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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丽塔返回剧院后台的化妆间时,大部分同事已经离开了。同台的另一个女高音卡贝尔此时也刚刚换下了柳儿的衣服,拿上了手袋,向门口走去。
“嘿,曼加诺。”
“嘿。”安娜丽塔点了点头,走向梳妆台前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包。
“你刚刚去哪儿了?”
“找人。”她简短地说,背上了包,捧起乐迷赠送的玫瑰花束准备带走。
“去找送花给你的那个男孩子?”卡贝尔笑着问。
卡贝尔打趣的眼神令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是谁送的?”
“听看守的姑娘说,是个金发的男孩子,眼睛跟天空一样蓝,名字好像叫……艾伦·琼斯。”
她脸色大变。
“什么?他还在吗?”
“他本来说他认识你,想直接进来看你,不过没被允许,所以他就走了。”
她松了口气,又哭笑不得地看向手中的玫瑰。把追求者送的花送给她追求的人,这可真是物尽其用。
接着,她举起花束,犹豫着是否要立刻扔了它——既然她不可能接受艾伦·琼斯的求爱,这自然就是她不应接受的礼物。然而,她生来细腻多情,易感于一草一木,眼见鲜花娇美可爱,终归不忍丢弃。
“好吧,我先走了,再见。”
“明天见。不过,他是谁?”
“一个忠实乐迷。”
卡贝尔明显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但也没再多做纠缠:“是吗?再见。”
事实上她说的也称不上假话。
艾伦·琼斯是个年轻的音乐家,但最主要的身份是一个旅行者。他在全世界留下他的足迹,用乐谱录下所见所闻,而自从在伦敦大剧院看过她主演的《费加罗的婚礼》之后,他的旅途行程就被拴在了她的巡演路线上,她也成了他的曲调中最常出现的主题。最初,他也确实是以一个忠实乐迷的身份走到她面前的。
艾伦细腻善感,内心又总是处在顺光地带。他完完全全地理解她、欣赏她,于是,他很快成了她的至交契友。然而,他无疑想要更多。
等她意识到他们的关系不可能静止于她所期待的平衡状态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她一面思索着艾伦的事,一面独自走向了自行车停车架,但就在她掏出车钥匙之前,她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热切呼唤。
“安娜。”
她瞬间苦恼不已地闭上了眼睛。她回头一看,果真是那个神采奕奕的金发青年,他的蓝眼睛简直热情得足以融化南极的坚冰。
“你来得正好,还给你。”她不由分说地把那束花塞到他手上,然后像逃难一样奔向停车架。
但他跑得比她更快。
他拦在了她面前,焦急地说:“看在我们的友谊的份上,你也要听听我的话。”
她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开始了声情并茂的告白:“安娜,我一直是自由的,可是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司命女神就用铁链束缚住了我,链条的另一端是你的脚步。我企图用肉体凡胎挣脱它,结果就如蜉蝣撼树。我曾经有爱上过别的女人,可是我从来都是自己的主人。然而见到你的那天,自由的我却成为了过往……”
“拜托,别说了……”
“请让我说完!啊,我不过是想享受一番艺术的盛宴,然后就继续我的旅途,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如此美貌无双的苏珊娜,足以叫阿弗洛狄忒羞愧难当,岂止费加罗与阿尔马维瓦会为她倾倒,最骄傲的君王也应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脚下!”
“停……”
“她的美不止来自形体,更是一种源自灵魂的高贵……她显然生于极乐净土,从未立足于凡尘之中……最具才情的哲人和诗人也不及她气度脱俗、神之子的目光也不如她那样多情……如果耶稣可以选择,也会更希望由她而不是玛利亚成为他的母亲……”
“我的天……”
“还有她的歌声,那绝不是属于人间的音乐,海上的水手都会选择把船开向它的方向而不是塞壬的岛屿……如果俄耳甫斯能凭借他的竖琴建立非凡的功绩,那她只要放声歌唱,就足以胜过任何英雄史诗的主人公。她一定就是第十位缪斯女神!”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再说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不要打断我……与她无关的音乐又怎么能算是音乐呢?从此我不再去留意观察身边的风景,因为那相比她的存在不值一提。可是,我不能容忍拙劣的旋律辱没了她,于是我在乐谱上涂涂改改、结果只是多出了一张又一张的废纸……我每天忍受着思念的煎熬,就像被绑在烈日下曝晒一样……安娜,你能解救我吗?”
“艾伦,你又不是傻瓜,很明显我不吃这套,你就省口气吧,好吗?”
“我希望你明白,语言虽然有穷,我的爱情是无穷的。”
“啊哈,好吧,那你听好了:我十分感激你的盛意,可是,我不可能接受,所以,你不需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可以恢复自由了。否则我的拒绝也是无穷的。”
“为什么不可以接受我呢?”艾伦焦灼地问,“我们一直很合得来,不是吗?”
她快速的回答紧紧尾随着他未落的话音:“在我身上这不意味着爱情。我早就爱上了另一个人。过去你对此一无所知,但现在你该清楚了。”
然后,她又指了指那束花:“其中一朵玫瑰不见了,你知道被我拿去做什么了吗?我拿去取悦另一个男人了,而他正是我唯一的所爱。也许听起来很突然,可我是不会撒这种谎的,你知道的。”
他陷入了短暂的惊讶,但很快又露出一种包容的微笑。
“就算真是这样也不重要,我对你的爱意一定会战胜你对那个男人的迷恋。”
“那你绝对低估了我有多爱他。”
“我想是你低估了我有多爱你。显然你还不了解我的诚意,我会让你明白为止——”
她惊惧无比地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嘿!我已经非常明白,你不用再说了。你的赤诚之心比金子更珍贵,所以不应该被捧到一个不可能接受它的女人面前任她糟践。”
艾伦正激动地要开口,停在他们身边的一辆黑色奔驰忽然按响了喇叭,打断了他。
安娜丽塔回头一看,瞬间眼前一亮。
果然,她的声乐导师兼经纪人、盛名在外的音乐大师,伊格纳西奥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不到四十岁,面孔同古罗马硬币上的男子头像一般冷峻,还没有生出明显的纹路,但头发却已经开始变灰,狭长的灰蓝色眼睛里流露出近乎傲慢的绝对性智慧。
伊格纳西奥可谓是安娜丽塔在世上最为尊崇的人物。从他的父亲,一位出生贵族的西班牙文学家、哲学家那里,他承袭了深刻的洞察力和机敏的头脑,而他的母亲——由一个奥地利指挥家与一个法国女诗人结合所生,则赋予了他捉摸不定的热忱与激情,于是,一名非凡而独特的艺术家就这样诞生了——他的音乐具备了学院派的一切优点,同时又有毫不遮掩的怪癖之处,既赢来了挑剔的行家的赞赏,也博得了尊崇特立独行的业余爱好者的好感。
“抱歉了,琼斯。今天她还需要练声,恐怕没时间和你聊了。我下次再把她还给你?”他对艾伦说。
曾经,他也是位极具前途的男高音,而尽管早早离开了歌剧舞台,转入幕后创作,他说话的声音里也依然有着浑厚低沉的旋律感。
“啊,当然。我不耽误你们。”
安娜丽塔如蒙大赦,赶紧向车里走去。
“安娜,我还会找你的。”艾伦目光灼灼地对她说。
“千万不要。如果你现在的想法不改变的话。”她回道,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迫不及待地关上了车门。
车开动了之后,她惴惴不安地从车窗向外窥视,直到那金发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你来得太及时了,伊格纳西奥,不然我可就有麻烦了。”
伊格纳西奥一边驾车,一边揶揄地说:“可不是每个人都热情到愿意追你追遍全欧洲。琼斯也不错,心地明亮,又有才华。再说,他是一个真正能够和你交流的人,难道不够特殊吗?”
她无奈地笑笑:“我没觉得他不好。他也确实是个与我相契的朋友——对我而言这无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从实际一点的角度考虑,我不该那么不留余地地拒绝他,但我是完全不切实际的。”
他给了她一个探究的眼神:“怎么个不切实际法?”
“我不要the next,只要the best。我的爱人不会仅仅是孤独的解药,他会是最完满的意象、最崇高的理想。”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一直将跑车开到她所住的公寓。
“我得跟你谈谈。”伊格纳西奥说。
她注意到伊格纳西奥虽然看似面色如常,嘴唇却已绷成了一条像刀刃一样生硬的直线。她知道这是他发怒的预兆。
“好吧,上去说。”
到了她家客厅之后,她先请导师坐下,然后状似不经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你觉得我的新家怎么样?我对它很满意。遗憾的是,它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我想为了邻居着想,最近我还是多去练习室比较合适。不过我很快会请人改善一下——”
“别转移话题了。”他冷冷地打断她。
她立刻闭口不言。
“你现在主意倒是越来越大了。先是说想要工作稳定,在马德里的剧院做驻唱女高音,然后我一同意,你马上擅自签了演出合同。”
“我只是——”
“你就算不先问过我,至少也得考虑清楚后果。你的本嗓是抒情,可以应付花腔,但是戏剧女高你还无法驾驭。我警告过你,不是人人都是茱莉亚·瓦拉蒂1,图兰朵这个角色现阶段是你绝对不能碰的,否则你是在谋杀你的声带。结果,你当成耳边风。第一步是图兰朵,下一步你是不是打算唱瓦格纳的歌剧跟乐队比拼音量?!”
她只得手忙脚乱地试图平息导师的怒火:“不是,我当然记得你的话,只是……嘿,我唱得也没那么差吧?”
他的脸色缓和了些:“你的图兰朵完成度是不错,我一向也清楚你的声音里有足够的爆发力可以开发,但你不该在我的规划范围之外自作主张贪功冒进。你太年轻,就这样随便挑战极限很危险。”
“我明白,我是有些个人原因,才想演绎图兰朵。”她赶紧解释说,“这一个演出季过了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你还想唱够一季?我已经跟剧院经理交涉过,以后在《图兰朵》里你只会演柳儿。”
“什么?抱歉,怎么——”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件事你不用操心。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是有什么私人理由,非唱图兰朵不可?”
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
因为她希望某个人能有机会在某一天看到她最强大、最辉煌的一面。但是这要怎么跟她的导师解释呢?
她思索了一阵,最后道出了部分真相:“因为,柳儿纵然温柔善良,终究只是卡拉夫王子身边的影子,实在唤不起我的表演激情。图兰朵公主却是正好相反。”
他听了她的答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我的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再演纯情少女,不久之后你就会如愿以偿——这本来就在我的计划之内。但你也该知道,在此之前,你必须配合我的指导和安排,按部就班地磨练技术。”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是特殊情况,一定不会有下一次,我保证。对了,新剧作写得怎么样了?”
“连第一幕的编曲配器都还没有结束——别想蒙混过去。如果你再继续任性胡来,恐怕在它完成之前你就已经倒嗓了。”
“我真的不会再挥霍我的声音了。”
“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
伊格纳西奥总算满意地点点头。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地说:“你这次请来的观众可真是非比寻常。”
“啊,你注意到他了?”
他嘲弄地勾起嘴角:“身边坐着大名鼎鼎的罗纳尔多,形象还如此时尚风流,我想不注意到也难。”
他充满讽刺的语气理应令她感到不快,但她想象着克里斯蒂亚诺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样子,顿时觉得十分可爱,不禁轻笑起来:“那个,哈,也不能怪他。是我不好,我应该提醒他。”
伊格纳西奥不屑一顾:“下次别找这种无聊的下等人来。”
她不悦地皱起眉,而伊格纳西奥并不打算再继续谈论克里斯蒂亚诺:“明天晚上你到练习室去一趟,纠正一下发音的老毛病。”
“明天晚上?”她一脸讶异,“不行。换成白天?”
“白天我很忙,只有早晨有空闲。你晚上有事吗?”
“我要去看皇马的球赛。票都买好了。”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对足球那么感兴趣吗?”
“来了马德里,不到伯纳乌看一场球,哪里说得过去?”
“好吧,那你早上去吧。七点钟我开车来楼下接你。你可别睡懒觉。”
“了解。”
稍坐片刻之后,伊格纳西奥便离开了。
她坐到摆放着卡萨布兰卡花的写字台前,翻出了一个生斑的牛皮日记本,虔敬地开始提笔记述。开篇处她写道:
“我向艺术之神借来堂皇的实体形象,通往美的门户也随之敞开。
他就在这里,真理之光,生命之火,我的挚爱,与我共处于同一纬度。
我终于可以确信,客观世界的壮丽面目不仅是一场幻梦——它可以因美而实现神圣化。而且,我的存在也并非注定受到美的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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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julia varady,极罕见的全能女高音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