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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天还没亮,魏瑄提着风灯出门,他穿着一身单薄的青衣短打,挽起袖子,露出肌肉清健的小臂。
玄门这两年一直在招新,开春后又要新进弟子。
此番招生大概有近百来人。有些陈旧的屋子,由于常年不住人,便垮塌了,需要修缮。
由于魏瑄那天夜里差点把房子烧了,作为惩罚,就罚他修缮房子。
卫宛治下的玄门极为严格,受罚是不能影响课业的。也就是说,魏瑄的课一节都不能少。
因此,他只能将所有课外时间都用来修房子,从清早鸡鸣到太阳落山,没有休息的时间。
对于新入门的弟子来说,进玄门的第一年本来就很辛苦。如果扛不下去,就只有打道回府。
但魏瑄没有打道回府的机会,没有退路,他若是修玄不成,恐怕只能打包去断云崖牢底坐穿。
玄门弟子根据修为,分为初蒙、涤尘、识义等九个级别。
刚入门的弟子称为初蒙,这一阶段规矩多,犯规不但要受罚,还要扣分。所学的课程也都是基础理论课,不仅繁杂,还很枯燥,且要考试。
每月一次月考,每三个月一次季考,年尾还有一次年考,又叫做升级考。
当然升级考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的。只有这一年积累的学分达到优秀的弟子,才有机会参加,准许通过的名额也很少。
如果通过了年考,那么恭喜你,再也不用纠结晚饭吃什么了,升入涤尘阶段后,就要辟谷,正式修玄法了。
但是如果你以为从此脱离□□凡胎凌云登仙呼风唤雨,那就太天真了。涤尘阶段的玄法造诣,可能也就够你不用洗澡罢了,还真的是涤尘,也叫淬体。
就是排除人体内沉淀的污垢杂质,简单来说算是净化排毒。
通过这个阶段,身体会变轻盈,变强韧。但是想要像谢玄首这样来去无声,好几次把萧某人吓得小松子惊落一地,那还颇有些距离。
涤尘阶段有一个福利是特别受士子姑娘们欢迎的,那就是皮肤明显变白,变剔透,气色红润有光泽。但想要得到谢玄首那种清透如冰,怼脸上都看不到毛孔的陶瓷肌,那就得回炉重造了,人家那是天生的。
涤尘阶段简而言之就是涤去体内的杂质和污垢,降身躯变成一个可以容纳天地之灵气的容器。
涤尘阶段准备好后,就可以进入识义阶段了,到了这个阶段,才算真正入门,可以见识到玄法的博大。内容也非常丰富了。
在玄门,每个级别所对应的权限都是不同的。
比如进入识义阶段的弟子,可以在师长的批准之下,下山游学或者执行任务。
到了破妄级别的弟子可以拜师,选择适合自己修行的法系,课程都是师父安排的,也会清闲很多,不需要再上基础课。
而知秘级别以上就可以自由外出,到了守境级,就可以收自己的弟子了。
每升一个级别,一般玄门弟子都要花上年不等。
等到了第七级的守境之界以上,可以参加玄门最终极的考试,也可以说是众玄门前辈品评人才的雅会——清鉴会。
清鉴会每十二年一次,清鉴会的魁首往往会是下一届玄首的候选者。
当然这些对于初蒙阶段的苦逼学生来说,就是看个热闹,甚至他们连看热闹的精力也没有。
因为对于初蒙来说,课业负担非常繁重,除了考试外,平时也不能懈怠。因为旷课、迟到、衣冠不整、大声喧哗、犯学规等都会扣分。
就算是你刻苦努力,拼了命地修行,从初蒙一路上升到守境,如果一旦犯了重大过错,就会被送去戒律堂废去修为,重新修炼。
而废除过修为的人,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此生恐怕再难达到以往高度的一半。
但如果以为只要刻苦修炼,不犯错误,日积月累,总能从上升到七八级别,至少能有个五级的破妄吧?
那就太天真了。
因为从初蒙上升到识义相对容易,到了识义以上,就将见识到玄法之精深——一级比一级难考。
所以如今玄门众弟子中,能达到识义以上的只有寥寥三十余人。
很多人穷其一生、清心寡欲地刻苦修炼,也只能升到识义止步,乃至于白发苍苍,还没摸到破妄的边儿。
当然,这是普通人的玄门修行之路,也有天赋悟性极好的人,两年升三级,以及像谢映之这样家学渊源深厚的,一进玄门就是玄清子的弟子。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升级之路的酸爽。
魏瑄抛弃了秘术,从零开始修炼玄法,他走的就是一条普通人的升级之路。甚至比普通人更难。
因为秘术和玄法是相悖的,他曾经修过秘术,就导致他修习玄法的底子不好。光进入第二级的涤尘阶段,就有得他受罪的。那几乎是要他浑身筋骨血脉全部打碎重塑。
雪上加霜的是,在西征的时候卫宛已经认定他是邪魔外道了,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要受罚扣分。有时连青锋都不明白,为什么卫夫子要这样苛待一个新入门的弟子。
玄门历按照七天为一周期,一学周休息一天。如果受罚,这可怜的一天休息就没有了。
魏瑄并不在意辛苦,也不在意被苛待。
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玄门弟子一样,每天听课、训练、干活,安之若素。
魏瑄这一次受罚的任务是修缮屋宇,一共是十间屋子,有些屋子建造的年份有得可以追溯到景帝年间,百年老宅,灰尘都积得跟棉絮似的,廊柱松动,墙壁漏风,摇摇欲坠,几乎是一片危房。
其实玄门有专门的匠作坊,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让初蒙级的弟子做这种又脏又累还有些危险的工作。但显然魏瑄这个邪魔外道除外,连青锋都觉得卫夫子有点针对这个新入门的师弟。
这十间屋子要修完,得花不少时间。加上魏瑄做事一丝不苟,就更加耗费时间精力了。
天微亮以后,卯时上课以前,他有大半个时辰修缮房屋。
此时已经开春,山间冰雪融化汇成溪流,在山谷边哗哗流淌。朝阳升起,山间蒸腾起氤氲的霞雾,清早料峭的山风吹起他的青衣,隐约可以看到清劲刚健的轮廓。
拆除朽坏的房屋结构,砍伐木料,切割打磨,丈量计算尺寸,十多天下来,魏瑄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木匠了,他还和玄门匠作大师傅商量下,活学活用地设计出加固改进的方案。
他人缘好,盛忠他们几个都自愿帮他修屋。魏瑄谢绝了,但盛忠执拗得很。因为魏瑄帮过他。
玄门招生要考察几个方面:天资悟性,门风清明,仪表堂堂。容貌俊美和天资颖悟一样,入学都是可以加分的,但外貌丑陋者,基本就和玄门无缘了。所以洛云山上,四季风光如画,极为养眼。
盛忠是康远侯的侄子,长得却不像土豆侯爷那么接地气,眉目舒朗,唇红齿白,一张圆脸颇为可爱,只是身段像康远侯,短了点。因为这个原因,少不了被同级的傅昆嘲笑。
傅昆乃是海安伯之子,又是渑州牧张繇的外甥,张繇的封地渑州和康远侯的封地很近,康远侯吝啬,张繇贪婪,这两人平时就有冲突,张繇的军队虽然连虞策赵崇都比不上,原本抢康远侯地里的矿是没问题的,可耐不住康远侯有靠山,他的靠山就是萧暥。
康远侯的封地富产铜铁矿,萧暥在黄龙城兵工厂锻造兵器的矿产来源就是康远侯。
而且生性吝啬的康远侯,竟然对萧暥格外慷慨,予取予求,这就更让张繇眼红了。
正因为长辈们的这些过节,傅昆和盛忠也不对付。
傅昆不但长得人高马大,入门还比盛忠早一年,平时总是挤兑欺凌盛忠,让盛忠颇为苦恼。
可能因为康远侯的缘故,魏瑄一直很照顾盛忠。
想到康远侯,魏瑄就仿佛回到了当年秋狩之时,既有几面之缘,便是故人。更何况康远侯一直在为萧暥提供矿产。
盛忠对他来说,仿佛是他和那人之间仅剩的一点遥远的联系了。
但魏瑄自己也是初入门,秘术又被封,整天被卫宛盯着,稍有举动就要挨罚扣分。
不过他这些年也看多了战场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只略施小计就让傅昆自食其果被关了禁闭。从此盛忠就特别崇拜他。
盛忠非要替他修缮屋宇,魏瑄拗不过,就答应让他简单地打点下手,有点危险和技术性的活,还是自己来干,怕盛忠不慎伤到。
“休息会儿罢,快到上课时间了。”魏瑄望了望山间高升的日头,把汗巾在溪水里洗了洗,递给盛忠。
盛忠憨憨地接过来。
看着朝阳下盛忠汗津津的圆脸,魏瑄忽然意识到,那人真的已经离开了。
如今闭上眼睛,眼前再也不会出现萧暥的身影。也许再过上几年,十几年,连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容颜也模糊了。
他知道,即使现在说着永不忘记的话,可几十年后呢?
在纷繁琐事的消磨中,那些曾经风起云涌、金戈铁马的岁月远去了,他也已泯然众人。
那时候,他是否还能记得在那些风云激荡的岁月中,如惊鸿掠影般的人?
比离别更让人伤怀的,其实是淡忘。
他迎着阳光眯起眼睛,眼睛进了风,有些酸痛。他十七岁,好像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坐在木桩上,看着不远处,朝阳跃出山间平台,照着古松下入静打坐的老人们。
他们也是像他这个年纪入的玄门,直两鬓苍苍还徘徊在识义级别,每天观云打坐,一生犹如白驹过隙,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魏瑄觉得这可能也是自己的归宿了。
这个结局看起来比囚禁在绝壁万仞、暗无天日的断云崖要好上很多。
可是对魏瑄来说,没有萧暥的日子里,无论是徜徉在这山间的桃源仙谷,还是被囚在阴森的绝壁崖底,其实都是一样的。
每一天再也没有区别。
日子如流水,世界喧嚣纷攘,对他来说,只有红颜白发,寂寞永存。
好在这几天繁重的体力劳动暂时填补了那人离开留下的空白。
魏瑄发现劳损筋骨,果然是个自我调节(自虐)的好方法。用辛苦劳作来充实没有那人的世界。
他在阳光下挥汗如雨,肩背的肌肉也比以往健实了不少,皮肤不像以往那么苍白,面部轮廓更加英朗深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如春水寒玉般,深深地不见底。
“这不是我们的天才吗?”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一只脚踏在了他刚刨好的木料上。阳光照在这翘头云锦履上五色斑斓。这是大梁城纨绔们新流行的样式,容绪先生的最新设计。
玄门规定所有弟子都要穿‘校服’,但是没有规定鞋履,所以家财丰厚者也就只有在鞋履,腰带这些细节上偷偷炫耀了。
傅昆刚从罚禁闭中出来,就看到魏瑄也在受罚,心中颇为畅快,“季师弟怎么在这里干粗活?”
他笑得不怀好意:“我看你这里人手不够啊,我来帮你吧?”
他话音未落,脚下一踹,哗啦一声,堆叠的木材滚得满地。
“你是来找茬的!”盛忠气得脸圆鼓鼓的,但是他个子矮小,打不过人高马大善于格斗技击的傅昆。
“盛忠,算了。”魏瑄道,
哪里都会有这种人,这让魏瑄想起北宫皓,当年秋狩时,他曾被北宫皓气得像盛忠一样横眉怒目,还是萧暥替他出的头。想在想来,恍如隔世。
如今,他不会因为这些人生气了。魏瑄看都不看傅昆,兀自起身继续干活。
不远处,一棵古槐参天而起,虬曲的枝条掩映着旁边高耸入云的阙台。
阙台上站着两人,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如孤松,另一人则放松地倚着栏杆,修眉俊目,如迎风的桃李。
这两人一个冷峻深刻,一个散漫旷达,气质迥异,却都有一种凌云般的超脱感,仿佛静立云端,俯视世间众生的神祗。
“你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倚在栏杆上的青年道,“你不能光看家世门第根骨如何,素质上也要把一把关罢?再招来一个薛潜,你怎么办?”
卫宛冷峻地看了他一眼。
东方冉,也就是薛潜,是玄门的一道狰狞的旧疤,此人说揭就揭,毫无心理负担。
玄门中人都畏惧卫宛,很少有人敢直面卫夫子严厉的目光,可对方却不为所动。
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就是魏瑄那个古怪的隔壁邻居。
此人名叫墨辞,常因信口开河,行为放诞而和他人显得格格不入,自称是玄门的一股清流。
墨辞说的没错,玄门在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损了根本,乃至长期人才凋敝,这些年一直在招人。
新的大战将近,卫宛难免有些操切,招的人多少良莠不齐。
墨辞叹了口气道:“我说大师兄,咱们招人也要讲点质量。和苍冥族之战不是仗着人多势众搞群殴,还是要看根骨,你看看你招了那么多人,结果连一个都天阵都凑不齐。连傅昆这种人都招进来,这不是给玄首丢人吗?”
卫宛面色一沉,道:“招傅昆进来,不是因为他根骨佳。”
“我就知道,”墨辞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卫宛,懒洋洋道:“要我说,最厉害的还是玄清子师叔啊,当年卖了映之一杯情怀,反手甩给他一个烂摊子,优游岁月去了。这些年玄门把他的价值都要榨取光了吧?”
卫宛眉头耸起,这小子这张嘴果然没个把风的。
谢映之不仅是晋阳谢氏的公子,而且,其人光风霁月,当年他在成为玄首前,就已经名满天下。
所以,谢映之成为玄首不仅使得玄门和晋阳谢氏关系密切,进而在世家公卿间游刃有余,得到了名门望族的支持和士人们的追捧。而且谢映之的倾世风仪还吸引了无数世家公子纷纷加入玄门。
任何一个门派的发展都是需要人脉和资源的。更何况当时已经是在幽帝末年,大雍朝内外交困、危机四伏,玄清子很可能已经目光敏锐地看到了即将要到来的乱世,只有谢映之成为玄首,才能为了让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玄门能经得住接下来的风雨,在诸侯争霸的乱世,保全玄门,也保全那些秘密。
而且晋阳谢氏和公侯府还是世交,玄门就间接地得到了公侯府的庇护。葭风又离永安那么近,在这个乱世里,玄门不仅没有继续衰落,反而得到了发展。
玄清子此举颇多心机,哪里是当年空有野心、踌躇满志的薛潜能理解的。
“薛潜在清鉴会得了第一,师叔却把玄首之位传给没有参赛的映之,所以薛潜就不服了吧?”墨辞摸着下巴,颇有意味道。
玄清子一句“映之心性最佳。”就把玄首之位传给了谢映之,也把这烂摊子交给了谢映之。
薛潜曾以为,把玄门交给谢家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玄门会彻底倾颓,在乱世里灰飞烟灭。
但谢映之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玄门这片凋敝的焦土又萌发出了生机。
“映之也是妙人啊,如源头活水,总是涓涓不断地给你们提供新的……”墨辞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悬空荡着两条腿坐在栏杆上。身边卫宛面色深峻,他说出下面那个词,可能会被对方一脚踹下去,他舌头上打了个弯,“嗯……青年才俊!”
卫宛沉着脸,“映之也是你叫的?”
“哦,谢玄首。”墨辞敷衍道,并没有听出增加了多少尊敬的意思,看向远处竹林中正在训练的剑修弟子,“这些孩子里很多人都是冲着一睹谢玄首的风仪来加入玄门的吧?结果每天吃苦受伤,别说谢玄首如沐春风的亲自指导了,连个面都见不着。每天就只能对着一脸苦大仇深的戒尊,你们这不是坑人吗?”
面对脸色越来越黑的卫宛,他仍没有半点收敛些的自觉,“还好有齐师姐温柔可亲,你不觉得最近训练负伤的人更多了吗?”
他两条腿吊儿郎当地挂在栏杆上,也算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卫宛有事要问他,早就把他从这里踹下去了。
卫宛抬手遥指着魏瑄道:“你善于望气和推演,你看他如何?”
墨辞道:“资质倒是不错。”
卫宛目光隐隐一锐:“说详细。”
“所以你就这样折腾他?拔苗助长?”
卫宛耐着性子道:“玄门修行本就是磨砺意志筋骨,平日若太/安逸,”
墨辞瞪大眼睛:“卯时起,丑时休,一天十堂课,隔三差五有训练,每月考试,五十七条戒规,你管这叫太/安逸?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人?”
卫宛道:“看来你积忿挺久。”
墨辞:“我能积什么怨?我又不是薛潜。”
卫宛眼底掠过一丝寒流。此人又提薛潜,挑衅意味浓重。
墨辞权当没看见,“就算是薛潜,他当年自虐似的用功,搞得心理都扭曲了,花了十三年才升到守境,哪比得上我一年连升三级,入门五年就够收徒了,我这才叫天生颖悟,但我不想收徒罢了,有徒弟怪麻烦的,不就端茶洗衣倒夜壶吗,我自个儿都能干,等等……”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洞悉天机的目光,“你是有意不想让那孩子升级?让他永远困在玄门。”
“今天这个傅昆不会是你派去的吧?”
卫宛眸光冷峻。
墨辞摸着下巴:“魏瑄如果憋不住把傅昆揍一顿,罚上加罚,就要扣掉整整一季度的学分,大师兄,你这样有点损啊。”
如今魏瑄既失去了秘术,又不会玄法,废人一个。如果不能通过年考升级,或者升级地极为缓慢,比如要花上十年升到识义级,再花上二十几年升到破妄。到时候,魏瑄都已经年过花甲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就算他是个魔头,也没有什么公害了。
岁月蹉跎,朱颜白发,世间还有什么利器堪比光阴之剑更锋利呢?
这就叫做温水煮青蛙,慢慢耗死他。等到他须发斑白时,一生已经过去。蓦然回首间,年轻时波涛汹涌的岁月,曾经乱世洪流间惊艳了时光的人,都不过是茫茫江上一道飘渺的远影。
魏瑄是自愿入玄门修行的。既然入了玄门,就要遵守玄门的规则。
魏瑄曾经是卫宛的学生,卫宛了解他,魏瑄某些方面像魏西陵,做事极为认真,这样的人遵守规则起来,就会和玄门的升级制度死磕到底。
修玄法未必能化解他的心魔,但是,修玄法却能困死魏瑄的脚步,让他一生都无法踏出玄门。
卫宛道:“他修秘术,有心魔,我不得不如此。但是他未犯大过,我不能将他关进断云崖。”
墨辞有点佩服,这一招太隐晦了,杀人于无形,都不需要将他关在断云崖。玄门的一套规则,自然能把魏瑄耗到在这里终老。
卫宛看向他:“所我要让你看看他的气运。”
墨辞看着山风中汗流浃背地干活的魏瑄,道:“如果我就说他器宇非凡,非池中之物,虽然现在潜龙在渊,但必有冲天之时……”
“当真?”卫宛目光一利。
墨辞:“那就是我有意坑他了。”
卫宛被他气得一口气噎住。
墨辞继续吊儿郎当道:“如果我还嫌坑他不够,就再加个有弑君之相帝王之命,他是不是一辈子都别想出去了?但我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嘛要坑他?”
卫宛听得他说了一大堆,以为就要到点上了,结果全篇废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就在这时,山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如晴空惊雷,简直像要把山谷劈开一般。一时间震得动山摇。
弟子们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顿时慌乱起来。
墨辞皱起眉:“这个睡神怎么醒来啦?不妙啊。”
他话音未落,下方又传来哗啦一声响,就连正在修缮的破屋像倾斜的水面,摇摇晃晃地垮塌下来。
傅昆正躲在檐下,抬起头时,脸色惨变。
原来他被刚才这一声嘶吼惊到了,吓得躲到了废屋里,慌乱中大概撞倒了一根松动的廊柱。
“闪开!”魏瑄飞身掠上前一把拽起傅昆,利落往外一抛。
紧接着坍塌的屋顶轰然砸下,烟尘腾起。
“阿季!”
倾倒的木柱狠狠砸上了魏瑄的肩胛,他敏捷地就地一个滚翻,在屋顶完全塌下前撤出了屋子。
呆坐在地上的傅昆惊魂未定,知道这回犯了大过,哆嗦道:“季……季师弟,你没事吧?”
盛忠赶紧去搀扶魏瑄:“这还没事,你长眼吗?”
傅昆失色道,“那、那我这就去找齐师叔。”
“不必。”魏瑄撑膝站起身,一边安抚盛忠道,“只是皮外伤。”
周围的弟子也闻声都纷纷围过来,要送他去漓雨水榭。
“我无事,”鲜血染红了青衣,他摆手道,“开课的时间快到了,你们别耽搁了。”
又拍了拍盛忠的肩,轻松笑道:“你也去上课罢,我自己去就行,你一脸惊慌,齐师叔还以为我打架了。”
然后他独自朝漓雨水榭的方向走去。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魏瑄走后,总算有人想起来。
“不用慌,就是个大宝贝睡醒了,练练嗓子!”墨辞站在阙台上,嬉皮笑脸地朝他们遥遥招了招手。
众弟子看到旁边一脸严肃的卫宛,赶紧散了。
“这孩子不错啊,看你干的事儿。”墨辞不怎么尊敬地瞥了一眼卫宛。
卫宛严肃道:“慎在于畏小。”
墨辞道:“你真怀疑他是魔头,也别这么折磨他了,直接把他关断云崖还图个清静。”
卫宛不想跟他废话,谢映之曾说过,如果魏瑄犯下大错,才能将他关入断云崖,而且,谢映之也说过,若他将来犯下滔天大错,与他同罪。
这些没必要让墨辞知道。
卫宛道:“怎么惩戒是我戒律堂的事。”
“我也就是个建议,我记得不错,断云崖底十八层,还关着百年之战留下的老魔头,当年薛潜一把火烧穿断云崖都没有把那老魔头给烧死…”
卫宛冷冷看了他一眼。
墨辞还没有自觉,“这孩子在你眼里横竖已经是个魔头,那还让我观什么气,直接扔断云崖底。老魔头小魔头关在一块儿,岂不快乐了。”
卫宛按着扶拦的手骨节暴起。
“没事儿还能交流交流经验。”
墨辞笑嘻嘻:“这不叫坐牢,这叫深造。”
卫宛深吸一口气保持风度,警告道:“你今天话太多了。”
墨辞:“哎?不就是你约我来说话的吗?”
卫宛眉峰紧簇。
此人就是这样讨嫌,问他一句话,能七拐八弯地兜出十几句不相关的,再好的耐心也被他耗尽了,也只有谢映之这样的好脾气能容忍他。
墨辞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寒流,认真地端详了一下卫宛擦黑的神色,“你现在大概是想一脚将我踹下去,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卫宛终于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滚。”
漓雨水榭
“怎么弄的?”齐意初替他肩背缠上棉纱。
“我自己修屋顶时不小心压到的。”魏瑄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拽起衣衫。
最近因为受罚修屋子,整天灰头土脸的,有一阵没有来了。他才发现这里不仅增加了不少罕见的花木,还有几位清秀的女弟子正在侍弄花木。
随即他一眼看到了花木间,还有一株种在沉香木盆里的千叶冰蓝,心头不由一震。
“这花我认识,可是千叶冰蓝?”
齐意初倒是有些有些意外,这孩子知道的不少。
在魏瑄的旁敲侧击下,齐意初道:“映之托我想想办法,如何能让它开花。”
“为何要它开花?”魏瑄的心顿时纠紧了。
齐意初轻叹:“说是有一位友人病重。”
魏瑄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脱口道:“我可以帮忙。”
“也好,”齐意初向来善解人意,“你的伤还需要休息一阵,我正好和大师兄说给你一些假期,我这里缺人手,你的草药图谱画得好,可以来帮忙罢。”
从漓雨水榭出来后已是入夜时分,魏瑄一直在考虑怎么栽培千叶冰蓝才能让它开花。
他先想到了去问苍青,但是入玄门就等于斩断和苍冥族的一切联系,萤石他是万万不能带的,就去不了灵犀宫。
而且,如果苍青真知道,谢映之早就问出来了,也没必要让齐意初想办法。
看来灵犀宫的典籍里也没有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
魏瑄一边想,一边向藏书阁走去。
玄门的藏收藏着数千典籍,作为一个小小的初蒙学生,魏瑄只能到藏书阁翻阅资料。
可他还没走进藏,就被赶出来了。
“出去出去,没见扫地呐!”
灰尘腾起,魏瑄猝不及防吸进一口,呛得嗓子辣。他现在就是一个没有秘术护体的普通人。
藏书阁前还徘徊着五六名玄门弟子,隔着淡黄的光雾里腾起的灰尘,战战兢兢往里看去。从没见过扫地脾气那么大的。
“走走走!”又是几名玄门弟子被扫地出门。理由是妨碍公共卫生。
“你怎么还不走?”对方凶声恶气道。
魏瑄乖巧道:“你先不要用扫帚指着我……”
“是你?”对方发现是害他来这里的倒霉小子。
魏瑄道:“要不你先放我们进去,有什么不忿,也可以说说?”
片刻后,
墨辞不平道:“我这是因言获罪的典范。”
一名弟子很了解他:“师兄,你是不是在戒尊面前又乱说了什么,才惹他生气罚你的?”
墨辞道:“他让我说的,我实话实说了,然后我就在这儿了!”
魏瑄奇怪,“所以你说了什么?”
众人都看向墨辞。
墨辞叉腰:“不就说他年纪大,说他不洗澡吗?”
另一头,书案前,卫宛眉心跳了跳。
他的案头放着几份从各地玄门分堂送来的文书:最近富春、南野、故漳等县的墓地都被人给挖了,被挖的都是新坟,尸体不翼而飞。这事儿在当地闹得人人心惶惶。
卫宛眉宇深蹙,前番魏西陵就来书知会,在永安城郊发现了苍冥族踪迹,提醒玄门加以防范。
他站起身深深凝视窗外的寒夜,仿佛感觉到了黑暗中破土而出,蠢蠢欲动的气息。
燕州
绣衣使者带着北宫达的回复启程前往大梁了,北宫达为表对天子的敬意,亲自送到城郊。
东方冉在远处的人群里阴森森地看着。
北宫达是既想要当霸主,又不肯放下世代公卿的名望,贪婪且多疑,难以掌控。所以他选择北宫皓。
北宫皓有野心,且深恨萧暥。愤怒的人总是容易被掌控。
但北宫皓永远不会知道,正是他东方冉让俞珪献计给北宫达,使他出使大梁的。
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复仇,将北宫皓推倒风口浪尖。
此时还是二月初,冰雪未融,道路难行,献给天子的珍品宝器也需要遴选和准备,所以北宫皓出发的时间定在二月下旬。
东方冉一边在雪地里走,一边想,如今北宫皓准备乖乖上路,俞珪也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件事上俞珪还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正琢磨着怎么让俞珪还最有价值,就在这时,一道诡异的风声在耳边掠过。
他惊抬头时,就见漆黑的鸦羽扑棱棱地刮过。
那是一只渡鸦,正张开翅翼掠向一片低矮的房檐。
东方冉想起来,那里是郢青遥以前的旧屋。
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掀起兜帽跟了上去。
推门进去,屋子简陋,丝毫看不出是个女子的住所。
里面桌案翻倒,竹简书籍满地散落,一片狼藉,看来北宫达派人来搜索过这里。
东方冉看了一圈,唯一带点女子气的就是一张琴,那渡鸦此刻就静静地站在琴头上,脚上绑着一个信筒。
东方冉一开始就知道,郢青遥并不是为北宫达做事的,她效忠的另有其人。
这封信应该是她真正的主君给她的指示。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东方冉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他懂驭兽术。
他悄悄接近那渡鸦,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信筒。
那封信只有寥寥几句话,字迹沉蕴有力。
他却看得心神暗震,隔着纸张,他隐约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个庞大的计划,但他又不知道具体的内容,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雾隐重嶂之中,窥到了远山恢弘的轮廓,却又隔着重重迷雾,看不真切,简直抓耳挠腮。
他想再细细看一遍,那张纸忽地腾起了一簇绿焰。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东方冉愕然:是秘术!
陋屋外,凛冽的寒风透过窗缝发出凄厉的声响。
东方冉在墙角点了一盏幽灯。找到了一些郢青遥的手稿。
他鬼使神差地模仿着郢青遥的笔迹和口吻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东方冉仔细斟酌后,试探性地询问了对方几个问题。
短短数十个字,他写得绞尽脑汁。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回信装进信筒,绑在渡鸦脚上。
黑暗中那渡鸦拍翅而起,像是飞入了无穷尽的虚空。
东方冉恍然回过神来,清幽的烛火照着残破的屋子,他忽然有点不寒而栗。 ,百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