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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大潮, 古来有名,每年到钱塘江边观潮的人着实不少。自南宋时起, 还时兴有善泅之人手执彩旗,往那鲸波之中溯迎而上,腾身百变,踏浪争雄。
到了本朝, 这风俗仍是盛行,且年年都有花红□□供人赢取, 亦有以此为局设赌的, 听说赌金也是不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要许碧说, 其实这个习俗真不怎么好。钱塘江大潮,来如奔马, 称之为鲸波万仞也不算太夸张了。这些弄潮儿连块冲浪板都没有,就靠自身水性在那巨浪之中出没, 实在是有点危险。据说,时常有人博得巨额花红, 但也每年都有人因此丧生。更有头一年夺了锦标的, 第二年就不慎丧命, 颇令人唏嘘。
但时下风俗如此, 不要说花红□□摆在那里, 便是不能夺标的,只要名次在前,演得精彩, 也极得人追捧。因此总有人趋之若鹜,年年前赴后继,从无断绝。许碧就算不喜也没办法,只当去看潮水就是了。再说,这回出来,重点还要给连玉翘相亲哩。
连玉翘完全不知还有这个节目。她原听说家里其余人都不出来,也不想跟着来做这多余的人,只是许碧在她面前说得好听:“若是表妹不来,叫人知道你表哥单独带我出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不是说你表哥疏忽了兄弟姊妹,便是说我不规矩,教唆着夫君只带我一人出来。表妹若一起来,也能堵了那些人的嘴,否则,只怕我也不好去了,但那潮,我又委实是想看……”
连玉翘自是知道沈夫人与沈云殊这一房的那点微妙关系,想想许碧说的有理,遂跟着出来了。虽然仿佛有点碍眼,但总比让人在背后议论表哥和嫂子的好。
观潮最好的地方就在海宁的盐官镇,离杭州也不过百里,每年这个时候都有许多人来。沈云殊早在盐官镇上定了客栈,一行人头一日晚上到,在客栈里过了一夜,第二日才出门,连玉翘就被吓了一跳:“这许多人……”
昨儿晚上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连玉翘倒没注意,今儿一早才发现,客栈里住得满满当当的,都在往外走呢。街上一眼瞧过去也都是人,恐怕真到观潮的那地方,马车都走不动。
许碧笑道:“所以才说是胜景呢。”
正说着,就见沈云殊带着个陌生人过来了,笑道:“这是陆小旗,没想到他也来观潮,方才在门外碰见,正好一起走。”
陆小旗忙向许碧见礼,沈云殊笑着介绍:“都是营里的兄弟,他单讳一个飞字。”
许碧心里知道这个陆飞就是给连玉翘介绍的对象了,不由得仔细看两眼。
陆飞年纪比沈云殊还大一岁,个头却没沈云殊高,因为晒得肤色黝黑,瞧上去颇有点精瘦的意思,五官却端正清隽,是个典型南边人的长相。不过大约是当兵的缘故,眼眉之间又有几分悍勇之气,瞧着就知道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许碧估摸着他是知道今天来的用意的,但看他只看了连玉翘一眼就挺规矩地移开了目光,正疑惑他是不是嫌连玉翘不漂亮,就发现陆飞耳朵尖红了一片,不由得心下暗笑。
连玉翘却是不知道。她现在胆子是比从前大了,可陆飞是外男,又完全陌生,气质又有点刚硬,连玉翘心下有点怯,不由得就往许碧身后退了退。
许碧笑着递了她一顶帷帽,小声道:“都是你大哥在营里的朋友,不必拘谨。”转头又向陆飞笑道,“表妹性子温柔沉静,平日里不大出门,我好容易拽她来看潮头,到了这边见人这般多,着实有点惊到。”
南边人家儿讲究,不似西北民风开放,连玉翘这样不爱出门的宅女,正合大众审美。陆飞忙道:“这盐官镇年年到了这时候就热闹得紧,人确是多,也难免有些宵小之徒,少夫人和表小姐都要小心,身边不可离了人。”
许碧看他说话的时候一直规规矩矩地微低着头,并不往自己脸上看,心下又满意了一点儿:“那要多劳动陆小旗了。”
多好的一个相亲开头,谁也没想到后头会变成那样。就是沈云殊,虽然早就疑心袁胜玄可能没死,也处处防着,却也没想到,他竟敢在这般万头攒动的地方露面。
许碧和连玉翘还是坐马车出门的。盐官镇年年都有观潮盛事,早在最适宜观潮之处扎了高台,附近又有占了高处的酒楼,都是观赏佳处。这潮头今年要到未时才来,沈云殊早就叫人先去定了好位置,此时就带着妻子和表妹先在街上逛一逛,只等午时再过去也来得及。
盐官镇地方本不大,只因有这大潮,整个镇子居然颇是繁华。在许碧看来倒还不算怎样,连玉翘少出门,便颇感兴趣,将窗帘掀开一个小角,看个没完。许碧正打算叫马车停下,带连玉翘去两边店铺里瞧瞧,就见马车帘子一掀,沈云殊进了车厢。
有连玉翘在,沈云殊若没事绝不会进来的,许碧再一看他的神色,顿时心里就一咯噔:“怎么了?”
“袁胜玄回来了。”沈云殊脸上笑容一扫而空,“他还带了人。”
连玉翘别的不知道,却知道袁家跟沈家敌对,何况袁胜玄不是说战死了么,衣冠冢都立了呢,这会儿死而复生,听着都觉得骇人。连玉翘不敢说话,便听许碧沉声道:“带了什么人?倭寇?就在这街上?把咱们围了?”若不然,沈云殊不会这么急火火地就到马车上来跟她说这件事。
连玉翘听见这话,更是骇得几乎叫出声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心头呯呯乱跳。沈云殊看她一眼,欲言又止。许碧淡淡道:“表妹不是无胆之人,不会怕这等恶徒,你只管说罢。”
也不知怎么的,许碧这么一说,连玉翘虽然心口还是呯呯乱跳,却觉得似乎也没那么慌了。只听沈云殊道:“如今还不知他带了多少人,但只怕要出事。”
“今日这许多人……”这种场合,稍微有点什么就会酿成大乱,不过许碧有一点儿想不大明白,“他想闹事?”就算死许多百姓,对袁胜玄有什么用吗?
“倘若百姓都往海宁城奔呢?若是再往杭州城跑呢?”沈云殊反问。
“冲击城门?”许碧想像了一下无数百姓冲击城门的场景,脸色也有些发白,“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竟然勾结外敌——那现在怎么办?擒贼先擒王?”抓住袁胜玄有没有用?
沈云殊冷笑:“他未必是王。”袁胜玄现在对倭人还有多大的用处可不好说呢,就算抓住了他,倭人怕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更何况街上这么多人,想抓袁胜玄也不易。
“你和表妹现在就走。”沈云殊已经有了章程,“我在这里拖住他,你们往卫所去求援!”
“怎么拖?”许碧稍一思考,就知道沈云殊的意思了。
袁胜玄落到如今这地步,最恨的人是谁?非沈家人莫属了!他引着倭人来攻打城池,怕也是要叫沈家落一个失城的大罪。可这毕竟不如自己手刃了沈家人痛快。若是让他有机会抓住沈云殊,这诱惑恐怕他是抵不住的。
但沈云殊这个主意,许碧觉得不合适,“我们一走,少了许多人,袁胜玄若是盯着你,必然会发现不对。要走,顶多走一个人去报信。再说,他究竟带了多少人?盐官镇、海宁县,也都该有兵吧?”
“那些衙役都不管用。”沈云殊目光锋利,“就是海宁本处的驻军,也不能信!袁胜玄能带着人混进来,只怕这些人就是内应。要求援,只能往杭州方向去。那边卫所里的郑百户我住得过!只是,离得远些——马车留在这里装个样子,你骑马去,拿着我的腰牌——”
许碧打断他道:“只留个马车没用。袁胜玄认得我,我走了,断然瞒不过他!我们都留下,请陆小旗去!”
沈云殊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怎么肯让许碧留下来给他一起诱敌?再说,陆飞跟着他在马车外头都招摇半天了,再显眼不过。袁胜玄那人本就多疑,又是这种时候,只消他稍稍觉得有些不妥,沈云殊就拖不住他。盐官镇上此刻不知有多少观潮人,一旦骚乱,万事休矣!
“那就——”许碧的眼睛忽然落在连玉翘身上,“表妹会骑马,表妹去!”连玉翘自出门就戴着帷帽,让青螺冒充她也好办。再说一个女子,总比男人家更容易让人忽视。
“我——”连玉翘万没想到许碧会指到她身上,登时吓了一跳,“我骑得不好……”
“已然不错了。”许碧斩钉截铁地说,“你只是不敢放开。”
这倒不是瞎说。不知是不是因为连玉翘西北人出身,她上了马背之后坐得颇稳,就是胆子实在小,到现在都不敢放开马缰疾驰。
“表妹还记得,那天马跑起来的事吗?”那回是沈云婷玩笑,吆喝了一声,谁知连玉翘的马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就撒开蹄子跑了一回。当然那跑马场小,马儿也不过跑出去几百米就停了下来,却把连玉翘吓得不轻。
“马跑得那般快,表妹却也坐得稳稳的。”也就是那一回,许碧才发现连玉翘马骑得不错了,只是胆子小,受了那一次惊吓,更不敢让马儿跑了。
“我跟你表哥两个人,袁胜玄会更想抓住我们。”许碧敢肯定,就冲袁胜玄从前看她的眼神,有她跟沈云殊一起,对袁胜玄的吸引力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何况,若是我们都走,一旦被袁胜玄发现,分出人去劫持我们,到时候我们身边没有人手,就是任人宰割,还不如表妹一个人,不易被发现。只是,表妹就要辛苦了。”
沈云殊嘴唇动了动,目光也看向连玉翘。许碧说得没错,现在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让连玉翘悄悄地去求援,因为自始至终只有她没有露出过脸。可是,这也是个最不妥当的办法,因为遍数众人,连玉翘也是胆子最小的那个,她办得到吗?
“表妹,你敢去吗?”许碧握了连玉翘的手,“如今不单是我和你表哥,还有这好些人的性命,都指着有人把援兵请来了。那卫所,你知道怎么走吗?”
“我,我——”连玉翘嗓子发干,半天才颤着声说了一句,“往,往杭州回的路我认得……”其实就一条路通过去,中间也没什么岔道,她自信不会走错。就是那处卫所,只要稍微一打听就能找到的。但,但这也有五六十里地,她真的行吗?要是她路上太慢,援兵来晚了怎么办?
“不会晚。”许碧断然道,“你也不必太急,若是不小心跌下马,反而误事。不过是五六十里地而已,你是会骑马的。”
“那,那我去!”连玉翘硬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我一定能到卫所!”
沈家的马车直驶到盐官镇最有名的太白楼跟前,留下五炼九炼守着车马,其余众人上了二楼雅间,坐在临窗之处,一边点了酒菜吃喝,一边向着下头的街景指指点点。
“那边,还有那边。”沈云殊脸上带笑,嘴里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事儿,“还有那边街角,都是袁胜玄的人,果然被咱们吸引过来了。若这般算,单这些就有四五十人,袁胜玄带来的恐怕要有百余人了——说不定还更多些,若说没有内应,绝不可能!”倭人再与本朝人相似,行动言语总是有所区别的,一两百号人摸进这么远,若无内应,怎可能无一人发现?
许碧也往外伸头看了看:“袁胜玄在哪儿?”
“他在那边的书画铺子门口。”沈云殊冷笑一声,“方才还看你来着。”那眼神,回头逮着袁胜玄,他非把那对眼珠子挖出来不可!
酒足饭饱,街上人越发多,沈云殊索性就把马车留在了酒楼院子里,留下人看着,自己携着许碧的手,身后跟了笑嘻嘻的小厮丫鬟们,步行前往观潮的地方了。
对面的茶楼雅室里,袁胜玄穿着一身儒衫,打扮得斯文精致,低垂着眼皮问对面的人:“可数过了人数?”
“一个不少。”对面那人虽也打扮得十分讲究,可身上那股子粗豪劲儿实在是遮不住,“留下了一个车夫一个丫头,我方才混进去瞧了瞧,那俩儿一个车里一个车外,隔着个车窗正调笑呢。其余之人,我挨个数过了,姓沈的,身边两个小厮,还有个不知哪里来的男人,瞧着也像是行伍里的人,听着叫什么陆小旗。那沈大少奶奶,随身带了两个丫鬟,还有一个戴帷帽的,叫什么表姑娘。”
袁胜玄面无表情地听了,点点头:“派几个人盯着那车夫。沈云殊素来狡猾,不能不防。倘若这车夫要离开,只管弄死。”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其余人可都知道了?”
“说是说了。”粗豪汉子歪了歪嘴,“只是那些倭人我瞧着有些按捺不住……”
“一群蠢货!”袁胜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告诉他们,拿住了沈云殊,比什么都管用!”
粗豪汉子道:“那些人就想进城去抢一回……”其实他也想这样。制造混乱,利用这些百姓冲击城门,就算不成功也能逃跑。可这若是要对付沈云殊……
“怎么,被他吓破胆了?”袁胜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笑一声,“也是,没了七星礁,你们还算个屁。说什么替兄弟报仇,你若是害怕,不如现在就滚,回去抱着你娘吃奶吧。”
粗豪汉子顿时胀红了脸。当初沈云殊夜袭七星礁,只他一个抱了块船板侥幸逃出生天,如今虽口口声声说要给兄弟们报仇,其实——着实有些胆寒……
袁胜玄刺了一句,也见好就收,放缓了些声音道:“冲击城门,还不知能不能成,可若能拿下沈云殊,用他的腰牌只怕都能骗开几处城门。再者,有他和那许氏在手,你说沈文会如何?”
粗豪汉子脸上便有些发亮:“哈哈,这要是打起来,把这两人往阵前一绑……”哎哟,那沈文还不是要不战而败?
袁胜玄冷笑了一声:“那就去告诉他们,都听我的,不要打草惊蛇!”
原本,他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沈云殊,可是从发现沈云殊的那一瞬间,他就把原本的计划扔开了。
帮那些倭人破城?他能有什么好处?无非也就为了报复沈家罢了。可是倘若能将沈云殊和许氏擒在手中,那又是什么感觉?
袁胜玄只觉得浑身的血似乎都在往头上冲。父亲和兄长死在炮火之下,他不得不跟着那些倭人逃命,连家都不能再回,可沈家呢?瞧瞧沈云殊,竟然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带着许氏出来观潮!
方才,他在书画铺子那里站着,看见许氏笑盈盈地从酒楼窗口探出头来,那眉眼,那笑脸,简直刺得他眼睛都疼!真是想不到,这个贱婢,整日里摆出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就像在茶山那回,仿佛他声音大点就会把她吓哭似的!
结果呢?她用这副小兔子般的模样骗了他一次又一次!直到跟着倭人逃走,他才想明白,当初那个药童死在湖里,许氏就在湖边!那印鉴能被沈家得知,与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就连皇帝,就连皇帝那里,只怕也早就对他们袁家有了别的心思。
沈家来江浙,哪里是皇帝忌惮他们,分明是皇帝叫他们来扳倒袁家的!而那个王御医,更是皇帝的人,去他们袁家就是为了打探内情的。可恨他竟然一直没有想通,硬生生被人盗去了老底还茫然不知,最终落得请君入瓮却被请入瓮的结果。
不过他最恨的却是许氏。到如今他都时时想起,当初在湖边许氏惊慌尖叫的模样,还有她在宣城县衙后门那唯唯喏喏的表情,每想起一次,他就觉得如芒在背。那女人在骗他!一个他根本不曾放在眼中的女人,竟让他上了这么一个大当!
他是绝不能放过许氏的!他就是要看看,等抓到这两个人,他要当着沈云殊的面把许氏占了!他要看见她哭,不是装出来的恐惧落泪,他要她真的痛不欲生,要她知道骗他会是个什么后果!
他要沈云殊亲眼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旁人强占,要他后悔跟他们袁家作对!
袁胜玄阴沉着脸,一步步往茶楼外头走了出去。这一走起路来就能看得出来,他一瘸一拐得厉害,腰也直不起来。这都是当时落下的伤——左腿断了,肋骨也断了一根,因不曾及时医治,留下了病根。
现在,他的身手已经大打折扣,若想拿下沈云殊,还得靠那些倭人。只是现在不行,观潮之人如此多,只要沈云殊略被惊动,往人群里一钻,凭他带来的二百余人,休想拿得住他。只能等,等到夜里,等到游人散去,等到沈云殊一行人落单的时候……
袁胜玄垂下眼睛,一步步地往外走,倘若有人就在他身边,或许能听见他嘴里正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是他紧紧咬住牙齿发出的微响……
不过袁胜玄并不知道,就在酒楼之中,车夫还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话,可马车车厢里已经没有人了。而酒楼侧门,一个小伙计拉了一匹马出去,穿过两条街才翻身上马,朝着杭州城的方向奔去。
这马不是什么神骏,跑得也不是很快,却很稳当。马背上的小伙计全身都绷得紧紧的,两只手却稳稳当当地握着马缰,既不松也不紧,仿佛可以一直这样策马奔驰下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