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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的东宫秩序井然,往来宫人皆都面容肃穆,寂然无声,遇见绷着脸的太子与他身后面无表情的高阳公主皆退至一旁,恭敬见礼。
高阳上一回来东宫还是承乾做太子的时候,那时由于承乾荒诞无度,东宫奴仆婢女散漫无序,戳得人眼生疼,数年过去,东宫的面貌焕然一新,看来新任的东宫官员很是花费了一通气力。
不过太子显然并不喜欢这般呆板得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宫人。高阳弯了弯唇。
太子的书房很快就在眼前,太子停下步子,回身与高阳道:“我本也不愿来对你说教,向来,你都是比谁都明白事理,但这一回,你是真过于放纵了!”
高阳默然地望着他,心中想着,她放纵的事多了,也不知九郎说的是哪一件。
太子见她仍旧是不知错的样子,不由一阵气恼,推门入了书房,待高阳进去,紧闭了房门,太子才怒冲冲地道:“你出宫是去送李君羡了?”
原来说的这个。做了太子果真今非昔比了,不过才发生的事,他就知道了。高阳淡淡道:“不错,将军忠心耿直,我不愿他远赴他乡还为人所欺。”她是皇家人,她去送行,旁人便是想落井下石,也得先掂量掂量,再多,高阳也不乐意告诉太子。
太子倒是被她气笑了:“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十七娘心存怜悯,满腔正直呢。你总不会不知贬谪李君羡的诏书是陛下下的。”
高阳冷冷一笑:“那又如何?”她本就因阿武心烦,偏生太子还不知好歹,非要拉着她说教,当真以为做了太子就了不得,陛下不再提改立吴王便高枕无忧了么?
太子受到冒犯,顿时便要动怒,偏生触到高阳那丝毫不惧的目光就那么冷冷的睨着他,竟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太子不由深吸了口气,耐下性子,好言好语道:“事涉朝纲,又是陛下亲下的诏书,不论你是否为李君羡不平,总得顾着陛下的颜面。”满城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同李君羡交好的么?不过是顾忌着皇帝罢了。
高阳冰冷的目光顿时变得若有所思,有如实质的目光直统统的落在太子的身上,太子让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许久,他吞了吞唾沫,气势落了一大截:“十七娘,你可有在听我说话?”
高阳微微一笑:“听着,方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太子目光一闪,到底没骗她:“是国舅,你去给李君羡送行也是他禀给我的。”
高阳啧啧的摇了摇头:“就知道。无忌大人好大的权柄,竟管到我的头上来了,阿爹都未及说什么,他就跑到你这来发牢骚了。”
太子本能的皱了皱眉,见高阳将不满清晰地摆到面上,有什么便说什么,十分坦诚,不由又和软了语气:“国舅也是为你好,触怒了阿爹,谁能救你?李君羡不过一介犯官,前途颠簸,朝不保夕,何必为这样一个人搭上自己?”
高阳一挑眉:“又是无忌大人说的?他不让,我就偏要去做,他既说李将军朝不保夕,我便定要让将军好好活着。”见太子很是不悦,高阳偏了偏头,笑道:“无忌大人果真很关心你,不知承乾与泰那里他又是如何关照的?说来都是他的外甥应当无所偏向才是吧?”
这话说的本就不怀好意,先不言承乾与泰乃是皇子,即便失势也轮不到一个臣子来关照,单论当初承乾被废,国舅可曾为他求情?泰与治争位,国舅又是如何对待的?他在太子面前倒是以一副慈爱长者的模样自居,难道承乾与泰就不是他的外甥?高阳很乐意在太子心中种点疑心。
太子抿紧了唇,面试很是不虞,眼底坚持国舅好意的态度也有所松动。高阳轻轻一笑:“我非长孙皇后所出,无忌大人待我毫无慈心,自恃长者又威严无限,见了我从不弯腰,往日我没同他计较,如今他又出言不逊,敢涉我事,看在太子的份上,我也忍了。”
说着国舅无礼,她还做出十分大度的样子,太子倒是一笑:“左右你与他也不常见,何必见罪?”语气轻松,神色却有些僵硬,并不那么适意。高阳笑了笑,从坐榻上起身,慢条斯理道:“想必陛下也知道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寻我。我先走了。”
她作势欲走,太子心中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明知会受责罚,又为何去做?那李君羡就当真如此要紧?他将疑问问了出来,仰头紧盯着高阳,欲从她的面上找出答案。
高阳的面容无比的柔和,叹息着道:“九郎,我都是为了你啊。”
太子一愣,满面诧异。
高阳又道:“往日承乾为储,国舅也未见有何不满,如今承乾远谪,东宫易主,他仍旧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他并非忠于你,而是忠于陛下,忠于他争权夺势的私、欲。”见太子已在深思,高阳方轻松道:“我就不同了,人心偏向,我待你如何,你当明了。”
说完这话,她就施施然的走了,很是潇洒自由。留下太子满脑子凌乱。
一向为他好的国舅竟不是忠于他的,想一想,在他入主东宫之前,国舅似乎从未对他另眼相待,而十七娘,他们素来就好,当年魏王邸,她是当着他的面拒绝了泰的示好,易储之时,十七娘也是一直站在他这边的。一者立场游离,一者始终如一,二者高下立判。
太子对国舅生出不满的同时又对高阳多了一分信任。
只是,李君羡又同他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说是为了他?
自然,是没有关系的。高阳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随太子如何以为。甘露殿就在眼前。高阳整整袍服,无惧地向前走去。
给李君羡送行,借此笼络是她在此事上的第一步,回宫以后面圣则是第二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算算年数,陛下寿数无多,她不欲出头太过,却也该崭露头角了。历来皇位更迭都是一场乱战,她若无本事,不为人所知,怎么浑水摸鱼?
到甘露殿,皇帝果然不高兴,毫不客气的问责。
高阳道:“李将军,社稷臣,不当弃。”
皇帝怒道:“什么将军,他已不是将军,你视朕的诏书于无物?”
皇帝脸色阴晦,居高临下地望着高阳。殿中诸人都为高阳殿下捏了把汗。
高阳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有过改之,圣人概莫能外。”若是圣人无过,又何须言官直言极谏?皇帝积威日重,魏徵故去,萧瑀体弱,朝中已没什么人敢质疑他的言行了,即便是前几年,魏徵还在时,他也曾当着皇帝的面感叹过,陛下已不如贞观初年时那般擅于纳谏了。
今次便是如此,满朝明知李君羡无辜,却无一人敢置喙。
因谶杀人,有损圣明,他便先贬谪李君羡,待过几日寻到李君羡的把柄,再毙其命,李君羡身死,那“女主武王”的谶语自然不攻而破。现在,李君羡已被逐出京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谁知他的女儿会突然冒出来。
皇帝冷眼望着高阳:“你是说,朕的诏书下错了?”
高阳默认。
要给她气死了!他的女儿竟然不与他一条心!皇帝哼了一声,起身就走。
高阳还跪在那,皇帝竟然走了,那她还要不要继续跪了?莫非,陛下之意,就是要罚跪?也不知陛下何时会想起她还在这。高阳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挪了下身子,将跪变作跪坐,好让自己轻松一些。
想必不需多久,今日之事便会传出去吧。这算是她第一回插手朝事了,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高阳垂着眼睑,跪坐在大殿中央。
过了许久,窗外天暗了下来,有宫婢进来点了灯烛,殿中又变得通亮,宫婢点了灯,便迅速地垂首退下,甘露殿的大门重又合上。
高阳估摸了下时辰,又想陛下既罚她跪了,一罪不两罚,此事当是就此揭过了。过些日子,陛下必会下诏赐死李君羡,到时她要设法相救,这回得做足准备才行。高阳考虑如何说服皇帝放过李君羡,追本溯源,或许,要借太史令之口才行。高阳想得入神,没发觉有人走到了她身前,默默地席地跪坐,与她相对。
高阳抬了抬眼,并不意外道:“又是你。”白日里才见过,眼下又见了。
武媚娘被她略含冷淡的语气弄得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无奈道:“你怎么了?”白天时就想问,好好儿,怎么又这样了。
殿中只有她们,本就空阔的大殿此时显得更为空旷,连说句话都仿佛引来无尽的回声。高阳拧了拧眉,欲斥她逾越,却见她就这么跪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话语到嘴边就变了:“地上凉,起来再说。”
武媚娘没动,高阳从中看出了一丝叛逆,不禁一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适才问我怎么了,你是对我不满?”
她的语气带着危险,仿佛只要她一点头,她就会以逾越不敬的罪名将她治罪,她纤细的手指强势地托起她的下颔,几乎是以一种强迫的姿态与她对视,武媚娘勾了下唇角,不避不闪:“并非不满,而是惶恐。”
高阳的目光渐渐幽深,手上微微用力,将武媚娘的下颔仰起,露出白净的玉颈,武媚娘并未挣扎,任由她摆布,直到她的拇指覆上她温热柔软的朱唇,武媚娘方忍不住颤了颤,水雾迷蒙的眼眸终于透出迷茫脆弱:“殿下……”
她是这样大胆的女子,仿佛无所畏惧,兴许正是因为这份胆量,她才会,她才敢对她,对大唐公主生出这样不容于世的情愫,而她,竟然怎么也狠不下心,哪怕明知没有结果,哪怕一时严厉,实则不过色厉内荏。高阳眼中浮现隐忍克制,缓缓收回手。
武媚娘茫然地望向她,不知她为何如此阴晴不定。
就是这样惹人怜爱让人心软的模样。拖了这么久,总该有个结论了,高阳望着她:“阿武,跟随太子,抑或离开宫禁,你选一个罢。”
如惊雷在脑海崩开,武媚娘一怔,神色迅速的恢复清明,连语气都强硬起来:“二者皆非我所欲。”
高阳凝视着她道:“你还有别的路走么?”
多枝铜灯上的蜡烛已快燃尽了,再过不久,便会有宫婢入门来点上新的蜡烛。高阳绝不相信阿武会说出第三条路,然而,她错了,阿武偏偏就开出了另一条道路。
武媚娘无比认真地凝视着她,如水的眼眸中装满了她一个人,轻声地说道:“殿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宫中的岁月比宫外要漫长的多,而不知哪一年开始,她想要的便只剩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