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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泰七年,雪漫成灾。
都说新岁除厄,可这一年的年关,因着要为先太子先太孙斋戒,整个盛京城缟素一片。
到得元月十五的上元节,斋戒总算结束。
这一日,长安街再次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花灯连成一片火海,绚灿的火树银花多多少少冲淡了寒风暴雪带来的萧索肃杀之感。
“听说宫里一早就燃起了佛灯,圆玄大师也被请进宫里诵经。”
宗奎大清早就登门拜访,美曰其名是为了给杨蕙娘、如娘几位掌柜娘子送年礼,实则是为了过来蹭口吃食。
这位穿了一身宝蓝色锦服,头戴金冠的年轻郎君毫不客气地吃了两碟子莲花酥和金丝奶酥后,拿帕子擦了擦手,对姜令招手道:“难得我过来一趟,一会给我看看你最近做的策论。”
一点也不想在年节开小灶的姜令:“……”
他如今也算是看明白了,宗奎哥每次给他讲文章,基本都是要耗一整日的。
吃完早膳吃午膳,吃完午膳继续吃晚膳,晚膳结束后还要来几嘴子宵食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过宗奎哥的拳拳盛意,他到底是不能辜负,忙应了下来。
二人正要出正厅,宗奎忽然想起前两日自家两位长辈的事。
想了想,便顿住脚步,回头同霍珏道:“对了,状元郎,伯祖父前两日同意叔叔彻查先前那桩悬案了。叔叔这几日连年假都不休,日日泡在府衙里。听说好几具陈尸的身份都查了出来,上元节一过就要派人去寻这几人的亲人。”
霍珏眸光微凝。
他猜到宗遮定然会让宗彧查那案子,却不想会这般早。
宗遮倒不愧是并州宗氏一族的执掌者。
当年能在凌叡一党的虎口下保住宗家,夺下大理寺卿的位置。此刻亦能在风雨来临的前夕,审时度势,做出最好的决断。
霍珏却不知,宗遮会这般快便下此决定,并不仅仅是因着审时度势,还因着朱毓成的一番话。
自打凌叡被革职后,朱毓成便接替了凌叡,成了内阁首辅。
凌叡被捕的前一日,朱毓成亲自登门拜访,笑着同宗遮道:“年初临安地动,若非霍小郎提前示警,救了半城百姓的性命,宗大人可有想过,小宗大人会如何?”
小宗大人指的便是宗彧。
宗彧正是因着在地动之时救援及时,立下大功。这才能接连官升两品,顺理成章地入了顺天府。
原先的顺天府尹是凌叡的人,朱毓成早就想换人。
宗彧在临安城任知县时屡破奇案,在顺天府百姓眼中是个青天大老爷。可临安地动那日,若非霍珏,宗彧别说捞功劳了,怕是连乌纱帽都不一定保得住。
朱毓成去同宗遮说上那样一番话,实则是在替霍珏讨回一个人情。
一个宗家欠霍珏的人情。
其实朱毓成不登门,宗遮心里亦是明白。
宗家的的确确欠了霍珏一个人情,霍珏不讨要这人情,不代表他们就能忘记。
再说眼下局势虽说尚未完全明朗,但也差不离了。若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再让宗彧翻查旧案,到底是晚了。
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雪中送炭。
宗遮年岁已大,宗家的后辈里最出色的便是宗彧与宗奎,下一任家主亦是非宗彧莫属。
此次的陈尸案何尝不是宗彧日后更上一层楼的基石?
宗遮能在宗家做那么多年家主,该做决断之时自是不会瞻前顾后。
朱毓成一走,便立即唤来了宗彧,同他道:“去查案罢,给那些惨死的人一个公道。”
-
宗奎同霍珏说完那话,也没等霍珏回话,大步流星地同姜令出了正厅。
霍珏端坐在一张四方椅上,沉默半晌后忍不住轻提了下唇角。
上辈子的复仇之路,最开始只有他自己,后来身侧多了薛无问与赵保英。
而宗遮与朱毓成,时而是同盟时而是敌人,端看是为了何事。
至于都察院的两位都御史,立场倒是鲜明,由始至终都只想将他弄死。
可这辈子,这些人到底是不同了。
曾经想要他死的人,会殚精竭虑地为他谋一个前程;曾经的亦敌亦友者,会走在他前头,提前替他扫除前路的风雪。
思忖间,何舟匆匆行来,拱手道:“主子,长公主已经到了大相国寺。”
霍珏长指敲了敲桌案,道:“圆青大师可是去了九佛塔?”
何舟颔首:“圆玄大师一离开大相国寺,圆青大师便去了九佛塔。”
霍珏站起身,望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雪,道:“眼下逃到顺天府的流民有多少?”
“已有数千人,如今这天气一日比一日严寒,前两日还下起了雨雹。属下瞧着,再过几日,往顺天府这头来的流民怕是会越来越多。”
顺天府的流民的确会越来越多,不仅仅是流民,到得二月,连盛京里头的百姓都开始乱起来。
后来史官在记录成泰七年这场雪灾之时,是这样记载的:冻馁而死者,日以千数。
雪灾直到四月方才结束,按照霍珏原先的计划,这场灾难越是伤亡惨重,对他的计划越是有利。
可如今他改了主意。
“随我出去一趟。”他接过何舟递来的大氅,边走边披上,快出院子大门时,忽地脚步一缓,又道:“罢了,我明日再出门,你去替我送几封信。”
何舟一愣,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今儿上元节,主子定然是要留下来陪夫人。
去岁因着临安城的事,主子都没能赶回来给夫人做盏花灯。
今儿定然是要弥补去岁的遗憾的。
上元节这样的年节,家家户户都要亲手做一盏平安灯。
从昨日开始,府里的各个院子都挂上了平安灯,但姜黎还是想着与霍珏亲自做一盏平安灯,送到无双院去。
霍珏进来时,她已经将那灯做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的灯画。
“你来得正好,你画技好,快在这上头画上几个喜气的娃娃,一会让何舟送去定国公府。”姜黎说着,便去取了笔墨来,湿润的眼满是期待,“要画得粉雕玉琢些,最好呢,要画得有点像阿姐,又有点像薛世子。”
她说到这,便忍不住一顿。
自个儿都觉得太强人所难了,又要像阿姐又要像薛世子,怕是不好画。
她正要收回方才提的要求,谁料霍珏提起笔便开始画,几乎是一气呵成就画出了三个小娃娃。
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到扎着双丫髻的小女郎,似是轻轻一转,便看到了一个慢慢长大的小女郎。
最神奇的是,这里头每一面灯画里的小女郎倒真真是生得又像阿姐又像薛无问。
眉眼随了阿姐,口鼻随了薛世子,好看得不得了。
姜黎越看越满意,忍不住夸道:“你这灯画画得太合我心意了,你画的可是阿蝉?”
霍珏“嗯”了声。
姜黎提起灯,爱不释手地看了好半晌。
随后小心放下,从脚边拎起一盏空白的平安灯。她怕霍珏第一回画会画不好,便多做了一盏空白的平安灯备着,想着有备无患。
眼下倒是派上用场了。
姜黎把这盏平安灯放在桌案上,眼睛弯弯道:“霍珏,你给我们阿满也画上一盏吧!”
霍珏望了眼姜黎,又望了望眼前的平安灯。
略略顿了片刻,便再次提起画笔。
画阿满倒是不如方才画阿蝉那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画几笔便要停下,望了望姜黎,方才继续画。
这一画就画了大半个时辰,等到霍珏停笔时,姜黎凑过来看,目光一落在那灯画上便不由得瞪圆了眼。
“你这画的不是我嘛?”她道:“一点儿也不像你。”
霍珏放下笔,细细端详着那三面灯画,自个儿倒是挺满意的。
“你生得比我好,以后孩子的长相最好都随你。”
姜黎一听,登时臊得耳朵尖都红了。
瞧瞧这人说的话,若是被旁人听到了,还不得笑话她呀,明明他生得那样好。
好在这屋子也就他们二人。
姜黎拎起那平安灯,轻轻一转,一个同她五官生得极相似的小女娃,便巧笑倩兮地冲着她笑,唇角点着两颗米粒般的梨涡。
不得不说,小女郎那笑靥甜津津的,让人一看便心情愉悦。
姜黎弯了弯唇,以后阿满生得像她,好像也不差。
她攥紧了手上的平安灯,道:“这平安灯我可得好好收起来,以后留给阿满看。”
-
此时的大相国寺,惠阳长公主亦是攥紧了手上的平安灯,抬头望着头顶的“药谷”二字。
深吸一口气,她上前叩门。
她的手冷得过分,不知是因着这呵气成冰的天,还是因着心底的期盼与恐惧。
“来了来了!”赵遣开了门,见到惠阳长公主似乎也不惊讶,恭敬行了一礼后,便道:“草民知晓殿下因何而来,请殿下随我来。”
惠阳长公主稳了稳声音,“有劳了。”
她提着灯,穿着件大红色的斗篷,疾步跟在赵遣身后。
厚厚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地响,二人行至药谷深处,来到一片竹舍里。
“吱呀”一声,赵遣推开一扇竹门,道:“他在里头,公主进去罢。”
惠阳长公主匆匆道谢,也顾不得抖落身上的雪花,提步入内。
竹舍里点着香,还放着炭盆,光线昏暗。
那人闭眼躺在床上,神色安详。
惠阳长公主手上的平安灯“哐”一声落了地。
眼前的青年骨瘦如柴,不复从前的丰神俊朗。
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慢慢行至床榻边,惠阳长公主低眸望着赵昀,良久之后,才细声道:“赵昀啊,我来看你了。”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
恨她了、不爱她了或者是忘记她了,所以才不愿再去见她。
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这种可能。
他一直在昏睡,从来就没醒过。
惠阳长公主在榻上坐下,倾身将脸贴上赵昀的手,任眼里涌出的泪水划过他掌心。
想起了他们的初遇。
承平二十二年的夏天,她去养心殿寻父皇。
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里头传出一道义正言辞的声音。
“那人仗着是淑妃娘娘的弟弟,便强抢民女为妾,还打断那女子未婚夫的腿。依照大周律,此人当杖九十,发边卫充军。”
关于淑妃娘娘亲弟弟犯下的事,惠阳长公主也曾听母妃提过一嘴。
那会淑妃正得宠,且才刚刚小产。父皇心生怜意,有意要将这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偏都察院的赵御史不依不饶,非得要治那人一个重罪。
惠阳长公主已经记不得那时父皇在养心殿里说了什么,只记得从里头走出来的赵昀。
那日的天阴沉灰暗,赵昀的脸色分明是失望的。可她看得清楚,这年轻郎君眸子里的光不曾熄灭过,好似在那说,他不会妥协,也不愿妥协。
后来选驸马时,父皇同她说,赵昀的性子太过刚直,恐非良配。
可她喜欢的偏偏就是这样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赵昀啊。
因为这样的一往无前,这样的无所畏惧,是她渴望而不能得的东西。
一个懦弱的人,最渴盼的大抵就是这样一份宁直不屈的勇气。
母妃去世之时,曾死死握着她的手,对她哀求道:“惠阳答应母妃好不好?”
“那一日在春和殿,母妃知晓你看到了。惠阳啊,你皇兄只是病了,你别怪他,他会好的。在他好之前,惠阳替母妃好好守护你皇兄,好不好?”
母妃瞪大了眼,紧紧攥住她的手,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能瞑目。
“你是宫里唯一的公主,是你父皇最疼爱的孩子,就连你皇兄都听你的话。我们惠阳有能力保护皇兄的,对不对?”
那时的她已经十二岁,不再是五年前躲在床榻下,连一个“不”字都喊不出口的小惠阳。
可那又如何?
望着母妃那张被病痛折磨了许多年的脸,她依旧是懦弱地说不出一个“不”字。
母妃是个懦夫,皇兄是个懦夫,她也是。
从前她爱的就是赵昀那份一往无前的赤忱,可到了最后,她却要逼他做一个同她一样的懦夫。
是她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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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青大师从九佛塔下来,一回到药谷,便听得赵遣道:“叔公,长公主在舍一等您。”
圆青大师横眉一挑,哼了声,进去竹舍后便道:“贫僧知你想问什么,贫僧那侄儿的病无药可医。他到如今醒不来,要么是他三魂六魄被撞没了,要么就是他自个儿不愿意醒来。”
惠阳长公主闻言便垂下眼,起身同圆青大师福了一礼,道:“多谢大师解惑。大师可否允本宫每日都来药谷看望赵昀?”
圆青大师那似能看透人心的目光静静定在惠阳长公主身上,他虽是出家人,不问红尘之事,但长公主养面首的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这位金枝玉叶不是早就忘了赵昀吗?眼下这副作态又是为何?
圆青大师扫了眼她略微红肿的眼眶,到底是没有拒绝她。
只不耐地挥了下手,冷声冷气道:“公主爱来便来,只贫僧丑话说在前头。贫僧这谷里种了不少毒花毒草,你若是不小心中了毒,贫僧不会救。”
他们周皇室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救。
圆青大师的态度颇为不敬,可惠阳长公主半点也不介意,只轻轻颔首:“自该如此。”
说罢又郑重行了一礼。
从药谷出来,惠阳长公主刚行至山门,便见金嬷嬷匆匆踩着石阶下来。
惠阳长公主见她神色慌张,忙住了脚,问道:“嬷嬷,出了何事?”
金嬷嬷抚着胸口重重喘气,往四周小心看了眼后方才上前一步,在惠阳长公主耳边低声道:“殿下,方才九佛塔显灵了,从里头落下了一则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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