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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薄暖很清醒地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既没有崩溃,也没有消沉,自逃回未央宫后,她一面往行进中的仲隐发去加急密诏,一面指挥北军扑灭了长安城中的骚乱,五日之间,她下了百余道中旨,迅速地掌控了乱局。又及时找来了顾泽母子,直接给那个三岁的孩子甩下一道诏命。
准备即位。
顾泽还是喜欢咬手指,回头问他的母亲:“阿母,我要做皇帝了吗?”
梅慈没有做声,只是恭顺地接过了旨。
她的儿子要当皇帝了,可是诏书之中,没有一个字提及如何处置她。她想,她大概又要去守陵了吧。
淮南已叛,薄氏当国,她即使是嗣皇帝的生身母亲,也没有任何臂助,反而极容易被排斥。这样也好,她想。她再也不要陷在权力的漩涡里,再也不要夹在男人的野心中了。
薄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移开。
寒儿上前,将顾泽带了下去。
“来人。”她冷冷地道。
孙小言端来了一盏清酒,酒液湛亮,仿佛深潭之眼。梅慈看着那青绿的酒盏,全身骤然一抖。
“我——”她突然大声道,“我愿意去守陵!我愿意去思陵呆一辈子,绝不来打扰——”
薄暖嘴角一哂,站起身来。
“本宫怀着先太子的时候,你曾经向我送了一方药,你可还记得?”
梅慈呆住。
“想守陵?”薄暖低头,安静地看着她,“那便招认该招认的,写一篇供词与我。”
“是我。”梅慈忽然道。
薄暖抬眼,眼底有利刃般的锋芒一掠而过。
梅慈的目光却是沉静如水。
如果能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他虽然把她当作另一个女人,可是他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在她年轻的生命里,她曾经是真的被那样一个温柔的男子爱护过。
这,才是她所能乞求到的最好的爱情吧?
她怎么还有资格去要求更多更好的东西?
可是,可是她却爱上了另一个人。爱了便是爱了,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她只能死咬着唇,血腥的刺激让她约略清醒了一些。她抬起头,凄然一笑,“梅慈甘领一死,愿太后善待嗣皇帝,善待天下人。”
“等等!”薄暖袍袖一拂,遮住了酒盏,“你与他……是一道的?”
昔日柔婉的眉目间此刻冷硬得没有一丝温度,语调微微上扬,是有九分肯定的怀疑。薄暖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怪不得,怪不得顾渊临时改变休息之所也不能逃过那些乱兵,怪不得他们的行踪时刻被薄昳所掌握,怪不得顾渊上天入地也搜不到薄昳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薄暖压抑着声音发问,幽雾般的眸子里终于现出了不能自已的痛楚。她明明记得梅慈对她的好,她明明记得梅慈是个眼中只有自己孩子的柔弱女子,她明明记得……
梅慈凄凉地笑了。薄暖难以理解地看着她,她的眼底有泪光,可是她的笑容竟是那样地满足。
“阿暖,我对不起你。”她从没这样亲昵地称呼过眼前这个尊贵的女人,可是死亡却给了她勇气,她仿佛成了一个临终言善的长者——“我若当真知道那药会害了太子,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服下它的。”
“是薄三交给你的,对不对?”薄暖颤声道,“你只要写一篇供词,我便可以……”
梅慈微笑摇头。
薄暖几乎要将牙齿都咬碎了,“他那样害你,你为何还要包庇他?!”
梅慈慢慢站起身来,拿过了那酒盏,纤长的手指婉转地扣在杯沿。“阿暖,”她抬头,嫣然一笑,“你与我,本是一样的呀……你怎么不能懂我呢?”
仰起头,一饮而尽。
薄暖悲哀地看着她在剧毒中挣扎,仍是悲哀地追问:“为什么?”
梅慈脸上的血色在迅速地消失,而那风致淡静的笑容却益加如明月般幽丽,“求仁得仁,死无悔矣。”
断肠的毒酒只能给她这样一句话的工夫。她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便断绝了气息。
薄暖一动不动地看着梅慈脸上幽淡的微笑。那微笑像一个她至今不能索解的谜。
你死了。可是你的男人,那个你为之而死的男人,却根本不会来救你。
你与他犯下不伦的罪行,你为他杀害了太子又杀害了君王,你帮着他将这天下搅得一团混乱——
可是他竟然就这样让你去死?!
这样的死,难道还值得么?
梅慈没有回答,也再不会回答了。
薄暖挥了挥手,内官们上前抬走了她的尸体。
“在思陵旁边另起一陵,让她能与孝怀皇帝相依相望吧。”
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叹息的痕迹。
顾泽即位后,薄暖终于在宣室殿中休息了下来。
这一休息,便是整整七日七夜,顾渊的丧礼,全数缺席。
治礼的官僚找不到顾渊的尸身,只能以衣冠入殓。薄暖留下了那一把鎏金弓,挂在床头,每日呆呆地凝望。寒儿唤她吃饭,她便吃饭;唤她沐浴,她便沐浴;一切事务都抛给了孙小言和一群外朝官僚,自己成日价只是发呆和睡觉。
当顾泽惊闻阿母“暴病而卒”,曾赤着脚跑来宣室殿大哭大闹,孙小言直接甩去了一个耳刮子。
“皇太后还在休息,岂容你大吵大闹!”孙小言厉声叱骂,“既是要做皇帝的人,便该有个九五之尊的样子!”
顾泽呆了一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眼泪已经不顶用了,他从此成了皇帝,再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眼泪,也再不会有人在意他内心里是如何想的了。
他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地往回走,感受着身上格外庄重的丧服带来的从未体验过的威压。天色苍茫如铁,映照未央宫千门万户冷笑般的飞檐。他收了泪,抽着鼻子,宫婢宦侍们都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不敢上前相陪。
“阿泽。”
忽而,角落处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顾泽怔忡地转过身,双眸忽然大睁,嘴边咧开了一个真正欢喜的笑容。
“夫子!”
***
不论经历了怎样的严冬,春日也总是会来的。即算它来得迟,即算它来得浅,它也总是会来的。
烛火摇漾的宣室殿寝殿中,一切都仿佛还是昨日的样子。书案上凌乱的简牍,床边的玄表金綦履,帘后缓缓消磨的龙涎香……都是他的,又都不是他的了。
床头的那把鎏金弓已经被拉坏,不能再用。薄暖盯着它,想象着顾渊在山崖上为人所迫,只能靠着一把弓支撑自己——
她闭上了眼。
她决不能再想了。
睹物怀人,是一种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如果没有这些物事,她甚至会怀疑那些缠绵入骨的爱恋与相思,都不过是她自己的黄粱一梦。现在梦醒了,她看见荒凉的炊烟袅袅上升,回头,江山已换了主人。
“无耻……”她低声喃喃,“便想这样将担子都卸给我么?无耻,无耻之尤!”
帘后人影微动,是寒儿在添香。薄暖现在已离不开龙涎香了,仿佛那是一种令她镇静的麻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那曾经流转在顾渊身体里的浓郁香气又在她的血液里凉了一遭,才慢慢地发话:“寒儿。”
“奴婢在。”空阒之中骤然被传唤,寒儿受了一惊。
“聂丞相和安成君还没有找到么?”薄暖疲倦地问。
寒儿轻声道:“没有。太后不必忧心了,聂丞相和安成君都是有福之人……”
一声冷笑,打断了寒儿好心的安慰。薄暖稍稍挑起了年轻得苍冷的眉,那神态竟酷似她刚刚死去的丈夫:“有福之人?那你看,大行皇帝和本宫,算不算有福之人?”
寒儿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想宽解她,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硬着头皮承认这天人两隔的夫妻是有福的?薄暖感受到她的无奈,自己的心也如香灰一寸寸萎顿下去,终而,声音也衰竭了:“将奏疏拿来我看看。”
“是!”寒儿大喜过望,太后终于肯起身了!她连忙去书阁里搬来了一些奏简,不敢搬太多,怕累着太后。
薄暖披起衣衫走到书案前坐下。那是顾渊惯常坐的位置,他坐在这里,手握着刀笔,凝眸批阅奏疏,一批便是一整晚。灯火微明,她躺在床上看着他如削的侧脸,她常常想,这就是她的丈夫,她即将共度一生的男人,他会是个了不起的好皇帝,大靖朝堪与孝钦皇帝比肩的中兴圣主……
现在再想过去,那种种悠远的幻想,竟都成了讽刺。
寒儿正打理着床榻,忽然听见一声刀笔落地的轻响。她回过头去,却见御案之前,年轻的太后容色惨白,手中的笔杆掉在了地上,双眼死死地盯着案上的奏疏。
寒儿心头一咯噔,莫不是那奏疏上有什么忌讳的东西?薄暖却突然转过头来了,朝她厉喝一声:“叫孙小言过来!”
“喏!”寒儿连忙提着衣裾奔了出去,片刻之后拉着孙小言气喘吁吁地跑回前殿,薄暖突然抬手,将一卷奏简重重砸在了地上!
“这都是什么东西?”她的眉目间仿佛凝了冰霜,寒气微微,令人心胆皆战。孙小言连忙抢上,将那竹简一抖,只是掠了一眼,脸色便刷地青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人?”他将竹简哗啦抖开,直接去看抬头上的署名,“御史、廷尉、太常、少傅……他们都要薄昳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