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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小产, 出人意料地竟没掀起多大风波,也不过十几天, 不单是后宫,就连整个京城似乎都已经接受了“皇后娘娘体弱不宜有孕”的说法,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不过,青鹤扰乱祈福法会, 以致皇后小产的说法倒是甚嚣尘上。听说就连宫里皇上和太后也都说必是这个妖道妨害了皇子,所以根本不用等到秋后, 就直接判了千刀万剐之刑, 公开处斩。
名声正盛的神人忽然变成了妖道,且处的还是剐刑, 着实是个大新闻,以至于行刑那日不说万人空巷, 也是千百人围观,极是热闹。
承恩侯夫人当然没去, 她是真病了。
梅若沁带了两个孩子在廊下盯着小风炉熬药,水哥儿皱皱小鼻子:“好臭……”
晶姐儿教育弟弟:“是苦。”
水哥儿鹦鹉学舌:“苦……”揉了揉鼻子, “还是臭……”
梅若沁不禁微微一笑, 柔声道:“小声些, 外祖母病着呢。”
水哥儿抱着母亲的腿问:“外祖母病了就要喝这些臭臭的东西吗?”那也太可怜了。
梅若沁叹了口气:“是啊。所以你们要乖些, 别吵到外祖母。”
晶姐儿到底大一些, 问出的问题也比较有深度:“外祖母为什么生病呢?因为吃多了吗?”她有一回就是夏天多喝了一碗凉的酸梅汤,泻了几天肚子,被灌了苦药, 因此记忆犹新。
梅若沁又好笑又好气:“不是。是因为宫里的大姨母病了,外祖母担心,所以才病倒的。”从前她也羡慕过大姐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如今,看着眼前一双儿女,她只为梅皇后觉得伤感,早知如此,还不如根本不要有孕,怕是还要好些。
晶姐儿很懂事地点点头。她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大姨母,可是自来了京城之后,也得了大姨母赏赐下来的东西,无论给她的还是给弟弟的,都是很精致的好东西。母亲跟她说,大姨母虽然在宫里不方便见面,但还是很疼他们的。
既然这样,晶姐儿也很担心大姨母。至于外祖母——虽然对她们姐弟不大亲热,但终究是母亲的亲娘,现在病倒了,也很可怜的:“我给外祖母端药进去。”
梅若沁很是欣慰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我的晶姐儿真是孝顺。不过这药烫得很,晶姐儿现在还不能端。一会儿娘会给外祖母端进去,晶姐儿就去拿点蜜饯,等外祖母喝完药吃,好吗?”
水哥儿跳着小脚道:“我也去拿,我也去拿。”
晶姐儿嘴快地道:“你去拿?那你要吃半碟的。”虽这么说,还是领着弟弟走了。
梅若沁看着儿女的背影微微一笑,正要将药滤出来,便见承恩侯梅汝志自门外进来,连忙迎上去道:“父亲,可是进宫去了?见到大姐姐了没有?”
承恩侯今日入宫是去谈卢家之事的,但皇帝也让他进后宫去见了皇后一回,此刻听梅若沁问,便点头道:“见了。”
梅若沁担忧道:“大姐姐究竟好不好?”
承恩侯苦笑了一下。怎么说呢?皇后看起来十分冷静,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丧子之痛,甚至还跟他说起要布置偏殿,把皇次子接去抚养的话。就是交泰殿内,也是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混乱,仿佛小产之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可就是这种冷静,让承恩侯心里觉得不对。
他身为父亲,与女儿们的关系究竟不如承恩侯夫人亲近。长女又是出嫁多年,无论是做王妃还是做皇后,要见一面都不大容易,自然就比在家的时候更疏远了些。算一算,他一年里也难得见长女一回,乍一见面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可是再怎么疏远,既有血脉在,承恩侯始终觉得与女儿有一线牵连,所以他就越发觉得女儿的态度古怪,就是对他这个父亲,在恭敬之中似乎也有些疏远和冷淡。
只是这些话也不好对次女说,就是承恩侯自己也有些捉摸不透梅皇后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道:“你大姐姐性子素来坚强,我瞧着还好。”
梅若沁也苦笑道:“父亲,大姐姐便是再坚强,遇上这等事也……可大姐姐这一胎,当真是因为体弱之故?”实在太难以让人相信了。
承恩侯轻声道:“皇上不曾与我说,你也不要再问了。好在还有皇次子,皇上的意思,过几日就让皇次子去交泰殿住。”这次是皇帝发话,梅若婉再怎么不愿也没有借口拖延了。
梅若沁并不知道梅若婉拖延之事,听了也只点点头。她再怎么关心梅皇后也是身在宫外,宫里的事儿并轮不到她有什么发言权,此刻听说皇帝已有定论,便把心思又放到了徐卢两家之事上:“那徐——”
承恩侯连忙打个手势制止她,示意丫鬟去滤药,自己带着梅若沁走远了些,才低声道:“此事也不要提了,皇上自有决断。不过,皇上已允了你和离,两个孩子也允你养着,这几日我就着人往徐家去谈此事。”
父女两个方才在屋外说到梅皇后的那些话,屋里头承恩侯夫人竖着耳朵,一字字都听了去。她这说是病,其实不过是整日躺在床上发呆罢了。此刻听了承恩侯的话,心头堵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梅皇后虽说没了腹中孩儿,可此后抱养皇次子也是一样的。再说有皇帝发话,梅若婉也不会再任性了。
如此说来,一切都还好。承恩侯夫人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身上都轻快了许多。想一想,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进宫去探望皇后了,这也着实有些不该——毕竟皇后小产,做亲娘的,怎么也该常去探望。
这么一想,承恩侯夫人身上顿时来了劲,恰好丫鬟端了药来,承恩侯夫人也不用什么蜜饯,接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便道:“仔细收拾些补血益气的药物,我明儿进宫去。”又问,“这些日子家里可有什么事?”
在屋里伺候的便是青雀,忙答道:“府里诸事都有大奶奶呢,夫人不用操心。若说外头,与咱家有关的也只一桩——七太太家里,给明少爷定了沈家大姑娘的亲事,如今已经在走六礼了。听说因为两边年纪都不小了,想着早些成亲呢。”
“给明哥儿定了沈家大姑娘?”承恩侯夫人先是有些惊讶,稍稍一思索就冷笑起来,“这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想着娶了沈家丫头,这事儿就算抹过去了?婳丫头怎么说?”
青雀道:“婳姑娘能说什么?听说七老爷都要送她回族里了,也是因着要办喜事,才允她等明少爷成了亲再走。”
承恩侯夫人顿时笑了:“这么说,还是要送她回去?那这亲事岂不是白结了呢?”
梅若婳此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这门亲事难道是白结了吗?
“父亲还是要送我回族里?”梅若婳几乎也要把这句话喊出来,“难道沈家还不肯罢休?”那这门亲事结来究竟为什么呢?
梅太太也是满脸愁容,还要打起精神安慰女儿:“你别急。你父亲这会儿大约是还没消气,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定他就改了主意了。再说,等沈家姑娘进了门,让她出面留你,你父亲也不好驳她面子的。”
梅若婳狠狠咬着嘴唇,半晌才道:“母亲,我想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请安。如今外头闲话怕也不少,我若能进宫一趟,有些人也就不敢乱说话了。”
“进宫做什么。”梅太太不假思索地道,“皇后娘娘刚刚小产,宫里正乱着呢,这会儿可不能去。”
“皇后娘娘小产了?”梅若婳大吃一惊,“怎,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梅太太说了一句,也想起来女儿这些日子是一直被关着,而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这样的大事竟不曾与女儿说过,遂将事情说了一遍,恨恨道,“都是青鹤这个妖道!承恩侯府也是错看了他,以致闹出这样的事来。”
青鹤什么的,梅若婳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青鹤所谓的“神道”是怎么回事了,若说青鹤有这个本事搅了祈福法会令梅皇后小产,简直就是笑话!既然这样,那梅皇后小产只有一种原因,就是有人在背后下手,而下手的人,只能是……
“母亲,那如今宫里——皇后娘娘可怎么办呢?”
“有什么怎么办的。”梅太太并不很关心如今乱糟糟的后宫,“不是还有皇次子吗?”
“皇次子——”梅若婳低声重复了一遍,又咬住了嘴唇。如今梅皇后只剩下了皇次子这一个选择,梅贤妃的地位便不可动摇。
尤其是,梅沈两家结亲,纵然有许碧在,沈家怕也不会转去支持许婕妤,梅贤妃也就放心了,怕是也就用不着她了吧?难怪这些日子,宫里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承恩侯府甚至都没有人来看过她,想必是已经将她当做弃子,预备不闻不问,让她自生自灭了。
“你也别着急。”梅太太这些日子忙得很,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细细与女儿分解宽慰了,“这不是还有时间么。这几日你就跟着我,好生给你大哥筹办亲事,也让你父亲看着高兴高兴。”说不定一高兴,就不送女儿回族里了呢。
梅若婳垂下眼睛,温顺地点了点头:“我都听母亲的。如今父亲也不让我出门,别的我帮不上母亲,只能给大哥做几件针线罢了。”
梅太太高兴不已,忙道:“你大哥这亲事赶得急,针线上的活计都交给外头绣坊去做了,你不必费心。不如就帮着我拟一拟要备的聘礼,还有许多琐事哩。”家中没有儿媳,那成亲这样的大事,自然得有人出来帮忙。虽说丈夫不许女儿踏出房门,可女儿这是给兄长筹备亲事,难道丈夫还能狠心不允不成?
如今筹备亲事,能出了自己房门,等到长子成亲,再让长媳出面求个情,不就能出府门了么?路总要一步步走才好,急不得。
梅太太欢欢喜喜又叮嘱了好些话才离开,只剩下梅若婳在房中盯着地面冷笑。
没有这么好的事!她费了这许多力气,最后却只落得这样的下场。而梅贤妃只是利用她,如今稳住了地位就想将她扔开?休想!
青鹤之事她是始作俑者不假,但梅贤妃推波助澜,就没责任了吗?如果皇帝知道此事,梅贤妃又该怎么样呢?只要,只要她能出府,她能入宫,她能见到梅贤妃,她就还有办法!
梅沈两家的亲事进行得很快,也颇为低调。主要是皇后小产不久,虽然这比不得皇帝大行或是太后皇后仙逝,还要禁什么喜事,但这时候大肆操办,总归是太扎眼了。
梅太太只想着赶紧把儿媳娶进门,好给女儿求情。而沈夫人自不会在这上头挑刺——横竖这亲事是沈云殊夫妻两个答应的,有什么也不是她的责任,如此还省了时间和精力,正好多为沈云娇费费心。
唯一对此有意见的就是香姨娘了。但她这会儿学乖了,便是心中有些不满,看见沈云婷脸上带笑的模样,也就都咽了回去。更何况,虽然亲事有些紧迫也不够盛大,但沈云婷得的嫁妆却不少,跟里子比起来,面子上那点儿事倒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即使两家再低调,毕竟也是众所瞩目,这亲事才定下,消息也就传开了。
梅皇后倚在罗汉床上,淡淡听着捧月回话:“这么说,成亲的日子也都定了?”
捧月低声道:“虽说六礼还没走完,但听说已经定了端午前的日子。”
“端午前……”梅皇后轻笑了一声,“从提亲到成亲,这才几个月呢?”梅沈两家就急成这样。
“说是七太太急着要儿媳妇进门,毕竟明少爷年纪不小了。当初两家也是议过亲的,这会儿合八字什么的就都能省了……”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法吧,至于梅太太究竟为什么那么着急,反正捧月是知道的。
“倒真是没想到,婳丫头还有这份心思……”梅皇后笑得冰冷,“只不过,到头来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怎么,她‘病’了这些时候,贤妃也没派人去瞧瞧她?”
“没有呢。”捧月撇了撇嘴,“这些日子说是皇次子身子不好,贤妃娘娘只顾着皇次子了,哪里还管得了她呢。”
梅皇后眼神一沉。皇帝才说要她把皇次子抱来交泰殿,长春宫那边就说皇次子病了。说来说去,到了这个时候,梅若婉还是不肯放手皇次子。不,说不定正是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梅若婉才不肯放手呢。她连好不容易怀上的这一胎都失去了,今后再无生育的可能,梅若婉自然是有恃无恐了。
“后宫还有动静没有?”梅皇后向后靠了靠,淡淡地问。
捧月摇了摇头。继前两年宫里陆续传出喜讯之后,今年到现在还没半点动静。不过,这也怪不得后宫嫔妃们,实在是皇帝在前朝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后宫倒是来得少了。
“还是要请皇上多来后宫走动走动。”梅皇后若有所思地道,“皇上这几年也太辛苦了,今年还是再选一回秀吧。挑几个活泼爱说笑的,也能哄皇上开心。”
这种事捧月不敢插嘴,只在下头听着。梅皇后沉吟道:“沈家那位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吧?”
捧月正要回话,就听外头有轻轻击掌的声音,顿时眼睛一亮:“是皇上来了!”
梅皇后有些苍白的脸就浮上了笑容:“快给我更衣。”
“朕来看你,还要更什么衣。”皇帝说着就从殿外走了进来,“叫你好生养着,总是拘泥这些没要紧的规矩。”
梅皇后便嫣然一笑:“我听皇上的。”当真倚着罗汉床未曾起身。
她虽然面色苍白未施脂粉,但脸上露着真心的笑容,看在皇帝眼里仍觉得一如当初,不禁自己脸上也露了笑意:“瞧着比前两日又好些了。”
梅皇后示意捧月给皇帝端上茶来:“御医日日来请脉,补药一碗碗地喝,自然会好的。”
这对最尊贵的夫妻如今说起话来,还跟当初在靖王府时差不多,只是双方都有默契地并不提小产之事,只说些闲话。
“皇上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还是梅皇后先转入了正题。自她有孕之后,皇帝来交泰殿的时候要比从前更多,小产之后更是如此,但这个时候就过来,那必定是有事的。梅皇后与他夫妻多年,自是有所了解,说了几句话,见皇帝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便主动询问。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往梅皇后小腹上看了一眼:“朕本来盼着,你若能生下嫡子,那就是太子,你我也就再无心事了。”
梅皇后只觉得心里一痛。虽然两人都对此事心照不宣,但皇帝从未这样明白地说过盼着她生下嫡子的话。
“是我不争气……”
“这如何怪得了你。”皇帝叹了口气,“是我们与这孩子没缘分。只是,如今后宫这样乱纷纷的,终究是不好。”
“皇上的意思是——”梅皇后已经猜到了皇帝的意思,双手不由得在袖中紧紧捏了起来。
果然皇帝缓声道:“朕想,还是先立了太子的好。”
“两个孩子还都小呢。”梅皇后本能地反驳道,“何况皇上春秋正盛,今年又值选秀之年,后头还不知会有多少子嗣,很不必急在一时。”
皇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朕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说,便是后头有子嗣,也是更小,没有废长反去立幼的道理。再拖几年,未必就比如今立太子更好。至于选秀,朕于女色上并不热衷,既已有了子嗣,选不选秀倒也无妨的。说起来如今后宫已经纷争不断,倒不如当初与你在靖王府时清净。”
梅皇后被他一句话说得险些落下泪来,忙忍了忍,道:“那皇上的意思是立谁?”
“有嫡立嫡。”皇帝显然已经考虑好了,“既说了你要把耀哥儿抱来养,那自是立他。择个吉日,将他记到你名下,再过些日子,朕便授意人上书请立储君。”
虽然梅皇后已经猜测到会是这个结果,但听见皇帝这话,仍旧忍不住紧紧攥住了双手。如果换了前几年,她会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可现在……
“我听皇上的……”梅皇后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地道,“耀哥儿也是个聪明孩子。”
皇帝笑了笑:“还是要你来教导才好。朕瞧着贤妃是太溺爱他了,这可不行。”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把声音放得很低,“立了太子,有些人的心思也就该消了。”
梅皇后微微一惊:“皇上的意思是——”到底也是做了多年王妃和皇后的人,她能听得出来,皇帝最后一句话才是他今晚来交泰殿的原因。立储,原来为的是稳定局面,打消某些人的野心?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向着窗外扫了一眼。梅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明白:“是——宁寿宫?”
这也算是夫妻两人心照不宣的另一件事了。从当初皇帝登基,他们就在防着这一天,现在看来,袁太后终究是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朕希望立了太子之后,母后会安分些。”一旦立了太子,即使皇帝有什么不测,继位的也是太子,怎么也轮不到敬亲王。
只是,太子,国之储贰,一旦立下便轻易不能动摇,否则便是动摇国本。皇次子若入主了东宫,就是皇后也不能轻易把他再从东宫拉出来。更何况皇帝的意思,是要把皇次子记在中宫名下,写入玉牒之后,便更是难以改变的了。
皇帝这些日子事多,陪着梅皇后用了晚膳,又回延和殿批奏折去了。梅皇后自己倚了罗汉床对着窗外看了许久,才把捧雪叫了过来:“你说,若是太后知道皇上有意立太子,她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