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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展的眉目有了和先皇一样的凌厉。
萧展杀戮的脸近在眼前, 莫怪乎, 信上说龙颜大怒。这一威怒何止刀光剑影,更是伏虎降龙。
慕锦一动不动:“皇上宅心仁厚,如真要赶尽杀绝, 草民这两年不会这样安乐。”
“萧澹, 朕忍你忍得够久的了。”当上国君的萧展哪里还受过这等气。杀慕锦易如反掌,没有皇上的命令, 慕锦走不出这座皇宫。但是……
“草民感激皇上的不杀之恩。”慕锦顿了顿, 又问:“皇上难道不想知道,皇后娘娘那一天晚上究竟如何?”问得挺认真,也很严肃。但如果能卸下眼角的笑意,这话更具说服力。
萧展接收到的是来自慕锦的嘲弄。他表面不动声色, 手背青筋却暴露了心思。“朕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哦,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慕锦低眼:“要杀要剐,任凭皇上处置。可怜皇后娘娘, 最后一夜走得悲凉。”
明知慕锦这话是故意的, 萧展仍没有克制住,手上一松,猛地后退了一步。
慕锦直视萧展:“一人做事一人当,希望我的项上人头落地之后,皇上能够饶过我的妻女。”
萧展忍住澎湃的心潮,居高临下地蔑视慕锦。
慕锦继续说:“回来大霁, 听城军讲起, 皇上近年颁布了几个利民政策, 受到百姓无比爱戴。有皇上这一明君,是百姓的福气。而我身为大霁子民,甘愿认罪。”
萧展讨厌萧澹的傲气,也讨厌失了傲气的萧澹。四皇子不该前来认罪,从他为了女人疯魔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萧展想要打败的四皇子了。
冲天鹰隼不战而败,下海蛟龙玩物丧志。
“呵。”萧展坐回了龙椅。这一把龙椅是他一人的争斗,他斗志昂扬地游荡在无人的战场,原来对手懒得望他一眼。
太子时期,担心先皇将皇位传给四皇子,萧展偶有念头绝杀萧澹。杀气闪过就闪过了,萧展没有付诸行动。
后来,萧展登基称帝,杀死萧澹已没有意义。所以通缉他为朝廷钦犯,逼得他有家归不得。
然而,萧澹又组成了一个家,女儿也生了。朝廷钦犯当得如此自在,天底下还有谁比萧澹更可恨。
不,当然有。
霁东的那一场决堤洪水,令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有的更是家破人亡。萧展那时翻着奏折上的伤亡人数,再看当地官员营私舞弊,贪得无厌。
他赫然而怒,去了皇后寝宫。他与床幔说:“琢石,你道我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你该见见,这些领朝廷俸禄的蛀虫杀了多少大霁百姓。我要他们的命,又何须仁义。”
朝廷贪官污吏远比慕锦更可恨。
与此同时,萧展又回忆起。
大霁和百随休战之后,初初几年断绝了来往。战乱的西埠关民不聊生。那里是边疆,京城贸易走到那里已是尽头了。
先皇有意和百随通商,遭到了许多大臣的阻挠:“两国既有宿怨,为何还要通商?”先皇一意孤行,和百随签订了商贸文书。这带动了西埠关的经济,两国往来商人多,老百姓有了各种各样的营生。大臣们这才明白皇上的苦心。为了振兴西埠关,先皇甘愿和交战国勾销恩怨。
萧展缓缓说:“男人应以大局为先。”帝王以江山为重,他或许可以试着和慕锦谈谈条件。这不是妥协,是为了大霁。
慕锦坦然自若:“我可以为了我的妻女上刀山下火海,这亦是我的大局。”
“有一日,先皇与朕秉烛夜谈。朕以为,先皇会嘱咐朕留你一命,他却没有。皇家子弟得天下,舍亲情,舍友情,又舍下爱。”萧展手握扶手:“先皇他真的舍弃了吗?御花园那一摔跤,要了一代君主的命,听起来十分荒诞。而你为爱走天涯更是可笑。”说到最后,萧展真的笑了。
“皇上大爱无疆。”跟徐阿蛮相处久了,阿谀奉承的句式,慕锦也信手拈来。
萧展觉得十分讽刺,到头来只有他一人舍弃了一切。那一个可以和李琢石花前月下的少年萧展,恍若隔世了。
少女李琢石又是什么时候不见了?
“念你有妻有女,若是命丧黄泉,留下孤儿寡母。又是平添大霁的愁苦百姓一名。”萧展这话说得生硬:“朕可以饶你一命。”
“谢皇上不杀之恩。”慕锦一脸感激。
再感激也带着虚伪。萧展沉眼,静静思索。
慕锦也安静。
两兄弟在几句话间达成了某一种和谐,却又继续挖掘对方于自己有利的条件。
萧展先打破了沉默:“朕也有条件。”很是神奇,在将慕锦和贪官污吏比较之后,萧展发现自己可以在转念之间放下私怨。
在萧展的眼底,慕锦见到了算计:“皇上请讲。”
“皇后娘娘是生……”萧展哽了下,“是死?”
“回皇上。”慕锦诚恳地说:“草民和皇后娘娘同行西埠关,两年前的记忆或有错漏。但是,当场没有呼吸,这是皇上的刺客也确认过的。”
萧展气急,险些攻心:“呼吸可以闭气,刺客却没有查探心脉,你个刁民,休得再诳骗朕。”
慕锦轻轻勾了勾唇角,这一幕似曾相识。但萧展又不是曾经的慕锦,萧展有其责任,他也不敢成魔。慕锦问:“皇上可以给我什么?”
萧展冷笑:“朕可以赦免你的欺君之罪。你既有妻女,也不想当一辈子朝廷钦犯,累妻女东躲西藏。”
“是。”慕锦脸上有一抹温柔,像是陷进了某个回忆里。“从前我心高气傲,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有了妻子,妻子贤惠。生了女儿,女儿可人,见她们一眼,心底就像揣了一瓶蜜。可惜,上京途中路途坎坷,她们留在了西埠关。而我尚未来得及拜访我的岳父——”
萧展忍无可忍,又打断了他的话:“说正事即可。”
“是。”慕锦正色:“草民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请皇上赦免草民的通缉令。”
萧展质问:“那你又可以给朕带来什么?”
“皇上。”慕锦恭敬地回答:“皇后娘娘的坟就立在西埠关,坟上飘有一条长/枪的红缨,皇上若想去见见,草民可领路前行。”
萧展像是被卸了力气,好半晌没有说话。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眼睛像是坠在了深潭里。再抬起头,他又摆出了帝君的威严,盯着慕锦:“除了刚才一事,朕还有条件。”
慕锦仍然坐在椅子上,差点习惯性支额:“皇上请讲。”
萧展说:“朕要的是你。”
慕锦客气回道:“我们是亲兄弟,有违常伦。”
萧展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继续说:“这些年,你过得逍遥,想必背后的势力都还在。”
“皇上,我原来是靠慕家的金山银山混日子,逃亡之后偷了些银子,勉强维生。我的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跟着我吃苦耐劳。”慕锦指指身上的囚服,“我沦落至此,难道是在牢中拉拢党羽么?”
真的,若不是慕锦这一指,萧展都没有注意慕锦的囚服。凭慕锦这睥睨天下的姿态,将囚服穿成了龙袍一样。
萧展说:“你若为朕所用,朕就和你谈条件。”
慕锦笑:“我乃一介草民,有什么用。”
“一个商家胆敢收养假死离宫的皇子,胆子就够大了。之前慕府被封,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朕不觉得这是普通的商家。朕这两年一心一意忙于国事,自问无愧先皇,无愧大霁。”萧展誓要让先皇明白,他才是皇子之中的真天子。“治国不是只凭国君一己之力。朝中文武百官各有各的党羽,后宫几位嫔妃,每一个的背后都有靠山。朕坐上这位,同样要防止大臣谋权篡位。霁东洪水一事,朕深知,铲除朝廷中的昏官亦是刻不容缓的国事。朕相信你将来也不会夺朕帝位,便要借你之力,为大霁百姓谋福。”
慕锦看着萧展。萧展真的不一样了,哪怕心系李琢石的生死,也能冷静联想到朝中政治。萧展一边劳心大霁天下,一边清除朝中异己,他的决心越大,受到的阻力也越大。他更要收揽利己势力,与他方均衡。
“皇上,草民不愿参政。”宫中的尔虞我诈,慕锦不是玩不来,而是厌烦。
“你可继续当你的慕二公子,朕正是想要民间义士。”慕锦有先皇血脉,朝中几位对先皇忠心耿耿的重臣,当年曾力挺前太子。萧展不愿慕锦进宫,免得节外生枝。
慕锦问:“皇上不问皇后娘娘的山坟,立于何处?”
“皇后娘娘一直在朕的皇宫。”萧展不愿多谈:“容你考虑三天。这三天,你不得离开京城。”
慕锦起身,行一礼:“草民告退。”他是大霁子民,为这一国君行崇敬之礼。
萧展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慕锦迈出门槛时,唤住了:“慢着。”
慕锦停下,回了头。
“皇后娘娘……走得是否辛苦?”萧展的问话含在唇间。
耳尖的慕锦听到了,回:“不知道。”
“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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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锦走出了皇宫,上了守在宫外的马车。脱了囚服,换上一件干净的外袍。
回忆刚刚所见的萧展。皇上的鬓角已有一丝白发。
慕锦以为自己脱身凭的应是李琢石,萧展想到的却是国事。
慕锦说:“我是输了。”
萧展才是英明的大霁国君。
先皇在九泉之下该是欣慰,他的太平盛世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