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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慢悠悠地驶在空旷的车道上。
九卿城是个外缘的小城,城市化还没有很彻底,人员流动并不很频繁,因此途经此处的飞机本就没有几班,这个点已经没有回天子城的航班的票了。无奈之下江桦只能定了晚班高铁,车站和机场离着并不近,还是要打车过去。
大概热情是每个小城的出租车司机的必备特点,从上车开始那个黑黑瘦瘦的师傅的嘴皮子就没闲着,所谓的闲侃闲聊详细到能当查户口。
但这次他显然是遇上对手了,眼看着这进来的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比着一个的闷,跟他们说话就和跟石头说话一样得不到任何反馈。他碰了钉子,也只是退了一步,低下声自言自语地嘟囔。
他说话的时候,后座的父女两人就那样直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各自都是些什么心思。要过好一阵目光才转动一下,江桦看小竹,小竹看车外的天。
彼此之间也不说一句话。
她是到现在也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吗?几个小时之内来回几百公里地折腾,也的确该精神疲倦了。
江桦心里乱糟糟的。刚才他满心都被那股不知道哪来的疯劲给占领,把其它所有的事都抛到了脑后。但现在一平静下来,那些被狂热压住的情绪顿时就没过了头顶。
本来他就是个话废,现在再让他开口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了。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事,那就细水长流吧。
他正托着脸发呆,却冷不丁地感觉出租车的车身一震,速度不正常地慢了下来。回过神就看见司机正在那拍着方向盘,嘟嘟的喇叭声响个不停,然而车内却弥漫起烧焦一样的刺鼻气味,传出的声音咳痰一般的沉闷。
"他妈的!"司机啐了一口,下车打开车盖检查了一番,半晌后打开车窗,无奈地一摊手,"极桩接触不良,给烧坏了。这可真是...诶,对不住了,这次我不收你们钱,麻烦你们再打一辆吧。"
今天还真是一波三折,都以为结束了还来这么一茬。江桦只得领着小竹下了车,四处张望。此时他们正处于城郊外的公路上,路边都是清香的花草,但人迹罕至,没几辆出租车会傻到来这里揽客。
司机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向远处指了指:"这边是小路,是没什么人。你从这里走过去,过了那边的小石山就到主路上了,那边车多。"
江桦轻声道了句谢,也不多说,领着小竹便走。
权当散步了。
两个人依然不说一句话,只是大手拉着小手,走进路边五颜六色的野花丛中。茂密的草叶间有一条小小的石子路,已经被土埋得看不出轮廓了,但依然够两个人通过,只是走的时候总会有草叶拂过皮肤,感觉痒痒的。
两人穿过长长的花丛,小竹依然像平常那样乖乖被江桦牵着,只是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旁边那么漂亮的景色也没有赢得她的回眸。
只是在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弥漫的花的清香中混杂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咸腥。向前看去,山影挡住了隔岸的地平线,但有空灵的水声被风吹来,回荡在耳边。
始终看着脚下的小竹在这时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山的剪影。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小山被整个涂成了黑色,孤单单地杵在天边。
"想去看看么?"江桦看到她的样子,思索一番后,还是开了口。
九卿城在版图边缘,是个临海城市,也因此才保留了许多自然风光。他在听到水声的一刻就想到了些什么,那是他曾经答应过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眼前。
小竹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天色尚早,分秒必争的战斗刚刚也已经结束,够的上这稍稍走个岔道的时间。江桦领着她越过了漫漫的花海,走到尽头时发现那小小的山峦之间居然恰好有着一条两三人宽的缝隙,一线天从顶头渗入微弱的光线,鱼腥和盐水混杂的气味浓重地挤在缝里,又被路过的风送到远方去。
石缝中很潮湿,四面都结着深绿色的苔藓。江桦走在后面护着小竹以防她踩上地苔摔倒,她小心地迈着步子,有的时候会转头看一眼江桦,但很快就会转回头去,目光重新落到缝隙的重点,在黑暗的石缝间,那一线光明也显得尤其明亮。
穿过石缝的一刻,首先映入眼幕的是巨大的、赤红温暖的夕阳,它悬吊在空中燃烧,咫尺之下便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漆黑的海水在视野的尽头滚动,一波波地把涌动的海浪送上岸来,在边缘化作白色的泡沫。
江桦领着小竹慢慢地踏上了细软的沙滩,又慢慢地向海岸线走过去,最后站在被海水浸湿的凉沙中不动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茫茫大海。迎面的海风带来枯荣草木的呼吸,江桦的衣襟和小竹的细发在风中飞舞。
曦轮在一点点地沉下去,落入水中的投影被海浪打碎,撒落在迭起的水花之间。小竹感觉到了零星的水花抚过脚腕的清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口鼻间尽是温柔的气息。
"这就是海么?"这是她从机场出来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说这话的时候她依然只是静静地站着,只是余晖映在那双眼睛里,像火一样燃烧。
"是。"江桦抬起手想去摸她的头,但随后又放下了,"这就是海,喜欢么?"
曾经她看着公园里的人工湖都会惊叹,但现在广阔的大海呈现在她眼前,她却没有任何表情。
"很喜欢,好漂亮。"
她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轻轻赞叹一声。只是在这之后,她马上又说道:"但是看完就没有了呀。"
江桦默然。
"看完之后,我们去哪里?"小竹抬起眼来看江桦。
"回家。"江桦说。
"回家..."她小声地喃喃,像是在咀嚼着这两个字,"回家以后要做些什么呢?"
江桦别开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海面,说话就像自言自语:"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小竹说完这话又是好一阵的沉寂,只是小手抓紧了江桦的袖子,低下头去用脚摩擦着细软的流沙。
"那...我可以哭么?"
江桦倏地转过头去,小小的女孩依然低着脑袋,额前的刘海挡住了脸上的表情,只听得见刻意压抑着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阿姨说,必须要有愿意陪在身边的人才可以哭。不然像我这样多余的人,只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可是没有人了...阿姨不要我、叔叔不要我、连爸爸也不要我,我好害怕...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了么?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都不愿意陪着我了..."
"我会乖的、会好好听话的...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得更好...所以...所以..."
她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江桦猛地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哭吧。"他说。
他感觉到了那个小小身躯的颤抖,她在他脖子旁边急促地喘着气,呼吸的温度掠过耳边,到最后几乎发烫起来。她伸出手去回抱着江桦,随后轻微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呜咽响起,低低地回荡在耳边。
"爸爸,你别走...爸爸,我不要你走,求求你,我想要你陪着我!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温热的触感浸湿了肩膀,孩子的哭声越来越高,她拥紧了父亲的身子,一遍遍地嚎啕着嘶喊着,喊得嗓子都黯哑、身子都虚软无力起来,可她依然死死地抓着江桦的衣襟,像是一放手爸爸就要消失不见一样,再也再也不要离开了。
江桦收紧了手臂。他不敢回头,只是远远地望着波涛滚动的天边,日轮还在散发着最后的光晕,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对不起..."他低沉地重复着,"对不起。"
夕阳在这时被海水浇灭了,连带着海面的光辉也一同褪去。暮色悄然而至,抹去了两人留在岸边的长长的影子。他扬起脸来任风擦去眼中的水光,轻轻地抚着小竹的头发,她身体的温暖都被锁在怀抱之中。
让是非对错都这样随风消散吧,让夜幕就这样降临吧。
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十分的悲伤和...幸福。
...
开往天子城的夜班高铁疾驰在轨道上。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所以车上的乘客也都很少,大部分都靠着枕垫昏昏欲睡,倒有点像来时的大巴车。
江桦倚靠车窗坐着,小竹身上盖着他的外套,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深。大概是白天太累了,她的呼吸很沉,看来并不是轻易就能从梦乡中回返的。
江桦像往常拉被角那样给她扯了扯衣服,这才继续垂着眼发呆。没过多久,意料之中的震动从衣袋里传来。他取出手机按下,接通的一刻两边却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几秒。
"可以啊你。"梁秋说,"要是搁古代,这都够的上劫法场了。"
江桦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拍着小竹的动作停下了。
"你这股劲儿一上头还真是够疯啊,"梁秋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接着道,"这两天市内开会,老孟他们为了顶掉白狼准备得可是很充分啊。你倒好,还来这么一出。"
"...是我的错。"江桦低声道。
"行了行了,你又不是小孩,跟我说这些有屁用。我就问你一句,你把小竹带回来,想怎么解释他和刺杀你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这事?就算没人拦着你归队,你觉得他们可能允许你带着一个潜在隐患回来么?"
江桦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无力地抛出一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敢这么干?我天,亏你还管队管了三四年,现在连行动前制定计划的步骤都给我跳了!"
江桦继续闭嘴了。他已经过了那个头脑一热就不顾一切的年龄,事实上在拿车钥匙的一刻他就已经把所有可能的结果都思考到位。但最后他还是去做了,最贴切的词就是明知故犯。
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你拼了命想去揽责也没用。
就像现在,梁秋、甚至队里的人都可能被影响。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完全退队...这也是提前就料到的,任性的代价实在是够沉重。但既然是他的一意孤行,那就只能最大限度地不去连累其他人了。
他攥紧了手机,有点迟疑地开口,刚要说出那个不可回头的决定时,梁秋的声音却又想起来了。
"别的我不说,就问你一句,你觉得这无所谓了么?"梁秋说,"黑狼那边的记录我一直看着,你这拼命拼了一年,到头来就因为一个爸爸的名头把心血全都放弃了,值得么?"
江桦沉吟了很久,思绪像是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天边。
"因为懦弱,我已经失去过重要的人,"他低沉地说,"不能再有第二个。"
他说完这话自己都愣了,随后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什么毛病!这么无聊幼稚又中二的话怎么不带脑子地就跑出来了?现在的事都解决不过来,还去想那些没意义的过去干什么?!
结果他正在这边懊悔呢,电话里梁秋的嗤笑声却是传了出来。
"哈,我也早该想到。"梁秋笑道,"说是过了十几年,你这性子到底还是改不了。凡是认准的人,你是一个都放不下。"
"..."
"你在担心后续队里的事吧?嘿!以为我打这电话就为了跟你瞎扯?"梁秋的声调突然变了,"告诉你吧,我这两天和那些老不死的打太极,也顺便就这事给你打出了第三条道来。只不过呢,这肯定是个冒险,能不能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江桦微微变了脸色,动作停滞了很久,才缓缓地放下手机,无声地向窗外看去。夜幕下的山川在手边奔驰,铁轨如腾龙翻山越岭,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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