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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殷的心里咯噔就是一下,右边手腕也习惯性地痛了起来。海族对老祖龙的仇恨,在外人看来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既难以理解,又不好插嘴。“嬴政生性残忍嗜杀,在他面前,就连深渊巨鲨都显得乖巧温驯,”不久之前,“喧嚣之波”曾经当着他的面,咬牙切齿地介绍过这段恩怨:
“他将亲善使节尽数斩杀,又亲手摧毁我族第一艘活体航舰,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除至高海王与海王之外,另有四十六位世家族长随舰同沉,海族精英为之一空,如此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朕很愿意帮你们报仇。毕竟,老祖龙也是大齐的心腹之患。/年轻皇帝望着海族使臣翻飞的触手,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弹了一下,/但是现在不行,朕必须集中兵力击退戎狄。那群死而复生的骨头架子,只能暂时先放在一边。/
“洛州行台,确是抵御祖龙军队的前线。”高殷斟酌着字句,试图让自己的拒绝显得不那么生硬:
“独孤相公,每月都会渡河接应难民。然洛州……兵马疲敝,自保尚且勉强,进攻更无余力。”
“陛下误会了。臣明白朝廷难处。”喧嚣之波眨眨可怕的大眼,鹦鹉似的巨喙缓缓张开,吐出一口浊重的喘息:
“臣明白朝廷难处。只是,台军主力倘若尽数北上,难保嬴政不会趁火打劫。陛下,据臣所知,此贼去年曾经广发檄文,要求周边诸国即刻称臣投降?”
“确有此事。”高殷很想知道,海族使臣的消息来源究竟是谁。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份情绪在脸上表示出来:
“狂犬吠日而已,不值一驳。”
“陛下,”巨蛸郑重地卷起前面两只触手,肉呼呼的吸盘一阵蠕动,居然是在模仿作揖:
“我族与嬴政交战多年。此贼向来言出必行,从不作空洞威胁。如此恶邻,实不敢不防!”
这句话说的是铿锵有力,惹得账内众将纷纷侧目。在天子面前,没有人敢于交头接耳,但眼神交流却不会受到限制。张邦达与大先生,甚至把充满担忧的目光,直接投向了高殷本人。
/实在是太棒了。又是让朕当场表态。不过,老祖龙要是真的想动歪心思……/高殷恶狠狠地咬紧下唇,眨眼工夫,就在心里把这位死不安生的始皇帝剁了一万遍。“祖龙凶恶,确需提防。朕今日便向戚都督颁发手谕,令其严守防区,伺机行事,”年轻皇帝挺直腰板,就好像自己真的胸有成竹一样:
“洛州方面,仍由独孤使相便宜行事,待朕率军抵达,再做其他安排。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以为“陛下圣明”。不过,大先生的反应略有不同。听到“戚都督”这三个字后,他的眼睛立刻变得比鸡蛋都大,天子话音刚落,前义军首领就迫不及待地出席作揖,询问“戚都督”是否就是戚继光,“东南抗倭的大功臣”。
他这幅火急火燎的样子,看的高殷只想发笑。大齐上下,肯定不会有第二位戚南塘,这位名将镇守蜀地整整五年,不仅抵御了老祖龙发起的所有进攻,而且还把西楚项家收拾的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在边境搞任何摩擦。当年龙城飞将,恐怕也不过如此。
/多亏父皇留下的这批精兵宿将,朕现在才不至于捉襟见肘。不过,这样的日子,估计也是屈指可数了。/
与出征有关的主要事项,在这次会议上全部敲定。接下来的十天,高殷过的异常清闲,奏章每天只来十几封,一炷香的工夫就能批完,循义军与忠武军的斗殴大大减少,队主级别的军官都能把事情摆平。张邦达带着颍阴的一帮官吏,迫不及待地来到长社州府走马上任,不带红边的三辰大幡,再次飘扬在这块饱受苦难的土地上。
冬天的寒冷渐渐远去,春天的脚步准时来临。稚嫩的草叶钻出泥土,无名的野花悄悄绽放。如果高殷愿意,他大可以坐在这片粉白黄绿的颜色当中,望着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然后不可避免地沉沉落下。
问题是,他不是那种会变蚕吐诗的文人。年轻的皇帝把御帐丢在身后,穿上模仿父皇的那套朴素行头,打算把自己的脚印印满军营内外。刚开始的时候,他是骑着战马四处巡视,但士兵们低头行礼的慌乱场面,不知为何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从第二天开始,高殷就果断地改为了步行,而且还把主要路线放在了军营外面。
他看到了头发斑白的老婆婆,佝偻着脊背,与媳妇一起吃力地推动独轮小车。那上面堆满全家女眷亲手缝制的裤褶,染成象征台军士兵的赭黄色,一摞一摞,几个时辰不间断地送进长社军营。
他看到驮马不高兴地打着响鼻,向主人抱怨车上的沉重粮袋。小麦、小米、高粱、蚕豆,甚至还有很少见到的荞麦,全部出自农夫的储粮瓮窖,都是无法用银钱衡量价值的珍宝。
但他看到最多的,还是那些双眼通红,强忍泪水送丈夫应征的农家妇女。有时候,她们会带上毫不知情的幼小儿女,有时候,就只有依依不舍的夫妇两人。这些妻子为丈夫准备了全套铺盖,新崭崭的布料散发出好闻的浆洗味道,但她们自己却穿着色彩黯淡的老旧襦裙,补丁的面积甚至超过了正常衣料。
别逞英雄,她们在壕沟外围叮嘱丈夫,听官长的话,听长辈的话,千万别跟同帐篷的弟兄闹僵。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爹娘那边,我去照应。
地里的杂草要锄了,红脸庞的农夫,半天也找不到合适词句,那是重活,让二弟、三弟都来帮忙。天暖和了,回头把鸡鸭放进田里,正好帮着吃害虫。孩子,呃,还有你,呃……就去半年,最多九个月,年前,一定回来!
高殷站在一边,注视着这一幕幕分别。他没有上前插嘴,一次都没有。直到今天,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何谓治下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