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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才能找到一件事，确定它只存在于幻想中？
就像迷宫的钥匙一样，明明知道它应该存在，但就是找不到。艾虎揉着额头，一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城中村就在大学对面。这里虽然破旧，胜在离校区近，房租也便宜，吸引了不少大学生。艾虎看看左右，跑出来的大多都是同龄人。这些二十上下的小年轻中宅男宅女居多，从小在和平的蜜糖中泡大，手脚如豆芽菜一般，哪里见得铁与血？眼看只隔一条马路的校园里燃起大火，很多人六神无主，慌得坐在街边大哭。
一辆路虎歪歪扭扭地从校门冲出，几个坐在路边的学生措手不及，被卷入轮底。“停车！”学生们惊恐地大喊，“撞到人了，快停车！”但路虎并没有停，甩下被撞倒的人，试图强行转弯。轮胎在路面磨出尖利的响声。又有一个学生被保险杠挂住衣服，拖入车底。
附近都是学生，毕竟还年轻，毕竟还有血性。眼看这路虎无视人命，疯狂逃跑，众人都陷入愤怒。“拦住它！”有人大喊，“拦住那辆路虎！”又有人急中生智，拆了街边麻辣烫，丢出一堆桌椅板凳，很快在街心摆下路障。
如果只是桌椅板凳，恐怕也拿路虎毫无办法。然而不愧是工科生，竟然把麻辣烫的煤气罐也拆下来了。土肥圆的煤气罐，能抵抗液化气的高压，外壳又硬又滑。路虎慌恐之下，碾过桌椅板凳的同时也压到煤气罐。一侧轮子瞬间陷入空转，车头高高翘起。
街上都是学生，路虎露出破绽，立刻被包围。人人心头本来就憋着一团火，眼下有个发泄的地方，顿时一呼百应。“把车子翻过来！”有人振臂一呼，响应声如怒涛起伏。
“一、二、嗨！”
众怒难犯，路虎力量再大，也斗不过堵满整条街的大学生。号子一喊，众人抬着车边，将它翻了个底朝天。这下发动机再猛也跑不动了，轮子只能空转。
“拖出来！打！”有人怒吼着，猛踢车窗玻璃。
人潮人海中，艾虎被挤得紧靠车门。他其实不想掺和这档子破事，但好死不死碰巧站在附近。身后的人一拥而上，他想躲都躲不过。
哐的一声，车窗玻璃被踢破。人群已愤怒至疯狂，什么都做得出来。
司机是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一句讨饶的话都来不及说，立刻就被抓住头发拽到街上。“打！”有人大吼一声，密密匝匝的人随即围住他，拳头脚尖雨一般落下。中年人转眼鼻青脸肿，只能跪在地上讨饶。
艾虎奋力向外挤，试图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车里一声尖叫，神经顿时凝固——他熟悉那声音，大学四年，魂牵梦绕。
大一的时候，新生互相攀老乡。同一个地方的，聚堆在一起山南海北乱吹。有人撺掇他说：你和某某是老乡喔，还不去认识认识？少年一腔热血总是胆，喝了两听啤酒，摇摇晃晃就去了。
在女生宿舍下等了好半天，结果下来的不是正主儿，反倒是她。大一的公共课都是几个系拼在一起上，低头不见抬头见，颇有几分眼熟。她告诉艾虎，他找的人不在。艾虎心想贼不能走空啊，就邀请她去校门外吃老巷子砂锅。她笑笑没答应。
读了半年的土木工程，他受不了画图，申请跳槽。冥冥中自有天意。转到计算机系，正好和她一个班。辅导员介绍新同学那一天，她惊讶的表情艾虎怎么都不会忘记。
一起在学校机房上编程课，艾虎使出浑身解数，悄悄黑到她电脑里。屏幕上，她正在为了一个艰涩的题目犯愁，写三行删五行。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接管机器，噼噼啪啪瞬间写好，还把思路写在注释里。她先是吃惊，然后慢慢露出微笑，回头冲他的位置瞪了一眼。
“写注释就好好写注释，瞎写什么‘BIG BROTHER IS WATG YOU’，当我不知道你们最近黑了辅导员的电脑，把他的壁纸换成这句话。”
这是后来已经熟悉的时候，她先打了他胳膊一拳，然后才说的。
“车里还有人！一起拖出来！”
怒吼声将艾虎从回忆中惊醒。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往日的一切却恍惚历历从眼前流过。眼下救人最重要！他借着位置好，立刻堵住车门，大喊：“误会！跟她没关系！她是我朋友、是我朋友！”
转眼之间，肩上背上已经挨了不少拳脚。但终究是成功了。她惊惶如一只棉尾兔，在艾虎的翼护下，穿出人群逃得生天。
“你没事吧？”
带着她一直逃到学校主楼前的喷水池边，两人才停下来。艾虎观察四周，发现这里秩序还好，有校警维护。她惊魂未定，瑟瑟地抱着肩膀，如风中一朵鸢尾花。
“刚才谁开车？太危险了。”艾虎终究忍不住想问。
“我的经纪人、你知道，我去考了那个……很多人一起唱歌的团。他今天过来替我办一些学校相关的手续，顺便送我去车站。”她低着头偷偷瞥他一眼，“你不要误会，他只是公司安排的经纪人，工作上的关系而已。”
“误会？”艾虎苦笑，“分手电话都打过了，还有什么误会不误会。你需要向我解释吗？”
“所以说是个误会啊！”她红着脸强调说，“你都不听人家解释……所以说、当然会生气的、对不对？”
习惯成自然，都没有经过大脑，艾虎就一上一下地开始点头。
“真乖。”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踮起脚尖替艾虎顺了顺毛。
主楼大礼堂的绿色穹顶上亮着一排灯。校警正忙着到处找电源开关，想要把它关掉。黑夜里只有黑暗才是最好的保护色，灯火通明简直找死。不过这些都不关学生的事。艾虎此时脑筋不太好使，就像被百万大礼包砸到头一样，他需要时间冷静。
肩膀上有温软的感觉。她悄悄把脑袋靠过来，低声说：“记不记得我们在这里看过电影？最晚的那一场。看完了你骑车带我回宿舍。结果阿姨已经关了门。你托着我，找二楼的人开窗户，把我拉上去。”
是啊，虽然已经是两三年前的往事，一提起依然历历在目。
“你不喜欢，我就不去那个什么48了。你要考研，我就陪着你考，好不好？”
两人坐在喷水池边上，她软软地靠过来，声音也软软的，非常好听。“我会学着做菜……绝对不是只知道拌黄瓜！嗯，鱼也可以学着做一做。反正只要多花一点钱，买杀好的鱼就可以了。你会喜欢我的手艺的，哼哼。”
“是吗？你……你会放弃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研修生？你不是说，你是那一届研修生里表现最抢眼的，很快就能进入一线？”艾虎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放弃，”她摇摇艾虎的手，“只要你陪着我就好了。我就会很满足。”
“但是我估计考不上研，而且最近找工作也困难。就算有几个谈得拢的小公司，薪水也低得可怜。你知道，现在这房价，就算啃老也付不起头款啊……”
“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先租房。小小的一间就可以了，我会用心把它布置得很漂亮很漂亮！每天早上，我会先做好早饭，再叫你起床。替你收拾好公文包，送你出门。等你下班回来，桌上就有做好的晚饭。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吃完饭，我去洗碗，你还可以玩一会儿游戏。等到晚上……”
她越说脸越红，不自觉地朝艾虎怀里靠。
然而艾虎却将她推开。他神情平静，这明显是经过理智思考之后的决断。
“怎么了？”她惊慌地望过来，“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你此时此刻的话都是真心的，但正因为如此，才显得这个世界如此不真实，”他露出悲伤的微笑，“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找到一件事，确定它只存在于我的幻想里？现在、我找到了。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完美，都是我梦想过很久，又明知到不可能实现的事情。而我明明知道，你并不是那么完美。只有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只有在我的梦里，你才是那个完美无缺，又真心喜欢着我的女孩。”
这话一出，整个世界都似乎停顿了一下。就在艾虎的眼前，所有人的动作都陷入凝固。地面、水池、人的衣服和人本身……所有的一切，都绽开无数裂纹，一片片化为灰烬。
“对不起，”他凝望着那张曾经无数次在梦里见过的脸，“其实我不愿醒，但……还有重要的事，还有在等我的人。我没有选择。”
梦醒之前，他回忆起曾经等过公车的那个站台。街对面的大楼上，长年累月挂着一幅海报。昏黄的灯光，酒吧的角落，穿露肩黑衣的金发女郎斜倚吧台。她那惘然而伤感的眼神，和眼前的幻影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