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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河南尹颁布的田令,肆意践踏官麦者,罚作鬼薪三岁,如有抵抗逃刑之举,立斩之。包庇、顽抗者与之同罪。”
杨沛依法请诛四名亲兵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听到所有人的耳中,仿佛如同惊雷一样。
河南尹治下一地,原有生民百万,但自董卓迁徙朝廷、裹挟民众入关,以及关东关西几次交兵过后,河南地沦为了赤地千里、渺无人烟的鬼蜮。
现任河南尹,就算经历了招揽流民、安顿黔首的初期阶段之后,治下也不过五六万编户人口。
当真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不过在这种原先人口十不存一的情况下,将所有无主田地收归官府的河南尹,治下也多了数千顷的抛荒田地。
拥有田地的河南尹将流民编为屯户,根据耕牛种子的租赁情况,制定了收入四六、五五的官民分成比例,来组织屯户对这些抛荒田地进行最大程度的复耕开发,并颁布了一系列严格保护庄稼粮食的法令。
就跟那些“斧斤以时入山林、数罟不入池”保护农林渔牧的法律一样,河南尹颁布的田令是追加法。
所以,阎行亲卫践踏的是官麦,按照河南尹的田令,是要被罚作苦役的,加上举械抵抗,更是斩首示众的死刑。
听完杨沛的话,阎行一下子就敛容沉吟起来,目光深邃,似乎在衡量考虑着什么。
看到坐在马背上的将军没有说话,态度也不像是刚刚要责备杨沛的样子,被捆绑着的亲卫顿时急了起来。
“将军,我等并非是有意践踏麦田的。”
“实是有野兔突然出现马前,惊了战马,才会失蹄践踏了麦田!”
被绑着的亲兵护卫大声嚷嚷着,随即就有外围的骑兵提着一只已经被箭矢射穿身躯的野兔,呈递到了阎行的面前作为物证。
看着各执一词的吏士和亲卫,阎行沉默了。
他统治下的三河之地,原属于汉帝国司隶一部,本来是人口稠密、土地肥沃的中原腹地,但是经历了多次战乱之后,河东郡编户人口剩下五十几万,河内郡编户人口也差不多,河南地编户人口最少,只有五六万。
这还是招揽、接纳了三辅流民以及迁徙逃亡民众几万户之后的治下总人口。换句话说,就是三河之地现下虽有人口上百万,但其实也就是昔日一个河南尹的编户人口罢了。
人口锐减,土地抛荒,这在大争之世下,就是衰亡覆灭之道。因此,阎行的治下,一向是严格控制编户人口,加强对土地的开发和对庄稼的保护。
其中,以河南尹治下的法令最严,这也是阎行所默许的。
但是因为践踏麦田一事,当众斩杀自己的四个亲卫,阎行又觉得太过严酷了。
且不说这些都是跟随自己征战已久的虎之士,单单是在基业草创的情况下,赏功忘过、聚拢人心就是上位者在陟罚臧否时亟需恪守的原则。
“你等战马,当真是为野兔所惊?可有人证?”
沉默不语的阎行径直下了马,开口问道。
“有的,有的。”
被绑起来的亲卫一听到阎行开口询问,当即就忙不迭地点头说有,他回头喊了一声,外围的骑兵队伍里面,很快就又有几名骑卒下了马,趋步来到了阎行面前行礼,言辞凿凿,充当了亲卫马惊理由的人证。
阎行又问了问押解的吏士:
“他们所言,可是实情?”
“这!”
押解亲卫的几名吏士听了阎行的询问,面面相觑,半响没有答上话来。
他们当时是看到了亲卫纵马踏入麦田之中,践踏了一片麦苗,可是野兔惊马一事却没有亲眼看到。
就算看到了,这要算是战马被野兔所惊,误入麦田,还是马上骑士见了野兔,见猎心喜,无顾麦田,纵马猎兔。
也很难说。毕竟这两桩事结果相同,但缘由却是千差万别,这的确是值得商榷的。
可今日犯事的是将军的亲卫,而且究其本意,他们也只是想要制止将军的亲卫,宣明河南尹的田令而已,并不想要收捕缉拿将军亲卫。
只是这些亲兵趾高气昂,举械包围他们,才会造成了现在骑虎难下的这一幕罢了。
“是实情。”
终于,有一员吏士顶不住压力开始点头,其他吏士也连忙跟着点头承认了。
“那好,杨卿,此事我已有了决断,不知你意下如何?”
看到押解的吏士承认了自己的亲兵纵马践踏麦田是惊马之故,阎行微微一笑,转眼看了看面容严肃的杨沛,出声询问道。
杨沛闻言眉头动了动,躬身行了一礼,一丝不苟地说道:
“一切悉听将军发落!”
“好!”阎行当即就严肃起来,肃声说道:
“本将亲兵马踏麦田,犯禁当罚,但念其系惊马之故,又常随军前,数战有功,故不作鬼薪三岁之刑,仅罚其偿还官麦损毁之数。”
听到阎行的判决,被捆绑的亲卫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但还没有来得及欢喜,就已经听到了阎行后面的声音。
“然,法者,治之端也。吏者,民之本纲者也,军中之士,岂可违法而犯吏乎,举械顽抗,此乃大罪,不可不罚。传令,此四人剥去衣甲,输作军中苦役,罚其劳役,戴罪立功!”
阎行的命令一下达,身边当即就有亲卫上前,将这被捆绑的四名亲卫的身上衣甲剥去,押入车骑队伍的辎重后队中去。
看到阎行肃然发令,还有赤条条的四名军汉被押了下去,旁观的其他骑兵顿时受到了震慑,看向杨沛还有其他河南尹下属的吏士时,脸上除了愠色之外,又多了几分忌惮。
阎行没有去看其他骑兵脸上的变化,待到四名犯事的亲卫被押解下去,他又继续下令说道:
“传令全军,五谷者,国之重宝,万民之命,岂可损毁。再有经麦田者,军中将士一律下马,扶麦而过,纵马践踏者斩!”
这一道军令下达之后,队伍又重新启动出发。只是整个车骑辎重队伍中的将士却受了震动,特别是策马骑行在道路两旁的骑士,更是小心翼翼地驾驭着战马,再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意驱驰奔走了。
看到整支队伍都变得谨慎行走起来,策马的阎行心情也恢复了刚刚的状态,他驾驭着战马,看着策马跟在身边的杨沛,笑着说道:
“孔渠,本将的这番处置,可还中允?”
杨沛闻言,在马背上微微躬身,沉着说道:
“法者,纲常也。将军当与士民共之,不可轻也!”
说完之后,杨沛就没有再开口,阎行咀嚼他话中的深意,随即有所明悟,嘴角微微勾起。
好一个杨孔渠,当真是个强项令!
雒阳城,河南尹官寺。
“内兄,想不到你的属吏之中,还有一位强项令啊!”
“当着将军的面,亲执将军卫士,欲行法诛,若非我在当场,怕是其他人都挡不住他咯!”
阎行来到了官寺的厢房之中,和裴潜两人交谈起来,忍不住又笑谈起了杨沛来。
虽然在自己亲卫纵马践踏麦田,险些要被杨沛当场斩杀这桩事情过后,这一路上就再没有发生其他军士违反法令的事情,但杨沛的这一件事情还是给阎行留下了深刻影响,因此与裴潜独自面谈时,就又旧事重提起来。
裴潜看出阎行并没有责备之色,反而隐隐有赏识之意,他也跟着笑了笑,说道:
“孔渠虽不顾人情,但其人实乃贞良耿介之士!”
阎行点点头,赞许地说道:
“这也是内兄有识人择才之明!”
裴潜一向谦逊,当即连声推让,两人又聊了一些河南地的政事,尔后阎行才提起了心中挂念着的另一件事情。
“内兄,蔡大家的住所,需在府舍之中,挑选一处精致别院。莫要让府舍的吏士惊扰了她!”
裴潜对这件事情也很上心,连忙点头应诺。
阎行口中的蔡大家,自然不是已经身死的蔡邕,而是蔡邕之女蔡昭姬,也就是后世为世人所熟知的蔡文姬。
蔡昭姬,才华横溢,于文字书法、音律诗书领域都有非凡的才能,堪称继承了蔡邕的家学,故而阎行等人都以“大家”尊称。
但是乱世之中,人命如浮萍,即使是才华横溢的蔡昭姬,也同样难以逃脱乱世中寻常女子的悲惨命运。
初平三年,李、郭汜、张济三校尉率关西兵马攻略颍川、陈留,沿途剽掠财货、抢夺女子,身在陈留老家的蔡昭姬也不幸被关西兵马中的羌胡骑兵所俘虏,带到了西凉军中。
尔后长安朝堂剧变反复,依附李郭等人的羌胡骑兵也是聚散不定,蔡昭姬身世浮萍,几经辗转,饱受凌辱,又落到了南匈奴的手中。
直到阎行帮助呼厨泉登上单于之位,呼厨泉为了巩固河东这个强援,将亡兄的女儿阿其格嫁给了阎行,蔡昭姬才得以以乐伎的身份作为陪嫁的嫁妆,跟着阿其格的大队人马,重返了汉家土地。
原本陪嫁的奴仆、婢女、匠人、乐伎人数众多,阎行也不知道这些人之中还有一个名士之女的存在。
但怎奈蔡昭姬在音律上的造诣实在高超,加上她的真情流露,乐曲中流露着浓浓的思乡悲愤之情,反而引起了如今同样是背井离乡的阿其格的注意,将她招到身边作为她的贴身婢女。
又因为这个缘故,阎行才得以发现了身边这个命运多舛的大汉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