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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林勃然变色起身,想要向阎行辞去。阎行又岂会不懂这些名士的脾气,连忙拉住对方的手臂,言辞更加恳切地说道:
“国家危难,河内稍安,需得如先生这般大才相助,又岂可轻言离去,艳所言之事,乃忧国事,又岂疑先生之心,我已经向朝廷上表,奏请以先生为河内太守,牧守桑梓之地,舍先生能得其谁,今日所忧,皆为国事,先生当知我!”
常林听完阎行的话,也舒缓了颜色,顺着阶梯,对阎行行礼说道:
“将军忧国忧民之心,真乃河内黎庶之福!”
阎行笑了笑,他明白常林的意思,也郑重向常林作揖说道:
“那艳就替河内黎庶谢过先生了!”
阎行在河内准备将政事托付给常林,赏赐立功的将士们,并留下徐晃、马蔺的一万兵马在河内各城驻守,然后撤回甘陵的一万五千兵马,自己则连同粮草辎重,继续前往河南,去面见裴潜、翟郝、魏铉等留守河南的文武。
裴潜身为阎行的内兄,阎行也准备上表奏请朝廷以裴潜为河南尹,两人的关系匪浅,见面也就无需像常林那般恪守礼节,也可以讨论更多不可宣于外的军政大事。
雒阳城,官寺大堂。
这一处官寺,原本乃是中常侍赵忠的府邸,自从董卓迁都之后,雒阳城付之一炬,昔日繁华宫殿,尽化成野草蔓生的残垣断壁,裴潜的雒阳令官寺自然也毁于战火之中,他只能够挑选了占地颇大、没有完全焚毁的赵忠府邸,作为官寺。
董卓的迁都、吕布的搜牢,使得河南地变成了千里赤地,黎庶流移四散,十不存二,苟存下来的山野逃民,也是死亡委危,危在旦夕,之后朱俊又与李、郭汜等人交兵于此,对于河南地的民生恢复更是雪上加霜。
裴潜初到河南地时,也难以置信,眼前的残垣断壁就是昔日巍巍的雒阳城,沿路白骨横野、哀呼之声依稀可闻。
进入城中,毁坏了城垣的城中则是空空荡荡,渺无人烟,不仅是荆棘遍地,觅食的豺狼更是出没其间,若非还有翟郝的这一支兵马,只怕噬人为常的豺狼野兽,都要扑上来,拦截裴潜随行的车队了。
裴潜带来的文吏、扈从,见到这种人间鬼蜮,无不纷纷变色,但是裴潜却是知难而上,不惧艰险,他激励随从吏员,放眼长远,于断壁残垣之上重建乐土。
那一夜,裴潜和翟郝等将士猎杀豺狼,篝火分明,夜宿于残垣之上,引吭高歌,苦中作乐,歌声久久不息。
就在那一夜过后,裴潜以身作则,亲自翦除荆棘,收葬骸骨,率领吏员、士卒清理出了中常侍赵忠的府邸作为临时的官寺,然后又在城外修建棚子,派人前去招揽逃散在山野的流民,宣布免除田税算赋,派人陆续不断地修缮城中的房屋、重建仓府市狱,与回归的流民约法三章,努力恢复生产。
翟郝则受命在城外修筑营寨,率领士卒拱卫着重新恢复生机的雒阳城。将士们白日里需要去招揽流民、清剿寇盗,夜间就要返回营地,抵御夜间豺狼野兽、寇盗暴民的袭扰。
这种日子,有多苦,有多艰难,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表达清楚的。
后来,河南地又遭受了弘农与河东战事的波及,裴潜和魏铉又带领着刚刚安定下来的民众,逃亡向偃师、巩县等地,直到了翟郝回师河南,才又重新收复了雒阳城,收降了诸多群龙无首、走投无路的弘农士卒。
河东虽然对河南地的粮秣辎重供应,不曾断绝,但是阎行在见到了干瘦了不少、肤色黝黑的裴潜,还是不禁动容,握着裴潜的手说道:
“内兄牧守河南,亲翦荆棘,不避艰险,于断壁之上,重建安民乐土,居功首伟,艳今日能攘除张杨、张济之徒,内兄是功不可没,还需为国事、家事保重身体啊!”
裴潜虽然干瘦了不少,但目光依旧明亮有神,他想起一开始抵达雒阳时的所见所闻,也是感慨万千。但是裴家现如今已经和阎行是息息相关,荣辱与共,看到阎行击败了张杨、张济等强敌,坐拥三河之地后,裴潜也是为自己的妹婿感到欣喜不已。
他看着阎行动情说道:
“河南地原为沃土富邑,奈何董卓、李郭之徒暴戾无道,将国朝名都毁于一旦,如今能够看到昔日的名城沃土,一点一滴从我等吏士的手中,重新恢复,潜就算再苦再累,又是与有荣焉,更何况,这也是河东郡府运筹帷幄、吏士们同心协力的功劳,我又怎敢单独居功呢。”
“河南地的田地、民生还是堪堪有所恢复,还远离不了河东的粮草辎重的输送支援,这一点,将军还是需要明了的。”
裴潜不好居功自傲,而是将河南的实际情况向阎行慢慢说明,阎行点点头,他知道河南地的恢复情况并不如愿,毕竟毁灭一座名都也许只需要数日的时间,但重新建造一座新城却远远不仅需要三四年的功夫。
更何况,眼下大河两岸还遭遇了严重的旱灾,河南地在未来的两年时间里,若是能够恢复到昔日的一点元气,能够自给自足,无需河东再持续的输送粮草,就已经是要作出巨大的努力了。
阎行颔首承诺了裴潜的请求,并说明了自己即将会同段煨一同上表,为裴潜向朝廷请授河南尹一职,对于这个名位头衔,裴潜也没有推脱。
若他拥有了河南尹的这个头衔,他就可以处理更多的事情了,辟除那些逃散在外的像郑浑、潘勖这样的有才能的士人,任命官吏治理周边的其他城邑,招抚那些逃入到山中修筑坞堡自守的豪强
雒阳地区有关隘之险,邻近的河内又已经攻取,弘农的段煨也成为了阎行的盟友,阎行在雒阳犒赏过裴潜、翟郝等文武吏士之后,才又继续启程,前往弘农的陕县,与段煨相见。
段煨筹划的第四件事情,也是与阎行有关的。两人将会联名上表,请求长安朝廷,授予段煨以弘农太守之职,授予常林以河内太守之职,授予裴潜以河南尹之职。
这其实也就是一个程序性的礼仪问题,弘农、河南地、河内郡都相继落入到了段煨、阎行的手中,他们欠缺的也仅仅只是大义上的合法统治性,实际上不管有或者没有,这几块地盘都已经被纳入他们的囊中了。
此举更深层的,是在于试探李、郭汜两人的态度,两人虽然在长安构隙不断,底下的士卒还发生了几场小规模的械斗,但是两人之间大规模的交锋还没有爆发。
值此时候,弘农、河东等地突然发生巨变,他们昔日三校尉之一的张济丧师失土,只剩下几百残兵败卒狼狈逃亡长安投奔李、郭汜,这绝对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和注意。
李、郭汜会不会因为此事,秉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原则,调转兵锋,对准弘农、河东,也难以预料,故此才需要有此试探,也好早做防备。
除了联名上表此事外,阎行和段煨也相继约定了结成同盟,共同防备关中的李、郭汜,若一方遇上李、郭大军的进攻,另外一方需要召集兵力,及时救援,不可坐视不救,隔岸观火。
在陕县停留了两日,接受了段煨的宴请之后,阎行则渡河返回河东,刚刚入境,阎行就收到了来自郡府的急报。
蝗灾来了!
古代的中国对于蝗灾的发生根源还不认识,但根据历代蝗灾爆发的经验,也总结出了一条“旱极而蝗”的宝贵经验。
若是承平之时,严师、卫觊等人还可能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及时防范蝗灾的爆发,可是这几个月来,兵戈不断,到了张济率大军入侵河东的最紧急关头时,安邑城中更是一日数惊,城中的丁壮被组织训练,准备危急关头时,也要上城头防御。
各县也忙于调集士卒、征发民役、转运粮草的事情,少有人去关注这旱灾期间土地上的渐渐出现的变化。
以至于,蝗灾开始爆发之后,各城的官吏都有些束手无措的感觉,纷纷派快马向郡府告急。
阎行闻讯,也快马加鞭赶往安邑,回到了郡府之后,顾不得休息,更换了一套衣衫之后,就连忙召集了府中的掾史,紧急商议如何应付这已经开始兴起的蝗灾。
时人对于蝗灾的认识不足,有的认为是“神蝗”,有的认为是“蝗入海则化为鱼虾”,如果再将儒学那一套“天人感应”结合起来,就会变成是对为政者的暴戾恣睢的一种惩罚,由此所诱发的一场天降灾难。
灭蝗的措施若不及时,民间的舆论若不引导,难免就会有一些有人之心,将这些蝗灾归结到了河东近来的“打压大姓、大兴刀兵”的暴政上面去,甚至乎就聚集舆论,倒逼郡府,迫使郡守罢黜浊吏,禳灾祈神来安定民心了。
幸好,阎行的目光比时人要看得更远更广,郡府之中的严授、贾逵、卫觊、孙资、裴徽、裴辑等人,也不是只知经书、不通实务的腐儒,对于阎行的召集军民灭蝗的决定,他们都是不同程度持赞同态度的。
在与府中的掾史商议中,阎行也知道了,虽然古人因为对蝗灾爆发的不了解,致使得“天意”的神蝗论断大行其道,但这并不代表没有眼光卓绝、身体力行的前人,在灭蝗防灾上做出大胆的实践。
前汉平帝时期,青州的蝗灾大规模爆发,朝廷就曾“遣使者捕蝗,民捕蝗诣吏,以石、斗受钱。”从朝堂之上派遣了专门的捕蝗使者,前往灾区指挥扑灭蝗虫的政务,并且鼓励民众自主积极灭蝗,将捕抓到的蝗虫上交给官吏,按照石、斗的标准来领取赏钱。
本朝的王充,也曾在他的《论衡顺鼓篇》中,记载了“蝗虫时生,或飞或集,所集之地,谷草枯索。吏率部民堑道作坎,榜驱内于堑坎,杷蝗积聚以千斛数,正攻蝗之身。”的灭蝗方法。
虽然记载的这种驱赶法、沟坎深埋法,在阎行看来,还算不上高效,但是这已经证明了两汉吏民,对于蝗灾的爆发,并不是束手待毙,而是大胆地寻求策略,去捕灭这些害民的蝗虫了。
灭蝗的措施前朝、当代都有迹可循,这就更加使得安邑郡府上下都协同一致,下定决心要通过人力补救来扑灭蝗灾了。
河东境内,以北屈、蒲子两地的蝗灾最先爆发,并且有逐渐向北境的平阳、临汾等地扩散的趋势,而南境的大阳、河北等城的蝗灾则相对轻微一些,还没有造成大规模的灾害。
阎行当即下令,以贾逵为南部使者,卫觊为北部使者,率领吏员、士卒赶往河东南北,主持灭蝗的事宜。
白日则使用鸣金驱赶法、沟坎深埋法以及趁清晨,蝗翅露湿难飞用器具的抄掠法等手段,夜间则使用诱光捕击法、火烧法的手段,并且防微杜渐,采用在蝗灾严重地区,采用掘种法,防止蝗灾来年的再次爆发。
并且将这些方法传授给民众百姓,鼓励黔首黎庶自动自发地扑灭蝗虫,以蝗虫的尸体前到官寺按石算斗领赏钱。
安邑郡府的檄文很快就会通过重修起来的亭驿邮舍,快速下达到全郡。于此同时,阎行也会同时修书向弘农、河内、河南的段煨、常林、裴潜说明情况。
旱灾所诱发的蝗灾,绝不仅仅只有河东一处,相信河南、河内、弘农等地也会相继爆发,各郡有山川地形、郡国地界之分,但是蝗虫可不会理会这些地域分界,它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邻近的郡国遭殃了,河东同样也难以独善其身。
议事完毕,府中的掾史纷纷回归各曹办事,阎行则踱步来到了堂外,望着这晴空中的白云苍狗,久久不语。
群雄逐鹿,州郡割据,各州各郡之间或许互为敌手,但他们也都是汉人,是生民性命所系的州郡长吏,这些遮蔽空日、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蝗虫,才是汉末州郡群雄,乃至整个汉帝国共同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