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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张霈伦从李绍泉手中接过电报。研读了片刻后,脸色不由得一变,似乎显得有些紧张。
“中堂。从李相的信中看。朝中近日恐将有对我海军不利之大变!”
“说说。”李绍泉吸了一口手中的水烟袋,神情仍然很是淡定。
张霈伦将那封电报放在了李绍泉面前那张乌木大桌上。开始一字一字地为李绍泉解读电报上文字的真意。
“所谓‘虞山’者,指的自然便是翁叔平。”
张霈伦目视李绍泉,见后者已是轻轻点头,想是明白了这二字的意思——翁叔平的祖籍即为江苏常熟虞山。
“这司农,指的当是户部尚书了。”张霈伦接着说道。李绍泉缓缓点头。
朝廷各部多有别称,如现下之人多称户部为“农部”,盖与农事有关者皆归户部管理,又称海部为“商部”,盖与海军有关者如铁路、工商、航运、采矿诸事皆归海部所管,以“农部”、“商部”等称代指,可谓更加形象。
“自阎丹楚故去后,他翁叔平便又静极思动了。”李绍泉冷笑了一声。
“中堂所言不错,阎公掌管户部时,凡洋务、海军每有计划,多鼎力相助,前番林瀚鹏出使欧美购舰,亦备多款相助,而今他这一去,翁叔平竟然迫不及待的便想重掌户部,再行往昔掣肘之事,只怕背后有强力支持之人。”张霈伦望着李绍泉,一双不大的眼睛里竟熠熠闪出了光,“中堂,如果学生没记错的话,这强力之人,现下恐怕只有一人。”
李绍泉的身子微微一震,他立刻明白了张霈伦所说的这个“强力支持之人”是哪一个了!
“是……六爷……”
“只看这上半句,就得出刚刚的结论,未免莽撞,但李相给的这下半句,却明确点明了谁是翁叔平背后的支持者。”张霈伦平静的说道,“太岳者,本为武当山之别名,武当乃天下道山之首,六爷好道,自号‘乐道堂主人’,也曾在书画中以‘太岳’自称,故而这太岳,便指的是六爷。而这‘渤海’当指海军,当年有人弹劾林瀚鹏,说他‘欲以昆明湖易渤海’,所以此次李相以渤海一名,暗喻海军。”
“那就是说,海军久掌于七爷手中,六爷开始不满了。想要夺回这海军之权。”李绍泉叹道,“六爷,我李章桐和林文襄,还是都看错了你……”
室内一时陷入了静寂之中,过了良久,张霈伦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此前便有人屡屡向中枢进言,说我朝藩镇势力之大者,莫过于海部,长此以往,必成尾大不掉之势。”张霈伦索性不再拐弯抹角了,直接把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众口铄金之下,朝廷猜忌海部之心已存。翁叔平当年不就参过北洋,说北洋是藩镇么,这一次只不过是他换了目标,但中堂大人现在可是会办海疆事务,也是海部大臣之一啊……”
“叭!”
李绍泉反手一掌击在了乌木大桌上,原本摆在桌上的青花瓷茶碗被震得跃起老高,随即径直摔在了青石地板上,碎成了几片,滚烫的茶水则溅了一地!
李绍泉的脸一时间涨得通红,眼中满是怒火,一旁的张霈伦适时地噤了声,室内死寂得似乎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侑樵,你说,他还有可能做什么?”李绍泉的嗓音因愤怒而变得嘶哑起来,但他问这样的一句话,却表明他并没有被气糊涂。
“高阳的电报里,提到一个‘阻’字。”张霈伦说道,“这个阻字的意思,可能是翁叔平上折子,奏请朝廷下旨,借七爷生病之机,由六爷代掌海部,收回海军之兵权。再有可能,便是收权不成,他想要故计重施,借机阻断海军之饷源。”
“高阳与学生通信,素来都是走私信而不用电报,这次想来是情势紧急,这才不得已走了电报。”张霈伦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焦急,“可见此事已经有了成议,只是中枢顾及海部的反应,还没有做出决断,不过学生估计,这会儿翁叔平的门生可能已经把折子递上去了。”
李高阳既然已经急到了破天荒用隐语给他张霈伦发电报以示警的程度,由此也足以见京师里有关削夺海部兵权的密谋已经进行到了何等程度!
“娘卖皮!翁叔平——好!好!”李绍泉罕见的暴怒了,猛地站起身来,在厅堂里来回的踱起步来。
“中堂,事已至此,计将安出?”张霈伦看到李绍泉的样子,心下也焦躁起来。
“计将安出?”李绍泉苦笑起来,“单单从挑选的这人和这日子来谋划此事,就可得知他翁叔平对于此事是何等的用心。”
“朝廷猜忌海部已非一日,海军自建立之日起,屡立功勋,但所谓功高震主,朝廷的疑心便因此更重了。若是七爷不生这一场大病,也许还能帮咱们顶上一顶,可如今……”李绍泉突然收住了口,面色微变。
“中堂大人应该想到了。七爷这次的病,其实是蹊跷的。”张霈伦说道。
“那么说的话,前些日子圣母皇太后的病,只怕也是……”李绍泉看着张霈伦,已经从他眼中读到了答案。
“林瀚鹏适时的进女医为圣母皇太后瞧病,估计是看出了这当中的问题。”张霈伦说道,“七爷发病那天,据说也是极其凶险,也是林瀚鹏知道消息后,速遣此女医入内为七爷诊治,这才把七爷救了过来……”
“可现下圣母皇太后和七爷都未康复,咱们虽然知道了消息,但只怕难以阻止翁叔平这‘釜底抽薪’的毒计……”李绍泉叹息起来。
“学生以为,林瀚鹏那里必有应对。”
“这个时候,这块儿也只有靠他了……”
“不过学生还是觉得,咱们要上折子力争一番。”
“那是自然。”
差不多与此同时,书房里,翁叔平终于写完了谢恩奏折的最后一笔。
从现在开始,他又是户部尚书了。
他拿起墨迹未干的奏折浏览了几遍,却突然发现竟无法再增减一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索性又取了个折本出来,将已写好的奏折又仔细誊抄了一份。
翁叔平将奏折誊抄完毕,起身起身自书架上取下了一个小小的木匣,他打开匣盖,从匣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笺,与刚誉抄好的奏折副本一起并排放在了灯下,这才又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那纸笺的颜色已经变得有些深黄,看起来如同设色古画般饱经沧桑,而其上的字迹也颇为奇怪,色泽暗黑,望之不似墨迹,而在纸笺的最上方赫然写着一行标题——《参翁叔庚片》!
望着眼前这一新一旧两纸奏折,翁叔平的情绪罕见的变得激动起来。
翁叔平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可怕的冬夜——看到那道处置大哥的“比照统兵将帅守备不设,为贼与掩袭,以致失陷城寨者斩监候律,拟斩监候”的明发上谕,已经年逾古稀且身染沉疴的老父一下子便昏了过去,随后不久便撒手尘寰。而大哥随后也被改判流戍西北,最终客死他乡……而偌大一个翁家,险些便就此败落了!
而所有这一切,皆都拜眼前这纸李绍泉所作的《参翁叔庚片》所赐!
“……前任安徽巡抚翁叔庚,显凤八年七月间,梁园之挫,退守定远。维时接任未久,尚可推诿。乃驻定一载,至九年六月,定远城陷,文武官绅殉难甚众。该督抚独弃城远遁,逃往寿州,势穷力绌,复依苗沛霖为声援,屡疏保荐,养痈贻患,绅民愤恨,遂有孙家泰与苗练仇杀之事。逮苗逆围寿,则杀徐立壮、孙家泰、蒙时中以媚苗,而并未解围。寿城既破,则合博崇武、庆瑞、尹善廷以通苗,而借此脱身。苗沛霖攻陷城池,杀戳甚惨,蚕食日广,翁叔庚不能殉节,反具疏力保苗逆之非叛,团练之有罪。始则奏称苗练入城,并未杀害平民,继则奏称寿州被害及妇女殉节者不可胜计,请饬彭玉林查明旌恤,已属自相矛盾。至其上年正月奏称苗沛霖之必应诛剿一折三片,脍炙人口。有‘身为封疆大吏,当为朝廷存体制,兼为万古留纲常。今日不为忠言,毕生所学何事’等语,又云‘誓为国家守此疆域,保此残黎’,俨然刚正不屈,字挟风霜。逮九月寿州城破,翁叔庚具奏一折二片,则力表苗沛霖之忠义。视正月一疏,不特大相矛盾,亦且判若天渊。颠倒是非,荧惑圣听,败坏纲纪,莫此为甚!”
“若翁叔庚自谓已卸抚篆,不应守城,则当早自引去,不当处嫌疑之地;为一城之主,又不当多杀团练,以张叛苗之威。若翁叔庚既奉谕旨,责令守城,则当与民效死,不当懦忍不决;又不当受挟制而草奏,独宛转而偷生。事定之后,翁叔庚寄臣三函,全无引咎之词,廉耻丧尽,恬不为怪。军兴以来,督抚失守逃遁者皆获重谴,翁叔庚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应请旨即将翁叔庚革职拿问,敕下王大臣九卿会同刑部议罪,以肃军纪而昭炯戒。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叔庚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附片具奏。”
翁叔平一双已略显浑浊的眼中慢慢的溢满了泪水,他伸出手,缓缓地摩挲着那纸《参翁叔庚片》抄本上的字迹,最后在该文中那句“翁叔庚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处停了下来,而眼中的哀伤之色也渐渐的化为愤怒乖戾!
区区不到六百字地一纸夹片。却可谓字字千钧。句句见血。先是历数了大哥翁同书忠奸不辨、误用歹人、措置失当、贪生怕死、连失两城等诸多罪名。而后再指出大哥此前给朝廷地几道奏折中地自相矛盾之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大哥自辩的退路一一封死!
而最后一句“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叔庚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更是把朝廷原为了照顾翁家之“门第鼎盛”而决定“瞻顾迁就”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被曾伯函和李绍泉这对师徒逼到了墙角的军机处最后也只能拿大哥开刀。按军法将大哥判了个“拟斩监候”……
翁叔平又看了一遍这篇令他切齿痛恨的《参翁叔庚片》抄件,深吸了一口气,又从木匣当中取出了又一份奏折抄本打开。
这份奏折抄本的标题,则是《请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
“……臣奉旨再执户部以来,惟感蒙圣主倚畀之隆,每于公余之际,反复筹维,即为国理财,自当通盘筹划,计出万全,方为国家久远之图。”
“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兴业未半,诸事待举。然部库空虚,若多事并举,用度浩繁,过于铺张,恐有始基不慎之虞,正所谓欲兴利转以滋害,贻误曷可胜言。计惟有在诸事中,择其最要者,逐渐举行,持之以久,力戒虚糜,以求实际。而次第之事,宜当认真布置,徐徐图之,待府库充盈之时,再行续办,如此诸事得以相济,经费可以周转,百姓可得生息。”
“自彤郅十一年上谕大治水师以来,数年间广筹方略,悉心经理,行之以渐,虽靡费千万,然终有所成。依海部前奏,海军之战备,就渤海门户而论,已有深固不摇之势,畿辅根本之地,颇现久远可恃之象。且今海疆无事,海军之事,似可稍缓。且陆防亦为国之根本,今勇营积弊日深,军锋转弛,非至计也,亟应整顿。加以武备多系旧式,款项支绌,似宜另图改建,汰弱留强,归并训练,方能得力。”
“故臣奏请海军购买枪炮船只机器暂停两年,待限满后再行藉资弥补。并一体裁汰不堪用之勇营,所省价银,解部充饷,如此措置较周,府库之虞,犹可解免,可为持久之方……”
看着奏折上的文字,翁叔平的眼睛少有的眯缝了起来,放射出了阴冷的光芒。
“大哥……昔年他李绍泉一个折子参的你身败名裂,客死异乡,而今日我这个折子上去,当能断了他半生经营的海军的生路,一旦再和倭国开仗,就能要了他的命……”
“这一次海军在朝鲜虽然打了胜仗,但所谓功高震主,想要扳倒他李绍泉,正是绝好机会……”
想起了客死他乡的兄长,翁叔平的声音中也多出了几分哽咽,他将三份奏折凑到灯下点燃,放进了铜火盆里。
“大哥,你看看吧……我这一次先拿他最钟爱的海军开刀,只要能断了海军的饷源,就等于要了他李绍泉的半条命,你的仇,还有父亲的仇,就算是报了一半了……”
点燃的奏折副本在火盆中越燃越旺,照亮了翁叔平那张略显扭曲的脸。
火光渐渐的暗淡下来,燃烧的纸片终于化作了片片灰烬,而翁叔平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恰在此时,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般的炸雷响起,一股冷风从窗户缝隙中袭来,让靠窗而坐的翁叔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翁叔平急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夜空中满是黑沉沉的乌云,星月皆隐匿不见,一阵风扫过,吹得他浑身起栗,原本因家仇将报而略显快意的心竟顷刻间变得如这天气般的满是阴霾!
翁叔平回到桌前,磨好了墨——他喜好书法,每逢有临大事时,便寄情笔墨以安心境。
只是,原本想借书法自娱的他,现在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他的眼前,渐渐的浮现出了光旭皇帝的身影。
他几乎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自光旭元年奉旨在毓庆宫行走,再为帝师之日算起,到如今已经是快十七年了,而皇帝也由当年的懵懂小儿一点点地成长为如今的弱冠青年。
对于自己这个门生天子,翁叔平原来还算是满意的,他的性子略有些懦弱,可脑子还算清醒,虽然有些缺少耐心,但每当面临大事时肯听他这个老师的进言,这就够了。
但是现在,他却隐隐的感觉到,另一个人对皇帝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有超过自己的迹象!
林逸青!
这些年,林逸青不但深受两宫皇太后宠信,皇帝对他也是信任有加,有好些话,皇帝不肯和自己说,却偏偏喜欢和这个林绍穆的孙子说!
想到林逸青昔年暗中扳倒左季皋的往事,翁叔平的心里禁不住阵阵发冷。
又是一阵风扑进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夜风轻轻的掀开那张覆盖在翁叔平刚写好的奏折上的纸笺,露出了奏折的封面。看着这道即将递上去的奏折,翁叔平竟然又变得有些犹豫。
可一想到“父死兄徙”的大仇和自己现在的后台,翁叔平的脸重又变得狰狞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