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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臧霸守城,刘铭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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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黄昏,残阳如血,绚丽的晚霞染在浓滚的黑烟中,有着说不出的惨烈凄艳。

    等到残阳沉入远山之巅时,夜幕垂下,篝火燃起,号角也哑了,人也沉寂了,宣告这次交锋的正式结束。

    可战事不过才开始!

    关羽在彭城得到消息的时候,红枣一般的脸色,有生以来第一次变得有些死灰。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关平接过军士的战报,脸色蜡黄。

    “平儿,又是何事?”关羽的声音第一次这般没有底气,闭着眼睛似乎不太敢看。

    关平摊开战报,声音颤抖,“江东军围困下邳,而曹军……曹军……”

    “曹军集结,已攻豫州谯郡,徐州彭城!”

    关平尚未说完,一个年轻的声音便断然截道,刘铭大步走进彭城府衙,目光灼灼,跪倒道:“二叔,如今曹军、江东军围困徐州,又在谯郡断我军退路,还望二叔振作,早作打算!”

    关羽坐在堂上沉默了很久,终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誉之,下邳不可不救,曹操不可不挡,纵然出兵几无胜算……死守彭城,也不过枯坐等死而已。我去迎战曹军,你带兵去救下邳,只望臧霸还能守得住!”

    下邳城外战火朝天,周瑜却并没有在阵后督战,而是在孙曹联军的粮草囤积之处下相城里,跟孙策谈笑风生。

    孙策神色抑郁,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公瑾,你智计百出,取了广陵又歼敌无算,如今完全可攻下下邳,为何不跟那车胄一并留在下邳,强攻取下?”

    “我其实已经有强攻的意思告诉车胄了……只不过,总不能拿我们的人强攻吧?”周瑜无奈的看着孙策,自从他们决定攻打刘备以来,孙策总是处于一种比较恍惚的状态,除了战场,其它都没有了太大的兴趣,“如今我同曹操商议的,便是只要广陵,跟下邳以洪泽湖为界,这下邳便是攻下也不是我们的,当然只用曹军强攻。放心吧,下邳地处徐州腹地,镇守的将士都是新招收不久的徐州兵。下邳城中的原有精兵派去救援广陵,如今剩下的新兵,坚守内城一部分,能守外城的不过一千多点人。破了外城,内城剩下的人也绝对不到一万,围困也足够困死他们了,真有人敢来救……一样是个死。”

    孙策叹了口气,沉默半晌,目光飘向下邳城的方向。

    下邳城外城的栅栏之内,城中交给了吴敦和受伤的太史慈等人,臧霸亲临前线。一个小校望着臧霸,喃喃道:“这城外的敌军这么多……城里面又都是伤兵,将军,我们的援军,真的还……”

    “别婆婆妈妈的,让弟兄们放松些!敌人……”臧霸继续好言安慰,声音却被一阵哄笑给打断。几队打着火把的曹军大摇大摆地从木栅栏外走过,距离如此之近,徐州军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被火把照亮的面孔。

    那是几个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笑声中充满了兴奋与期盼。的确,他们在笑,肆无忌惮地笑。仿佛根本没将栅栏后的守军放在眼里。甚至包括即将到来的杀戮和毁灭也可以被视作笑料的一部分。

    夜色太阴沉了,不是么?火焰的颜色很暖和,不是么?看着敌人的血在自己面前流出,看着自己的血像火焰般染红天空,这一切都很快意,不是么?这世上的不公平太多,因此毁掉它也不值得惋惜,不是么?

    臧霸被笑声吵得心里发毛,回头兜了半圈,从身边一名匆匆赶来的徐州军手中抢了一把弓,搭上羽箭,狠狠地射向笑声最热闹处。“嘭!”竹子做的轻质箭杆擦过火把,带起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啊!”毫无防备的曹军们被吓了一跳,丢下手中火把,撒腿便向远方逃去。

    “射,用羽箭招呼他们!”刚刚赶到城头的董主簿急于在臧霸面前有所表现,迅速将臧霸的试探行为转化成一次大规模反击。跟着他同时赶到的还有大约一百多名弓箭手,同时松开弓弦,瞬间将距离城墙最近的十几只火把罩在了箭雨下。“啊——”“啊——”“我的娘咧——”黑夜中,无数人厉声惨叫。落在地上火把冒出滚滚黑烟,将刺鼻的焦糊味道送进每名徐州军的鼻孔内。

    “再射!”突袭得手,董主簿喜出望外。又一批弓箭飞上夜空,带着风声落向城外的火把。猝不及防得曹军们被射了个晕头转向,火星一般散开,快速向黑暗中远遁。与此同时,明亮的“火焰之湖”中也涌起了一股激流,厉声咆哮着卷向下邳城残破的南墙。

    战斗在攻守双方都没预料的时间,以攻守双方都没预料到的方式爆发了。当然,任何一方都谈不上章法。吼叫声和喊杀声响彻云天,让人充分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站在木栅栏后,臧霸后悔得只想抽自己的嘴巴。早知道那一箭会引发这样的后果,他肯定不会如此冲动。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很快,便有零星的白羽落在了他的身边,几点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他的眼睛。

    受了伤的徐州军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另外有徐州军顶替了他的位置。新上来的徐州军本能地从地上捡起伤者留下来的竹弓,拼命向城下发射着流矢。羽箭在城上城下乱飞,但给双方造成的损失都不大。曹将车胄部属中的羽箭配备很少,弓箭手们彼此之间也缺乏有效的协调组织。城头上的弓箭手占据了局部上的数量优势,但射出的雕翎却十有八、九落在了空处。偶尔命中一两支,也仅仅能让对方受伤,根本不可能立即致命。

    羽箭对射只持续了半柱香时间,攻守双方迅速进入短兵相接阶段。前几日的攻城之下,被曹军主力攻击的南城墙外城已经只剩下了残骸。虽然曾经被董主簿带人用铁锹修整过,但与地面的高度落差已经不足挡住攻城者的脚步,几十名衣衫破烂的壮汉单手在土堆边缘一撑,双腿猛然用力。整个人瞬间从黑沉沉的城墙残骸下冒了出来,直扑向简陋的木栅栏。

    在下邳腹地,还有些从没正面杀过人的徐州军,立刻手忙脚乱,持弓攒射者匆匆射出最后一支羽箭,仓皇后退。手持缨枪的徐州军吓得魂飞魄散,双臂哆哆嗦嗦,就是不敢将枪尖向前递。车胄麾下的曹军们却不管这些,抓住机会,挥刀顺着木栅栏缝隙捅入。“噗!”血光飞溅,二十几名躲避不及的徐州军立刻捂着肚子倒在了栅栏后。

    “老子跟你们拼了!”看到自己麾下的弟兄被敌人活活捅死,校尉蒋庭立刻红了眼。端起缨枪,没头没脑地向栅栏外刺去。枪尖处传来一股沉涩的柔软,他看见正对着自己的曹军弯下了腰,手捂肚子,双目之中充满了惊异和绝望。

    “是你,是你先动手的!”蒋庭哭喊着解释。用尽全身力气拔出长枪,浑身上下被人血喷了个通红。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他又朝另外一个曹军刺去。手臂上又感觉到了同样的沉涩与柔软,刚冲上来的曹军喷出一股赤红的鲜血,仰面而到。

    第三名曹军在用刀猛剁木栅栏,蒋庭提枪、刺去,却被第四名曹军用刀砍断了枪头。他撤回半截枪身,手足无措。正慌乱间,耳畔猛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喝令:“向前突刺!”凭着十几天战火中训练出来的习惯,他挺起断枪,用力向外捅去。被削尖了的白蜡杆子快速完成了一个弧,栅栏外的曹军张牙舞爪地惨叫了两声,被活活推到了残墙之下。

    “端枪,前刺!”又是一声熟悉的号令传来。蒋庭再度端平半截白蜡杆子,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猛捅。倒霉的曹军喽啰被他捅得跌倒在地,抱着肚子大声惨嚎。身边的同伴迅速补上了一枪,惨嚎声噶然而止。

    “端枪,前刺!”

    “收枪,后退!”

    “向前半步,刺!”

    “平枪,上挑!”命令声接连不断传来,带着些颤抖,却丝毫不容质疑。众徐州军们机械地执行命令,粉红的枪缨渐渐变成赤红色,渐渐发黑,发暗。然后又被染上新一轮殷红。

    遭到迎头痛击的曹军们很快就败退了下去,火把兵器丢了满墙。身背后的命令猛然停滞,回过神来的徐州军们如梦初醒,拎起长枪,对着栅栏旁的尸体没完没了地乱捅。“我日你娘咧!”“你个直娘贼!”一边捅,他们一边哭喊,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自己从杀人的内疚中解脱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内心中的恐惧。

    “全体收枪!”熟悉的声音很快又在大伙背后响了起来,压住所有哭喊声。众徐州军们猛地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将手中缨枪竖直,身体站正。“后退三步!走!”众徐州军们按照平时训练的节奏,脱离木栅栏,快速退入残墙上的阴影中。

    “各队队正,整顿本队弟兄,统计伤亡!”臧霸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大声补充。

    那曾经是一张纵横各地劫掠的残暴面孔,转瞬之间,虽又已涂满了鲜血,这次却变得残忍而又坚强伟岸。

    战损结果很快便统计完毕。在刚才接触中总共有两个半旅的徐州军投入了战斗,当场阵亡了三十人,伤十七人。而曹军们在试图翻越木栅栏时吃了兵器太短的亏,被捅死四十九人,带伤撤下者不计其数。

    单纯从敌我人数损失对比上看,徐州军们首战的结果非常优秀。只是他们的人数却实在太少,臧霸不知道周瑜的分析,可能抽调出来用来镇守外城的,还当真仅有一千,而敌人的数量却无法估量!这个鲜明的数字对比让任何人乐观不起来,包括故作镇定状的臧霸。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只能尽量找一些己方的优势来鼓舞军心。

    “他们打外城不敢浪费太多的云梯,弩车攻城车!”指着远处的火光,臧霸大声叫嚷。他说的这三样都是兵书上记载的破城利器,没有这些重型装备,下邳城的城墙便能多挺很长时间。江东军偷袭广陵,自然不会带什么攻城利器,而广陵落在周瑜手中……周瑜自然也是不想便宜太多曹军,只给了一部分攻城器械。

    “哭什么,敌人不是退了么?他们……他们也有些连铠甲都没有穿,根本打不过咱们!”董主簿扯开嗓子,大声咆哮。这是另一件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这些被派去帮助江东的曹军训练程度和装备情况简直跟当年的黄巾军一样糟糕至极,根本就是当年的青州军。

    下邳城弓箭不足,临时赶制的竹片弓和竹杆箭在五十步外根本穿不透单层猪皮,却也给曹军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横在栅栏外的尸体中,有十几个是便先被羽箭射伤了的。慌乱之下,伤者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徐州军们活活戳死。

    而下邳城中的徐州军,却已经安稳了很久,换句话说……太平日久,人们都容易软弱。

    “韩盛、段清、蒋庭,你们三个带着弟兄们先退下去休息,换其他旅的人上来!”但是这个时候,继续软弱下去就是对所有人不负责任。臧霸又扫了身边的徐州军一眼,点着几个校尉的名字命令。

    “是!”韩盛和段清两个大声领命。蒋庭却小心地向身后看了看,低声建议道:“将军,要不要报信给内城的人们,他们一直在城头等待,估计等战果早已等得心焦!”

    “这只是曹军的第一波试探!”臧霸皱着眉头回应。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如果事事都要退到后边报告一遭的话,这仗打起来就更困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接受对方的建议,想了想,低声补充道:“不过让他们知道一下也好,至少弟兄们的功劳会被仔细记录在案。你们先带队在这戒备着,我去给大伙请功!”

    众徐州军闻听此言,不少人又多了些振奋。刘备在时,征召徐州军时曾经答应过大伙,战时另外有赏钱。杀了敌人,赏钱按人头计算。栅栏外边尸横枕籍,若是刘皇叔肯遵守前诺的话,估计大伙又能分到一笔额外的财富。

    臧霸看得叹气,犹豫了一下,又事先声明道:“若有赏金,战死的兄弟们拿大头。活着的兄弟们分小头。大伙家里都有老有小,谁也别亏了谁。”

    “那是,那是,将军尽管放心!”蒋庭连连点头。

    “你等千万小心!”臧霸又婆婆妈妈地叮嘱了一句,转身跑下残墙。

    刚才残城上战斗打得激烈时,吴敦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心中没有半点把握凭借几千余徐州军守住下邳,他已经看着兄弟在他面前死去,绝不想再干干看着臧霸死在他面前!

    看到满脸是血臧霸向自己跑来,吴敦的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声,匆匆迎上去,低声询问道:“贼人退了?弟兄们损失如何?大哥你呢?没再受伤吧?”

    臧霸扫了一眼周围,却是站稳身形,刻意大声回应,“我军阵亡三十,轻伤十九,无人重伤。当场杀敌近五十,伤其数百。贼人气力不济,已经暂时退避!”

    “好,好,大哥好样的!”吴敦连连点头,眼中几乎要渗出泪水,心中一块石头砰然落地。周围请战的百姓同样听得兴奋,举起手中的兵器来,再度请求上城杀贼。臧霸四下扫了一眼,皱眉道:“诸位乡亲!夜色太浓,曹军只是在小规模试探。明早日出之后,也许我军会面临一场真正的恶战!到那时,诸位再看情况出力不迟!”

    众军民关切的点头,望着臧霸都望臧霸能好好活下去。

    臧霸微微一笑,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诸位不必担心,能打退曹军一次,也能打退第二次,第三次,我上城准备去了,贼人或许顷刻便来!”

    说罢,他转过身,再度走向今夜的战场。当他刚刚回到栅栏墙附近,车胄的人便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回,曹军们调集了大量的弓箭手,摸着黑对徐州军们进行远程打击,将木栅栏上下射得全是白羽。

    有了刚才的经验,臧霸应对起来从容得多。在张逊、他的长子臧艾、孙继等几个得力副将的帮助下,徐州军们迅速隐藏到了曹军们看不见的角落。待敌军的火把一靠近,弓箭手们立刻瞄着光亮处展开还击,将曹军们射得抱头鼠窜。

    攻城的序列没等靠近城墙便已经濒临瓦解,气得曹军头目大声咆哮。通过各种手段,此人终于将麾下曹军驱赶到了城墙根儿下。还没等将胳膊搭上残墙,无数碎砖乱瓦又兜头砸了下来。

    “众兄弟齐心努力,若能活下来守住下邳,等到援兵,一个半吊钱!我臧霸用性命担保,家园纵然丢了,钱财绝不会亏了大家!”

    随着碎瓦搬砖,臧霸的声音也一并落下。

    “啊——”被砸伤者发出凄厉的呼喊,听到徐州军们耳朵里却如同仙乐。万一那人死在城墙下,就意味着大伙又多了半吊钱的收入可分。这样盘算着,更多大小不等,轻重不一的石块瓦块从阴暗处飞落,激起更剧烈的惨叫和更恼怒的喝骂。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无数鼻青脸肿的曹军从残城边缘探出头,没等交手,气势已经输了三分。

    “端枪,第一队端枪,顺着栅栏缝隙平刺!”臧霸的命令声比上一轮战斗清楚了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一点儿紧张。百余名新上来的弟兄快步上前,闭着眼睛将手里的缨枪向外一捅,鼻孔中登时就闻到了血腥气。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一些新招收的徐州军惊慌失措的大叫。不待臧霸出言呵斥,立刻有各队队正大声提醒道:“一个半吊,快拔枪,别耽误功夫!”

    殷红色的枪缨快速回收,中途不知道溅上了敌人的血还是袍泽的血,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看上去娇艳如花。第二队长枪手迅速上前补位,贴着第一排弟兄留下的缝隙将缨枪向栅栏外捅去。“半吊钱,半吊钱!”他们恶狠狠地念叨着,无师自通地安慰着自己。肚子里边翻江倒海,下手却毫不犹豫。

    第二波敌军以比第一波敌军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至少在栅栏前留下了三十具尸体。那意味着十五吊钱。这一轮不幸死在曹军们刀下的徐州军只有六个,但他们已经可以瞑目。两吊钱的抚恤,够家中老小至少生活一整年。再算上杀贼的提成,总合已经超过了他们在若不参军的全部收入。

    如今这批招收不久还没见过鲜血的徐州军,却发现发财的机会源源不断!第三波曹军转眼就杀到了残城下。紧跟着,是第四波,第五波和第六波。徐州军们转眼就轮过了两轮,每个人算下来都增加了百余文的收入。但新的发财机会依旧没完没了的出现,累得他们气喘如牛。

    一个时辰过后,徐州军们便没心思再统计自己今夜能赚到多少钱了。枪缨黏黏地贴到了枪杆上,手中的白蜡杆子滑得几乎掌握不住。“一百五十,一百七十,一百八,再杀一轮,明天上酒楼吃肉!”只有各队的队正和伙长们,还机械地报着本队弟兄平均分到的铜钱总数。以此激励大伙越来越消沉的士气。

    只有活着坚持过今夜,才能有机会亲手将高额的赏钱带回家,才能再次看到妻儿老小脸上久违了的微笑。对家人的挂念和对财富的本能追求,牢牢地拴住了徐州军们的脚步。他们被潮水般涌上来的曹军们打得几度面临崩溃,却又几度在臧霸的组织下将敌人打得先一步逃走。“贼人支持不住了,打完这一轮,就能回军营拿钱!”校尉,队正们哑着嗓子,一遍遍散布胜利就在眼前的消息。最终的胜利却迟迟不肯到来,反而是阳光在东南方向率先射穿了夜幕。

    天是在激战中亮起来的,城内城外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火把什么时候开始变暗。当第一缕阳光冲破早晨的乌云洒向大地的时候,所有参战者都楞了一下。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与自己拼杀了半夜的仇敌,被对方的面孔和战场上的惨象吓得汗毛直竖。直用了半个晚上,残城外就躺下了三百多具尸体,鲜血溅满了整段残城,润得每一寸泥土都殷红如火。

    阳光的照射下,火红的泥土跳跃着,刺得人眼睛生疼。徐州军们几乎无法相信那些传说中吃人心肝的曹军强盗,居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一样满是老茧的双手,一样愁苦的面孔,一样被岁月压得微微发驼的脊背。如果不是被一道栅栏将他们彼此隔开,他们几乎以为,那倒在栅栏外的尸体就是自己。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徐州军主动放下长枪。他们已经无法再将兵器放下了,在那条指向城墙的血路尽头,可以看见车胄军匆匆搭建起来的大营。打了一整夜,营中的人数依旧多得无法数清楚。其中不乏已经两鬓斑白的老汉和刚刚长到四尺高的孩子,一个个举着刀,在营门口慢慢整理队形。他们没有吃早饭,他们的早餐在下邳城里。

    要么自己家的老人和孩子被这些人杀掉,要么将这些老人和孩子杀死。现在,徐州军们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

    而这场杀戮,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乱世之中,仁义从来不出现在战场之上。

    白天比夜晚更要难熬。昨夜的战斗虽然令人恐慌,但大伙看不清到底来了多少曹军,心中至少还抱着侥幸取胜的希望。而现在,希望已经变得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样单薄。初升的阳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包括每个徐州军极力隐藏在心底的恐惧。

    敌军人数不是他们的两倍,而是十倍!如果那些挥舞着木棍砍刀的老人和小孩也可以算作士兵的话,可能众寡悬殊更大。看见老弱曹军们单薄的身躯,你甚至不忍心向他们开弓放箭。然而,当他们跑到木栅栏附近的时候,却会毫不犹豫地将砍刀和削尖了的木棒顺着栅栏缝隙递过来。

    无论拿在多么弱小的曹军手里,兵器招呼到身上一样会死人。徐州军们为自己片刻的犹豫付出了惨重代价,一瞬间便倒下了十几个。“捅死他们,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死!”几个队正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再度冲到了第一线,染血的缨枪齐挥,带头将青州兵里的老人和孩子戳死在栅栏旁。

    战场上没有怜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激战再度于木栅栏两侧展开,残忍且凌乱。站在指挥者的位置,臧霸甚至无法相信曹军们的身后有将领统一调度。那种洪水般的攻击没有明显的节奏,不分队形,老的、小的、壮的、弱的,全都一窝蜂般向上涌。短刀、长矛、羽箭、投枪,各种威力和功能参差不齐的兵器也没经过任何协调组织,只是一味地乱砍乱剁。很多时候,后排曹军射出羽箭根本没有飞越栅栏,便直接命中了前排曹军的脊背。被误伤未死的曹军兵们则破口大骂,拎着兵器转身回冲,将误伤自己的袍泽打得抱头鼠窜。

    相对于曹军们毫无章法的攻击,防守方的战术则显得整齐且有效。在曹军距离残城八十步左右,他们便开始以羽箭拦截。竹制的轻箭杀伤力非常有限,曹军们身上插着四、五只雕翎还能在战场上跑动的情况屡见不鲜。但这种羽箭覆盖战术最大的杀伤力体现在对士气的破坏上,大多数曹军们都不具备带伤作战的勇气。往往挨了第一箭后冲锋速度就会减半。挨了第二箭后就会停下来担心地检视伤口。很少有人连续挨了三箭后依旧毫不在乎的向前猛冲,但到了这时,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像没受伤前一样灵活了。隔着木栅栏,众徐州军可以非常顺利地成全他们的勇敢。

    匆匆搭建的木栅栏成了一道鬼门关,将活着的曹军们死死地挡在了关外。白蜡杆子缨枪与狭窄的栅栏缝隙配合起来相得益彰。如果不是徐州军们突然发傻发愣,以短兵器为主的曹军很难将朴刀斧头递到他们身上。而徐州军们只需要看准栅栏缝隙后的葛衣,狠狠将手中的缨枪、刺出去,旋即必有斩获。

    从朝阳初露又厮杀到日上三竿,除了在刚看清楚对手情形那一瞬,因为心生怜悯而蒙受了一次不小的损失外,其他时间内,战场的局部优势牢牢地掌控在徐州军们手里。双方的战损比例非常悬殊,有几轮厮杀中,配合越来越娴熟的众徐州军居然取得了杀敌五十余,自损为零的巨大胜利。但是,臧霸的心情却没有因为短暂的胜利而高兴得起来,特别是当对方的营地上空腾起一阵烟尘后,他的眼角居然控制不住地抽搐了树下,好在当时战斗打得正激烈,才没被弟兄们发觉他的慌乱。

    烟尘是战马列队跑动带起来的。那意味着车胄麾下有骑兵!虽然从烟尘的规模上来看,骑兵的数量未必能超过一千,但是在下邳周围的平坦旷野中,一千骑兵足以踏碎五千到八千徐州军组成的防线。更令人恐惧的是骑兵的长途奔袭能力。战马在平原上小跑一个时辰的路程,足够普通人步行走上大半天。那同时也意味着下邳城的官员和百姓根本就没有弃城而走的机会,一旦他们失去城墙的保护,骑着战马的曹军兵们会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追上来,用横刀将他们一个个砍杀于道。

    “车胄这个疯子!”脸色煞白的董主簿破口大骂。骑兵带起的烟尘正向残破的南城墙迫近,以骑兵攻城,这种战术前无古人,今后也未必有来者。然而木栅栏的高度是否能挡住战马一跃,着实令人不好说。

    “战马来之不易,他未必舍得!”臧霸皱着眉头,对车胄的目的做出如是判断。“我估计他出动骑兵只是为了给自己人壮胆,顺便打击我军士气!”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土黄色的烟尘在卷入战场后,便慢慢小了下去。大约七百多匹高矮不同的战马排成一个五纵长队,在距离城墙二百步左右的位置来回驰骋。看到自家骑兵,正如蚂蚁般聚集在城墙附近的大小曹军们士气大振,欢呼声不绝于耳。但他们的攻势却一点点减弱下去,最后将所有活着的人都撤离了城墙。

    骑着战马的曹军兵们身上穿着简单的皮甲,手中的兵器也统一成了横刀。他们先是耀武扬威在城墙下兜了几圈,然后慢慢整队,慢慢变成了一个齐整的方阵。紧跟着又是一通鼓响,招展的旌旗下,有名虎背熊腰的壮汉策马冲出,风一样驰骋到了木栅栏近前。

    隔着大约五十步的距离,此人带住坐骑,冲着全神戒备的众徐州军们大声喊道:“谁是这里的主事人,出来一下,我家大王有话对你说!”

    “出来,出来!不敢出来就是大姑娘养的!”吃了亏的曹军兵们满脸愤怒,七嘴八舌地在城外喧哗。

    “你们才都是大姑娘养的呢,没有爹教导!”

    “没爹管的才不走正道,好人不做偏偏去去当曹贼!”众徐州军大多出身于市井,嘴上的功夫一点儿不比手上的功夫差。顺着对方的话题回骂,登时将众曹军们气得七窍生烟。

    骑着战马的壮汉见自己一方在口头上讨不到任何便宜,赶紧挥了挥手,将曹军兵们的喧哗声压了下去。“请守城主将出来一见!车将军有话要说!”扯开嗓子,他继续冲着木栅栏后的徐州军们叫喊,中气十足的声音居然压过了双方发出的所有嘈杂。

    臧霸抬起手来,分开保护着自己的徐州军,向前急走了几步,冲着城外的壮汉抱拳施礼,“臧霸奉刘皇叔之命守卫下邳城。壮士有什么话,尽管跟臧某说。臧某若是觉得还有道理,有机会定然将你的话转给刘皇叔!”

    骑马的壮汉歪着嘴巴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教训道:“你这厮好不懂事,逞什么强,当真以为你们这般负隅顽抗下去,还能见得到刘备?你这名头,我连听都没听过,我知道太史慈在下邳,快叫他出来,你这后辈迟了便耽误了全城人的性命!“

    “你这匹夫好不懂事!”臧霸老气横秋地一挥衣袖,以前辈长者的口吻回敬道,“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若是分什么前辈后辈,孙伯符岂不是到死也没机会在阵前露脸?为何在泗水滩前一战,死得是韩当不是孙伯符?赶快回去,叫一个有见识的出来跟我说话。免得耽误了你家将军的大事,害得全营曹军们无辜送命!”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的人都被臧将军大言不惭的话逗得开怀而笑,彼此之间的敌意瞬间减轻了不少。

    口舌上讨不了便宜,壮汉忍不住摇头苦笑,收起身上的轻慢之气,冲着臧霸抱了抱拳,大声说道:“既然将军能做得了主,某便将我家将军的话直接对你说了。希望你听完之后还能能撑得住。我家将军的意思是,下邳外城的城墙早已坍塌,内城兵马跟我军比起来,十则围城都毫无压力。你等即便能挡了我军一时,最终也难免兵败身死的命运。不如认清形势,早一点儿把下邳献出来。念在你等都是汉子的份上,车胄将军不会难为你等。在此筹集到了足够的粮草军饷后,你我双方和睦相处,决不轻易伤害贵城一草一木。”

    此人嗓音宽厚洪亮,长相和打扮上又带着股豪气,劝降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倒是平添几分可信度。众徐州军们早就杀得精疲力竭,听了这番话,未免有些心动。纷纷将目光转向臧霸,眼巴巴地等着他一句回应。

    “这么说,是我等不了解你家将军好意,凭空生事了?”臧霸心道一声不好,赶紧出言反驳。“那不知道几年前,曹操挥兵徐州,那些城池最后落了什么下场?别告诉我不是你家曹司空干的,那些百姓好端端的都自己抹了脖子!”

    一番话含着愤恨和斥责说出去,顷刻间便惊醒了麾下众徐州军的投降美梦。徐州军们的家眷都居住在下邳城中,一旦城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妻儿老小都能在这幸存之列。

    “那些人不知道好歹,竟敢冒犯我家明公虎威。明公当然要给其以教训!”骑马壮汉无法替自己往日的暴行辩解,只好强词夺理地说道。

    “那我等从昨夜杀到现在,算不算冒犯了明公虎威呢?”臧霸抓住他的话柄,毫不客气的质问。“对了,你们长途跋涉到江东,又转战徐州,粮食和军饷从哪里筹集,能不从我等手中拿么?莫非下邳城地下埋着铜钱,你家大王进城后,随便一挖便挖出来?!”

    远征军在城里筹集粮饷,自然只有抢掠一途了。众徐州军们越听越绝望,指着骑马壮汉破口大骂,“少装好人,有本事就杀过来。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想入城,他娘的,除非我等都死绝了!”

    看到城上同仇敌忾,骑马壮汉也知道劝降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个结局也早在他的预料之内,因此,他挨了骂,既不生气,也不懊恼。笑着从马鞍后取下一张大弓,然后又将一支缠了白葛的羽箭搭在弓弦上,冲着臧霸晃了晃,大声道:“这是我家将军的亲笔信,从现在起,三个时辰内请将军做出决断。三个时辰后如果还继续顽抗的话,一旦城破,下邳城定然鸡犬不留!”

    说罢,他猛地一拉弓弦,只能“崩”地一声脆响。长箭如电,只扑臧将军面门。臧霸早就防备着对方这一招,迅速将身体蹲了蹲,避过箭首,然后用缨枪一挑一压,将帮着白葛的长箭瞬间击落于地。

    这一下射的精准,挡得利索,城上城下见到者忍不住猛喝一声彩。臧霸被喝彩声激得血脉喷张,伸手从弟兄们那里接过一张竹板弓,两支长箭。冲着城外大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劝你早早撤兵,免得在此白白送死!”

    话音落下,两支竹箭一一离弦。那壮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向一个未曾听闻过的人物示弱,带住战马,挥弓拨箭。第一支射向面门的竹箭轻飘飘地被击落于地。第二支箭却掠着风声直扑他的胯下。

    “卑鄙小贼!”到了这时,倒霉的壮汉才发觉臧霸的真正目的是祸害自己的坐骑,急的破口大骂。想要拉起马头躲避羽箭,哪里还来得及。第二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到了马脖子上。虽然没有当场取了畜生的性命,也将其疼得厉声咆哮。

    “唏溜溜!”随着一声长嘶,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车胄麾下的壮汉应变不及,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激起尘埃一片。

    “哈哈哈哈!”众徐州军们放声大笑。在笑声中暂时忘记了心内恐惧,在笑声中,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缨!

    “回城!”臧霸振臂一挥,带着众弟兄又回到城池之内。

    三个时辰眨眼而过,日头落下,又到了夜里。

    城内静寂,城外数万联军,亦是沉默了下来。伊始的时候,他们大败徐州军,纵横徐州境内六百里,兵逼下邳,让豫州、淮南都要震惊的兴奋,已慢慢淡了下来。

    就是因为一个下邳城!

    那孤独却又倔强的城池,仍旧屹立不倒,有如那个孤独而又倔强的匪将。

    今天白日一战,联军又是损兵折将。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如今在曹操帐下领兵的车胄的心情,车胄坐在中军帐内,问着对面的一个人道:“你说刘铭会不会来?”

    车胄对面坐着一个人,满是消瘦寂寥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无边的坚定。此人参加过荀攸领兵攻打高顺一战,为人跟高顺有些相似,正是曹军帐下小将满宠。

    听车胄询问,满宠淡漠道:“我不是刘铭,我不知道。”

    车胄早就习惯了满宠的语气,不以为意道:“如果你是刘铭呢?”

    满宠翻翻眼白,嘲弄道:“我若是刘铭,我不会来。”

    “为什么?”车胄追问道。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得意,又像满是期待。一个人做了件得意的事情,若是不被别人知道,那心中的成就感肯定大大地削弱。车胄眼下,本来就得意。

    满宠道:“下邳城已是孤城,城外有五万兵马围困!下邳城西北数十里外就是下相城,那里有我军两万人镇守。而下邳城东的数百内,堡寨悉破。将军手握骑兵五万,对下邳城看似猛攻,其实不过是想要围城打援,眼下损失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先锋军。而将军以逸待劳,静候刘铭前来。刘铭若来,就必须和车将军在平原交战!刘铭仓促前来,已失天时,平原作战,再失地利,就算他骁勇无敌,也是难占胜算。这一战虽然周瑜孙策请缨去了下相守粮草,可车将军却是要模仿周公瑾诱敌之策了,若是援军不来,便强攻下邳同样都是大大的功劳。”

    满宠笑容中满是讥诮,“车将军若真的不能胜过刘铭的话,也不会在这里坐的如此安稳。车将军眼下手中还握着曹司空一千虎豹骑,可当十万兵,车将军并不会忘了吧?”

    车胄微微一笑,知道这番算计瞒不过满宠,他得曹操的信任,围城打援,在普通兵马中埋伏下虎豹骑,其实就在等刘铭——等着击败刘铭!

    徐州真正举足轻重之人,自然只有关羽,然而真正能在徐州有更大影响力者,唯刘玄德、刘铭二人可用矣。若能一举击败刘铭、破了下邳城、再擒关羽,刘备的徐州,将再无可抵挡曹司空铁骑之人。

    眼下车胄已万事俱备,只剩下唯一的问题是,刘铭会不会来?可在车胄看来,这已不是问题,他虽然不是刘铭,但他认为很了解刘铭。

    刘铭这人有优点,重情义,但这也是他的缺点!臧霸是刘铭的朋友,是当年刘铭容纳劝降过来的人,臧霸有难,刘铭只要还活着,就算爬也要爬过来。

    “刘铭一定会来!一定!”车胄喃喃自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神色惬意。

    然而在车胄贪心能击溃更多徐州军的时候,臧霸却也没有闲着,等到日头升起,车胄陡然发现下邳外城那些看似无用却极其恼人的栅栏里一个人都不剩了。

    车胄先是仰天大笑,觉得臧霸终于胆怯了,然而满宠却神色悚然。

    车胄心头一动,顺着满宠的目光向上看去,却是赫然发现,下邳内城城墙,竟已有一半,被冻成了冰!

    原来一夜之间,寒冬之际,臧霸从墙上倒冷水而下,一夜不停终于冻住了城墙!

    车胄为他贪功而停了一夜的进攻,付出了丧失一个选择的代价。

    “臧霸!纵然不能强攻下邳……我就在这围着,不信刘铭还当真敢来!”

    日升日落时,下邳城前的尸体已堆积若山。车胄虽还坐得稳如泰山,但内心终于有了分焦急之意。

    双方对垒往往就是如此,总会有一方先要沉不住气。车胄一直以为沉不住气的会是刘铭,他已得到消息,刘备早已知道徐州现状,刘铭也已经到了彭城。可本以为刘铭接到消息后,会立即前来发难,但刘铭迟迟没什么动静。

    车胄眼下自作自受,一直攻不下下邳城,他又等不到刘铭、关羽,难免心中不安。当年关羽蓦地发难,从淮南战起,转战数百里,连下十数城失地,斩了袁术手下两员大将的事情,让车胄记忆犹新。车胄此事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这种日子过的已非惬意。

    这一日,日落黄昏之际,车胄和满宠并辔立在下邳城前,远望残阳如血,照在那孤零零的城池上,给那大城蒙上层淡淡的光芒。

    征战方休,阳光是暖的,血是冷的,铁骑如风一样的流动,下邳城仍如铁盾一样的立在眼前。

    这时风霜已冷,雪色未褪,如车胄的脸色,凝冰一样。

    天空有鸟鸣传来,打断了车胄的思绪。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斜睨了身边的满宠一眼,终于忍不住道:“伯宁,依你来看,刘铭何时会来了?”

    问题早已问过,满宠也曾答过。车胄本以为和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不想满宠神色突然有分怪异,缓缓道:“等等……”

    满宠说话间,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听着什么。

    车胄一怔,不解要等什么,见满宠的一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下,似在享受着暖阳余辉,心中来气。

    等了许久,车胄正有些不耐之际,满宠叹口气道:“刘铭……要来了!”

    车胄嗔目结舌,一时间反倒不知道满宠为何这么肯定?

    满宠嘴角突然又有分讥诮,闭着眼睛缓缓道:“我听到了风声。”

    车胄有些紧张,追问道:“什么风声?”

    满宠笑了,伸手在空中一划道:“什么风声?这倒是难以解释。如此寒冬,风声也是冷冽的。车将军一心征伐,难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吗?”

    车胄一怔,半晌才道:“你是说空中的风?”又听满宠道:“空中的风,也能传递些信息的。”车胄皱眉,迟疑道:“恕车某不解,还请伯宁详解。”

    满宠终于睁开了双眸,灰白的眼睛盯着车胄道:“风声中夹杂着欢呼声。”

    车胄见到满宠那满是死意的眸子,心中微凛,扭过头去,凝神一想,就道:“眼下这风是从下邳城的方向吹,这么说欢呼声也是从下邳城的方向传来的?真的有欢呼声?”他虽听不到,但知道满宠的耳朵比他管用。

    但为何会有欢呼声?

    车胄想到这里,脸色已变了,“他们为何欢呼,是不是因为已得到刘铭要来的消息?!”

    满宠淡漠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他们在如斯境地,还有什么欢呼的理由。”

    车胄暗想,这小子果真有几分本事,竟这么甄别对手的动静,怪不得这小子能在得曹公提拔。突然想到一事,问道:“下邳城已成孤城,就算山后都有我军封住,若是有人进入下邳城,绝逃不过我们的耳目,他们怎么能知道刘铭要来的消息?”

    满宠道:“人马虽逃不过车将军的耳目,但有信鸽掠空,车将军却没有看到。”

    车胄凛然,抬头向空中望去,只见到浮云悠悠,碧空广袤,并没有什么信鸽。突然想到方才听到鸟鸣,只是他心事重重,根本没有留意,原来刚才过去的鸟竟是只信鸽!

    一念及此,车胄倒对满宠肃然起敬,沉吟道:“刘铭已来了,但他想杀我们个措手不及,因此并不轻举妄动。他怕下邳城内的人等得绝望,所以又派信鸽传信。既然城内人欢呼雀跃,相比是知道刘铭很快就用兵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得不防。”说到这里,车胄对满宠有了新的认识。当初曹操让满宠来助他,他还不以为然,不想就是这个小子,比所有人都要看得准。

    “车将军果然聪明。”满宠不咸不淡道。

    车胄老脸一红,这赞美的话他不知道已听过多少,可这句赞美直如抽了他一记耳光。但他毕竟久经世故,只做没有听到,早传令下去,命曹军在方圆数十里内严加防备,又命周边的曹军一有警讯,立即通传。

    入夜时分,车胄很有些疲倦,但心忧战事,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深夜时分,他倦意涌上,这才沉沉睡去。

    可才一深睡,梦中就听到惊天动地的鼓声传来。车胄一怔,翻身坐起,有侍卫冲进帐篷,叫道:“将军,有敌来攻!”

    有敌来攻!刘铭来了?车胄心中着实一惊,然后就听到东方已鼓声大作!那鼓声如沉雷滚来,好像就要杀到了眼前。

    车胄喝骂道:“一群废物,怎么这晚才来警讯?”

    那兵士也是茫然不解,诺诺无言。车胄冲出了营寨,就感觉鼓声浪潮几乎冲到了面前。曹军大营已有骚动,但车胄毕竟身经百战,这次寻刘铭倾力一战,岂能不做准备。

    车胄上马,径直前往东方营寨,见有将领早就列队营前,人在马背,弓在手前的严阵以待。

    夜幕沉沉,车胄喝令道:“燃起篝火。”

    不到片刻功夫,下邳城外的山野处已亮如白昼。车胄虽不知眼下敌情如何,但知军心绝不能乱,既然刘铭突袭以快来攻,他就要以厚势逼退对手。

    见四野篝火如约燃起,火光下,曹军阵营忙而不乱,已如怒射的弩、箭般,车胄心中稍安。这时满宠也已经赶到,和车胄到了前军营中。

    有前军将军过来道:“车将军将军,只闻鼓声急骤,应就在前方十里内。但眼下看不到敌情,末将听将军吩咐,不敢擅自出兵,只派游骑前去打探消息,但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消息……”

    车胄怒道:“东方二十里外的登高坡是谁在把守?”车胄当然不会坐在下邳城前等刘铭来攻,东方数百里内,早就布下了前哨探子。可不想到,对手攻到面前,竟无一探子回传消息。

    转望满宠,车胄问计道:“伯宁,刘铭为何能过百里防线到了这里,难道说他们真的有翅膀不成?”

    满宠也是皱了下眉头,摇摇头,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鼓声倏然停了。车胄一怔,耳边宛若还有金鼓声激荡不休,一颗心怦怦大跳。暗夜之中的远处,本是喧嚣震天的鼓声突然瞬间消失,那种遽然寂静的震撼,更让人心惊。

    曹军大营中,所有人都在凝神以待,只以为徐州军要开始进攻……不想直等到了天亮,东方发白之际,徐州军再没有举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