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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胡同夜市耗到半夜,等秦韶扯着张杨溜达完了整条街,韩耀他们的一百个串也撸干净了,大盆狗杂只剩点儿汤底,一瓶德惠大曲空荡荡滚在方桌底下,洪辰摊在桌子上摆手,嘟囔着喝不了了。

    于是结账回家,夜市却才真是最热闹的时段。

    众人从胡同出来时都快十一点半了,一行人顺着大柳树和路灯晃晃悠悠走回大院。

    洪辰喝高了,也是这两天累得够呛,这会儿都晕乎了,走路直跄步,秦韶连拖带拽的搀着他。韩耀倒挺清醒,他酒量本就好,再加之出来吃饭前吃了不少葡萄,起了解酒的作用,四两白酒掺两瓶啤酒灌下肚愣是没上头,跟张杨俩个人肩并肩,沿着成排的柳树慢慢踱步。

    人影和树影交织,夜风吹的绰绰摇曳。

    张杨跟秦韶在一起来回乱窜,热得出了不少汗,挂在脑门上细密的一片汗珠,由于臂弯里搭着他哥的衬衣,袖口缩上去一截,露出手背和微微突起的腕骨,白且细致。

    韩耀忽然伸手,将他的袖口再往上推,指尖触碰到银白色的机械表带,微凉。

    张杨低头一看,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笑着对韩耀说:“小韶送的。梅花牌儿,我本来不好要这东西,他偏要给我。”

    秦韶也不知道怎么就跟张杨看对了眼,进口梅花手表从口袋里掏出来就要往他手腕上带,张杨不要他就不乐意。手表就这么几种牌子,张杨知道梅花表非常贵,他原本是说什么都不能要的,但秦韶非常坚持,扯着张杨的胳膊不放,闹得店家都没法杀狗了,张杨只得道谢收下礼物,人情也只好放到以后再说。

    瑞士表的款式简单却漂亮,张杨手腕细,肤色让月光和路灯一晃,说不出白皙健康,让银色表带贴服着,十分相称。

    韩耀欣赏般细细看了他的手腕,半晌道:“好看。”

    张杨很喜欢这块表的款式,低头端详着:“我也觉得好看。”

    前面相隔五六米处,洪辰忽然踉跄地跑到柳树下,哇一声吐了,秦韶赶紧给他拍背,特别用力,“啪啪”响,把洪辰拍的小舌头都要咳出来。

    张杨忙跑过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小手巾递给他,“快擦擦。”

    “谢谢啊。”秦韶接过来,先给自己擦了把汗,然后给洪辰擦嘴。

    张杨:“……”

    到家后,张杨先收拾出西屋,把洪辰和秦韶让进去休息,弄了葡萄和热水毛巾给他解酒,又嘱咐了晚上有事就喊一声,轻掩上房门回东屋睡觉。

    东屋黑着灯,窗帘半敞边遮,月光穿透进来,皎洁地轻笼在炕上。

    桃酥正窝在棉垫上打呼噜,炕上和地上散乱的到处都是瓜子皮,红李子上戳出好几口牙印。

    韩耀驾起一条腿坐在炕沿上,俯身看趴在铁丝笼子上睡觉的小松鼠,用手指拨弄它的小爪子。

    张杨洗漱完也探头过去看,轻笑:“桃酥没欺负它。”

    “桃酥懂事儿。”韩耀把炕席上的皮子扫到一边,顺手轻轻挠了挠桃酥的耳朵,又挠了挠后背,然后一顿,接着挠后背……

    “操,这么刺挠呢。”

    张杨凑过去看,背上让蚊子咬出大大小小十几个包,排列形状有的像大脚板,有的像北斗七星,还有的像老牛吃草。用手指肚压一下就泛出一点青白,紧接着充血涨红,越肿越大。

    “涂牙膏吧,涂上就不痒了。”张扬说着,去外屋架子上翻找,却到处找不见,明明刚才刷牙就放那儿了啊。

    正纳闷儿的时候,小秦从西屋探出头,低声“诶”了一嗓子,道:“不好意思,牙膏用没了。”

    张杨接过扁平卷曲的牙膏条,拧开盖子用手指甲顶着往出挤,一点都挤不出来了,用得溜干净。他诧异道:“你吃牙膏啊!”

    秦韶耸肩:“没办法,洪辰肚子上全是蚊子叮的大红包,有的一个挨一个都连片了,你这儿剩的也不多,他腰上还好几个包没涂呢,还有牙膏么?”

    “……”张杨面无表情道,“没了,明早上咱家全没法刷牙了。”

    屋里炕上,大狗熊还在左拧右拧的伸爪子挠啊挠,骂道:“操他娘的,就不能光膀子搁露天吃饭。”

    “你别挠了。”张杨踢掉鞋爬上炕,拽开韩耀的胳膊,“咱家牙膏让小韶他们用没了,你挺着吧,睡着就不痒痒了。”

    韩耀摊在褥子上仰天长叹,咬牙切齿的用后背磨蹭来磨蹭去,张杨两手钳住他不让他动,“诶都说了你怎么还蹭呢!”

    “刺挠啊!妈了个蛋的!”韩耀咆哮,把松鼠吓醒了,嗖一声窜到窗帘拉杆上,大尾巴遮在身前抖动。

    张杨叹气:“要不咱们说说话,一会儿忘记就好了。”

    狗熊拧巴着大身板半天,最后干脆翻身趴在褥子上,碰不着东西感觉舒服一些。

    他寻思着说点儿什么转移注意力,就想起了吃饭时跟洪辰谈到的事情,道:“张杨,你想不想把户口转省城来?”

    张杨一愣,问:“咋说到户口上了呢?你和洪辰喝酒的时候聊了?”

    韩耀没多说,只道:“你要是想转非农,就跟哥挂在一起,哥给你想法子弄。”

    张杨偏头想了想,说:“不想转。我现在跟城里人没什么区别。就算转户口也只能转自备口粮非农,家那边儿不能承包土地,来城里了还跟以前一样没变化,还得两边折腾着跑,忒麻烦。”

    “倒也是。况且你以后在省越有工作,单位应该也能给你转户口。”韩耀道,“你到看的透彻,有些人巴不得的想进城。”

    张杨抿嘴:“我以前也想,不过就是现在日子过得好了,是不是城里户口也无所谓。”

    韩耀摸摸他脑门儿,扬起嘴角。

    月光绕过墙头照在葡萄架子上,窗帘外印上一片阴影。

    过了一会儿,韩耀缓声道:“你替我想着,过两天得给咱家按电话。要不有事通知不到别人,这回搬家就让洪辰他们找半天,有电话就方便了。”

    张杨困了,把脸埋在荞麦皮的枕头里,压出簌簌的响声,“电话初装费挺贵。”

    韩耀把手轻轻搭在张杨头上摩挲,低语:“没事儿,又不是没钱。”

    “跟洪辰联系还得挂长途……”

    “不怕,有钱。不装摇把电话,咱家装拨号盘的,市内能自动,你以后给你家打电话也比写信方便。”

    张杨让他摸的舒服,哼哼笑了两声,声音越来越低,呢喃:“我家也没电话啊……打长途还得去邮电局……”

    韩耀说:“他们有事儿能给你打,不也比写信方便么。”

    张杨:“呼……”

    韩耀拂开小孩儿眼前的额发,给他裹好毯子,然后仰躺着看天花板上的墙皮裂缝。

    看着看着,忽然无声嗤笑起来。

    迁户口,得先拿到户口本去派出所办迁出证明,可是要想从他妈手里拿到户口本,恐怕比登天还难。

    韩耀非常清楚的记得,他妈有一个内嵌铁皮的樟木大箱子,用两把锁头锁上谁都不让动,就连韩父碰一碰,她都要作翻天。

    韩耀长这么大只见过他妈开这个箱子一次,还是凑巧站在门边望见的。

    那里面全是些过时的古旧事物,铜针线盒,假鎏金花瓶,铜钱,袁大头,手表,大白边儿的第二套人民币,总之都是她觉得值钱的东西,或是曾经很值钱,舍不得扔的东西。

    倒不是用出感情了舍不得扔,而是这老太太觉得,这玩意儿以后说不准就能再给她带来点儿利益,扔了她就亏了。

    韩耀的户口对于她而言,也就跟着箱子里的东西差不多少。

    他的户口上的粮食关系曾经让他家多一份口粮,虽说现在是没这个利益了,但是韩母看见得可不是眼前这些,这也是韩耀唯一佩服她的一点。

    她肯定想着,万一以后又变了咋办?

    所以,就算韩耀的户口再也榨不出油水了,她只要打定主意夹在手里留个指望,那就绝不会松手。

    哪怕退一万步说,她愿意给韩耀办迁出,但韩耀为什么有能力迁出户口了,哪来的房,哪来的工作,赚多少钱,这些他们都不会放过,要是有一丝儿风吹进他们家人的耳朵,他爸也就算了,他妈和韩熠板上钉钉得讹上来,不作出点儿油水不罢休。

    得拿到户口本,还不能通过他家任何一个人。

    韩耀琢磨之后只有一个法子,好在他还记得,他家那点儿证件都放在什么地方。

    月夜朦胧,松鼠趴在窗帘拉杆上又睡着了,大毛尾巴耷拉着。

    张杨蜷在薄毯里做梦直咂嘴,韩耀蹑步下地,扣好衬衣纽扣,出屋到院子拉开大铁门,从门外反锁,横穿过四条街,徒步走向城郊八里铺。

    直到凌晨时分,铁门再次推开又掩上,韩耀脱衣服上炕,从裤腰里抽出本子塞在桃酥的猫窝底下,把睡得四仰八叉的张杨抱着放妥贴了,搂着他闭上眼睛,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