年他就出宫建府,在婚事没着落的情况下,第二年便到幽州就藩。之后,在靖王十七岁那年,皇上终于为他赐婚,女方是安国公的嫡长女傅依兰。这门婚事,据说是安国公去跟皇上求来的,安国公独子早丧,靖王少时随他出战,他便把靖王当亲儿一般,将一身本事尽数传授,又怜他孤身一人,主动将女儿许嫁。本来呢,也算一桩佳话,谁知傅大姑娘是个福薄的,赐婚不够一年便染病去世。消息传回京师去,皇上听闻,惋惜之余,终于主动为靖王安排了一门新的婚事,对方是镇守宁远的大将军卫国公董时照之女,可赐婚后不过几个月,便传出卫国公通敌叛国,罪成后满门抄斩。从那之后,靖王克妻的流言便不胫而走,再也没有勋贵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而他堂堂皇子又不可能娶个平民百姓,所以,婚事一直现在,直到璨璨你出现……”
顾婵先头听得十分认真仔细,待到克妻之说出现,她不由好笑,按此说法,自己前世算不算被韩拓克死的第三个?
她才扯起唇角,欲笑还未笑出,忽听身后有人娇声喝斥:“按察使大人家的姑娘真是好规矩,坐在别人家的院子里,饮着别人家的茶水,竟然还不忘讲别人家的闲话!”
顾婵讶然回头,见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园亭入口处,她穿着海棠红妆花对襟通袖袄,娇绿亮缎马面裙,鹅蛋脸庞,琼鼻小口,娥眉斜飞入鬓,眼神犀利,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逼人而来。
她身侧一脸尴尬又焦急的丫鬟,正是适才为顾婵引路的香秀。
在她身后还有一人,身材高大,面如谪仙,头戴墨玉冠,脚蹬皂靴,一身大红绉丝衮龙袍,腰间玉带垂着一只雨过天青色的荷包,除了韩拓还能是谁。
章静琴却不认识韩拓,只向着那个小姑娘道:“什么时候靖王府与国公府变作一家?”她也知道自己有错,不免心虚,仗着顾婵在旁硬撑道,“未来的靖王妃都没发话,你着急什么?”
韩拓闻言,向顾婵眨了眨眼睛,一脸戏谑。
顾婵与他目光相对的一刻,简直恨不得找道地缝钻下去,再不跟他照面。
谁知道刚才她们讲的闲话韩拓听去多少,看他这般模样倒是一点都不生气,可是顾婵觉得丢脸至极。
贤淑的好姑娘是不会跟旁人谈起自己未婚夫婿的,她可好,谈起不算,内容还是上不得台面的流言蜚语,偏偏运气差到极点,被未婚夫亲自撞个正着……
等等,顾婵回想起章静琴说的话,她知道这个红衣姑娘是谁了。
她是安国公的小女儿傅依兰,确实像安国公夫人说得那样喜欢舞刀弄枪,是个女中豪杰。
前世里,傅依兰真的上了战场,不过,不是随她父亲。
韩拓起兵后,傅依兰随军一路南下,直到京师城破,韩拓登基,还封她做了女侯爷。
安国公夫人说傅依兰与顾婵同岁,那么彼时她也已满十八岁,却一直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