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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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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残阳尤有余辉在,天晴玉露化成烟。

    自从走红网络,欣鑫可谓“名极一时”。曾经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毕业了就不联系的同学,超市里加过微信的推销员……林林总总,总有些无聊之人怀着颗猎奇之心,嘘寒问暖直到心满意足。有的干脆就把欣鑫的“朋友圈”当成了“论坛”,毫不在意当事人的感受。

    女人毕竟是水做的,再坚强也会哭。

    可,就算哭死了又能怎样?还不得继续活着?

    “破罐子不自己摔破了,还指望给人当尿壶不成?”欣鑫拿这句话劝退了一波又一波曾试图劝解自己的人,当然也包括过去的自己。

    大城市的生存法则里,面子显然比里子重要。人活着就得像他们一样,“大大咧咧、满不在乎”。

    既然是“名人”了,就符合大家对自己这个“名人”的预期,活出个“大家想的那样”。

    王欣鑫白天精装打扮,依旧照常带团,端足了架子。

    晚上,她们三五成群,酒吧买醉。

    日子若是不顺,酒品自然不正,酒量也打折扣。两瓶啤酒下肚,欣鑫整个人竟也“疯”了起来了,抢过酒吧主唱的麦克风,偏要“献歌一首”:

    我从小很刻苦

    可学的东西没用处

    我学了十年算算数儿

    它最后让我喂猪

    你给我指了条路

    叫我替你抗包袱

    说活着就得装糊涂

    要不然就开除

    我不想装糊涂

    想找个地方吐

    我浑身都是嘴

    却挨了你一腿

    我开始摇滚啦

    我先留头发再剃个秃子

    我开始摇滚啦

    你借我俩钱儿我买把吉他

    我开始摇滚啦

    我喝点儿小酒儿我找点儿想法

    我开始摇滚啦

    我摇不摇滚,

    我要你滚……

    要你滚……

    呸!

    ……

    欣鑫唱上两首,就又能喝上一瓶。喝完了头一蒙,就又上去唱两首……

    朋友劝他说不光唱歌,抽烟也能解酒,于是她就学抽烟。

    女孩子在酒吧喝多了,难免会被人“惦记”。可谁要是敢对欣鑫动手动脚的,那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屁股拔毛”。欣鑫拎起酒瓶子就要往人头上砸。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欣鑫患上一种“怪病”,只要是跟那种事情沾点边儿的,她便“谈性色变”。电视里看到男女亲嘴她就换台,大街上路过“情趣用品店”,她就骂人不要脸,哪怕身边再熟的人跟她讲个荤段子,她都反应过激,歇斯底里地把人臭骂一顿。

    对于那事儿,她打心眼儿里恶心、厌恶、痛恨,甚至一想起来就不由自主的就头疼、呕吐。

    日子长了,酒吧里的男孩们都认得这位三十岁的“老阿姨”。

    “让她自己疯去吧,谁也别碰她。”

    2

    王小巧平时很少上网,对于欣鑫“出名”的事,她一概不知。

    可华金村哪有不透风的墙?即使线上的热度褪去了,线下也总有那爱吹风的人。

    只言片语,便搞得王小巧发疯般的摔打东西,竟把里屋多年来压宝的大瓮也给打了。

    王小巧顺手取出瓮下埋藏多年的铁盒子,掸去尘土,不禁悲从中来。

    往事浸泡在泪水中,模糊而又清晰,不堪回首的刹那,已然泣不成声。

    有些事情,放在不相干的人眼里,那都不叫事儿,但在父母眼里,却天崩地裂般。或许这就是“爱之愈深,恨之越切”吧。

    傍黑天了,王小巧提着菜刀就要上省城。

    村长见状吓坏了,拦也拦不住,怕出事儿,只能陪着她一起进城。

    深夜,列车咯哒咯哒助眠的节律,是老天对这群疲惫的赶路人最好的恩赐。有的躺在座椅上,有的倚坐在车厢连接处,甚至有的横在过道中间……车厢里鼾声环绕。

    唯独这对中年男女,并排坐靠、默不作声,双双透着车窗,望向黑夜。

    绿皮火车载着二人,穿越了世事无常、人生百味。

    都说生气是生给别人看的,偷偷躲起来的时候是会哭的。

    王小巧的哭声很细,生怕扰了鼾声,迎了骂声。

    这么些年了,她实在禁不住骂了。她顺势揽住了村长细长的胳膊,脑袋贴靠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上。五十几岁的妇人,少女般委屈的轻声哭诉。

    “我好想再养她一遍……”

    3

    “王欣鑫你直接废了……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来……你让我老脸往哪放啊?你就是个祸害啊!”

    欣鑫被王小巧“押”回了村。王小巧也不留面子了,特意在粮场子上骂了欣鑫一顿。

    欣鑫“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叼着烟卷,有一搭没一搭的顶上两句嘴。

    她知道,这是王小巧的“苦肉计”,是为了她好。作为女儿,她得顶嘴,得引着王小巧骂,要不然气发不出来,憋坏了身子。她还得讨乖,得让粮场子上的人觉得,王小巧骂的恨,骂的管用,要不然“老脸更没处搁。”

    骂也骂了,气也消了,就这样了,爱咋咋了。

    相较于欣鑫的“众所周知”,大家伙却更关心另一个隐秘而刺激的话题——“村长与寡妇”。

    其实,单就“苗方喜”和“王小巧”而言,一个是一生未娶,一个是丧偶多年,两人若是有情有义,也不免好姻缘,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村长”与“寡妇”两个词放在一起,人们却更愿意相信自己内心的龌龊。

    ……

    “王小巧和村长进城开房去了!”

    “可别瞎说!他俩人都多大年纪了。”

    “什么瞎说,两个人进城呆了这好几天,不住旅馆住哪?那城里的旅馆贵死个人,王小巧舍得花钱开两间房吗?”

    “王小巧年轻时候就骚得很,她看男人的眼神就不对劲,看她成天挺着个大胸脯子,晃来晃去的,男人见了她就得上火……村长这个老光棍,受不住的……”

    “你以为村长是啥好东西?咱村里年年分米分油,哪次少了王小巧的?她个外乡人,死了男人就该滚回老家去,还占着咱村里的份额……”

    “对对对,当年咱村第一批办下低保的就有王小巧……”

    “村长老早就和她有一手了,说不定那个王欣鑫压根儿就不是老庞的种……”

    “对,应该改名叫苗欣鑫。”

    “可不,欣鑫这名字就是村长给起的。”

    ……

    刚从城里回来的几天,村长面带桃花,得意得很,像支顶花带刺的大黄瓜,直挺挺的。可无意间听了几句闲话,他便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好几天也不出门。

    其实这些年来,零零碎碎地,也有传他们俩的。对于流言蜚语,王小巧从来都要硬怼回去的。

    可这次,他们俩好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都沉默不语了。

    已是无所顾忌的欣鑫,本想到粮场子“撒泼撒泼”,好替母亲讨个说法,也被王小巧三言两语的劝了回来。

    4

    女儿最懂母亲的心思。在这件事情上,欣鑫反到成了“过来人”,看得透亮。

    几年来,自己状况频出,让母亲徒增伤悲。此刻倒不如成人之美,也算弥补孝心。

    欣鑫也没和王小巧商量,自作主张,乐乐呵呵的去找村长“提亲”。

    “苗叔,这阵子可好啊?”

    “哦,欣鑫啊,快来快来,坐坐坐……这阵子咋样了?还烦气不?过去就过去了,别想了啊……”

    “嗨,我无所谓了”,欣鑫一摊手,仍是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表情,她接着说,“反倒是你啊苗叔,我来给你道喜了!”

    “你个丫头尽说笑话,我个半大老头子,给我道什么喜?”

    “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村里可都传遍了……”

    村长一听这话愣住了。

    欣鑫笑看着村长惊愕而又故作镇静的表情,继续撩拨,“嗨……你和我妈呗……”

    虽早有提防,却还是猝不及防,欣鑫的话一出口,村长不禁“啊”了一声,“你可别瞎说啊……我……我和你妈……啥事儿也没有啊!”

    村长突然严肃起来,声音颤抖着回了句话,便遁到里屋去了。

    欣鑫莫名其妙的跟进去,继续问道,“咋啦,苗叔?”

    村长一脸正派的回复道,“我告诉你啊,欣鑫,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你可不能出去胡说去……你苗叔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什么为人你不知道?咱村里七八个寡妇呢,我什么时候在这种事情上出过问题?你,你,你可别听他们瞎说,他们没凭没据的,他们胡说……”

    欣鑫越听越糊涂,“什么跟什么啊?干嘛大惊小怪的?你们不就正常谈个恋爱吗?有什么的啊?”

    村长腾地站起来,怒目圆睁,冲着欣鑫严厉呵斥,“王欣鑫,我告诉你,别来这给我胡说八道的!该干啥干啥去!”

    王欣鑫一听这话,心里顿感堵得要命。自从她记事以来,村长明里暗里的对母亲一项关爱有加,对自己也如同女儿般疼爱。她实在不明白,眼前的这位如夫如父的“亲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欣鑫被村长过激的反应震住了,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就当真不喜欢我妈?”

    村长先愣了一下,压着火说道,“我再说一遍,我……我和你妈八竿子打不着……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就算有事儿,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村长越说越急,急得直拍大腿,“你还好意思说,都是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啊,要不是为了去省城找你,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儿……”

    王欣鑫鼻头一酸,眼泪委屈的掉了下来,她指着苗方喜的鼻子质问道,“是不是连你也嫌弃她?”

    “我没有”,村长一看姑娘哭了,一下子没了脾气,转而极力辩解,“哎呀,不是……我们真的就是普通朋友而已……”

    王欣鑫扭头便走,任凭眼泪甩落在地上。

    身后屋里,传来“啪啪啪”扇耳光的声音。

    “我该死……我不是个人……想歪了心了,咋就管不住下面的行货……”

    5

    显然,欣鑫太过聪明,无意间打破了苗方喜与王小巧多年来的默契。

    次日,村长顶着红肿的腮帮子来到村委,径直走到村广播室话筒跟前。

    “喂喂喂,乡亲们,注意了啊,咱说个事。”

    王小巧静静地坐在家里,侧着脑袋听,好像在等待着期盼已久的什么似的。

    村长打着官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最近啊,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个别人啊,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有的可能也是说我的。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苗方喜从三十岁就在咱村里干,二十多年,我什么为人,什么做派,大家应该是知道的……这些年村里给大家解决了哪些问题,大家也是心知肚明……我在这里给大家表个态啊,我苗方喜打了半辈子的光棍,也不在乎继续打光棍,你们造我的谣不要紧,不要影响他人……影响他人……他人……人……”

    大喇叭的声音越传越远,却字字入心。

    这番话在别人看来,不过是自证清白罢了。但王小巧听到的,分明是始乱终弃的“休书”。

    一字一句,像尖锥刺入耳膜,像重锤敲打脑壳,像竹签穿入心口,直教人耳膜发震,脑瓜发晕,心尖发痛。王小巧浑身发抖,一口闷气堵住胸口,憋得满脸发紫。她俯趴在餐桌上,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胸脯肉,硬生生把热泪和冷汗都齐逼了出来,这才缓缓倒上口气,磨着牙关嘟囔:

    “苗方喜,你就不是个男人!”

    ……

    “表态”过后,村长呆坐在话筒前,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撑起身子,缓缓走到村委大门口,用绝望的眼神看了看赶来“兴师问罪”的欣鑫。他一声不吭,默默走开了。

    欣鑫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老人”,竟也说不出话来。此刻她怒气全消,反而多了几分怨悔,只得目送着蹒跚的身影融进了夕阳的残影中。

    6

    “您好,请问是情感电台吗?今天是我母亲的生日,我想给母亲点首歌……对,梁静茹的《勇气》。”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别人怎么说我不理

    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

    爱真的需要勇气

    来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

    我的爱就有意义

    ……

    “主持人,我想对母亲说:‘妈,这么多年了,你为我放弃了太多太多了……女儿对不起……如果没有我,或许你能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