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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四年,冬,定风县。
小小的平房里,搁在小泥炉上头的药罐“咕噜”“咕噜”地冒着白雾。
如娘揭开药罐,见里头的药煎得差不多了,这才熄了火,将药汁倒入碗里,端到隔壁的屋子去。
还未来得及敲门,便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咳嗽,紧接着是一道沙哑虚弱的妇人声:“保英啊,娘是不行了。娘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着?”
“娘,您莫胡说,您会好的。大夫说了,只要能好生静养,再多吃几剂药——”
“吃再多的药也没用的,娘的身子娘最清楚。”妇人说着又咳了几声,半晌,她笑道:“别把银子浪费在买药上,你记着娘的话,娘死了,要葬在定风县里,最好离家近些……”
妇人的话音渐渐弱了下去,赵保英也不再说话。
如娘就在这时,敲了敲门,端着煎好的药走进去,对躺在褥上的妇人道:“婶,婶子,药,好了。”
妇人姓盛,是赵保英的母亲,也是如娘她娘亲的手帕交。
如娘出生时,娘亲难产而亡。她爹林秀才悲伤过度,一时缓不过神来,根本无暇照顾他这小乳猫般孱弱的女儿。
好在有盛婶子在,将她抱了过去,拿米汤油喂她,这才将她养活了。
如娘曾经也想过,她将将出生那会,她爹是不是恨她害死了娘,所以才不理她的。
她也不敢问她爹,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只好去问保英哥哥。
赵保英听罢她的话,好笑地瞥她,道:“傻不傻?林夫子若是恨你,你上回被人扔石子时,他哪会气咻咻地去同人父母吵嘴?林夫子素来温和,咱们定风县的人就没谁见他红过脸,也就上回那次,才叫人见识了他的脾气。”
赵保英说到这,顿了顿,认真同如娘道:“小结巴,你是你娘拼了命生下来的。你要知晓,不仅林夫子爱你,你娘也爱你。”
如娘听罢这话,怔楞了许久,好半晌才呐呐地“嗯”了声。
定风县是幽州最穷的县,她爹是为数不多愿意留在定风县的读书人。
林秀才就在一家私塾里做夫子,给定风县的小孩儿开蒙,很得定风县的人敬佩。
林秀才同人吵过后,朝如娘扔石子的人的确是不敢再欺负她了。
可如娘知晓的,那些人不仅仅是因着他爹,还因着保英哥哥。她被人欺负后的第二日,保英哥哥就带了一身伤回来。
而那些欺负过她的人身上的伤比赵保英身上的还严重,后来那些人见着她时,也不敢朝她扔石子了,只偷偷骂咧了几句便撒腿跑了。
如娘给赵保英上药,还生气地同他道:“你,不许,再,再为我,打架了。”
赵保英闻言便咧开乌青了一大块的嘴,道:“小结巴,谁说我是为了你的?”
如娘看他一眼,也不同他吵,静静给他上药,然后默默红了眼眶。
因着口疾,她打小就不爱说话。
平日里伤心了或者生气了,就掉泪珠子,眼窝格外的浅,一丁点泪都兜不住。
但她也就在林夫子同赵保英面前才会哭,其他时候,再是难过,她都能忍着不哭的。
眼下望着病得瘦骨嶙峋的盛氏,如娘的眼眶又红了。
对她来说,盛婶子就是半个娘。
她希望婶子能长命百岁,可她知晓,婶子兴许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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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氏死在了承平五年的春天。
赵保英有个混账爹,也有个混账兄长。
他爹被人打死之时,赵保英是半滴泪都没有留,甚至还偷偷同如娘道,那人死得好。
盛氏死的时候,赵保英同样没流泪。
依定风县的风俗,盛氏的尸体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方才能下葬。为了给盛氏定副好棺木,盛氏的头七一过,赵保英便到县城给那里的富人做药人试药。
定风县边临后凉、柔然、吐谷浑诸小国,城里的富户私下里最爱从这些小国买一些秘药。
买来的那些药他们也不敢贸贸然就用,这时就需要一些急缺钱的贫苦百姓给他们试药。
几两银子便能让那一群穷人抢着试药了。
赵保英离开了一个月,离开前,他同如娘道:“城里有一家富户的少爷需要人给他办事,我去一个月,就去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回来。”
赵保英回来时,他娘的尸身已经被他哥哥用一卷草席扔到了城郊与敌国交壤的乱葬岗里。
如娘像一株小蘑菇,在她家门外蹲着等他回来。
见到他时,小姑娘抬着一双哭红的眼,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同他道:“昨儿,赵,荃英回来,把婶子,扔到,乱葬岗。我和爹,爹爹,拦不住。”
如娘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赵荃英是赵保英那个混账兄长,同他爹一样,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却又不务正业。
自打他娘生病后,赵荃英便常常不着家,赵保英的嫂子戚氏不愿意照顾重病的婆母,又嫌弃婆母晦气,索性便回了娘家。
赵保英擦走如娘脸上的泪,沉声道:“无妨,我去把娘抬回来。”
如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赵保英身后,道:“我,也去。”
赵保英回眸望她一眼,见她眼眶通红,拒绝的话,到底说不出口。
乱葬岗白骨累累,尸体摞了一具又一具。阴沉沉的天幕下,乌鸦拍着翅膀“嘎嘎”叫嚣着。
“你在这等我,别乱跑。”赵保英叮嘱了句,便爬了下去。
如娘乖乖应一声,站在乱葬岗的边上,两手抓满了石子,扔那些想要啄赵保英的乌鸦。
石子扔了一把又一把,一个多时辰后,赵保英终于扛着具破烂的尸体,从乱葬岗爬了出来。
“我找到娘了。”少年红着眼对如娘道:“走吧,我们到棺材铺去。店家应承我,会给娘留一具好棺木。”
盛氏到底没等到七七四十九日便下了葬。
依照定风县的葬俗,掷到棺木的第一把土该由赵家的长子来,可赵荃英那渣滓早就不知到哪儿花天酒地去了。
第一把土,只能由赵保英来。
灰沉沉的天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雨丝。
赵保英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抓起一把湿土,往棺木一掷。
十三岁的少年面色苍白,眼眶赤红如血,立在潇潇春雨里,一把又一把地扔着土。
如娘眼里的泪早就兜不住,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她抬起眼,同赵保英道:“保,保英哥哥,别,别哭。”
赵保英动作微微一顿,侧眸望着如娘,轻轻“嗯”一声。
他这小结巴啊,说着让他别哭,自个儿却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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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萧寒。
从墓地回去后,如娘同赵保英都病了,当日便起了高热。
小姑娘当初在娘胎里憋了气,出生时身子骨比旁的小婴孩都要弱。
到家后,只来得及换套干净清爽的衣裳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林夫子从私塾回来,便见如娘烧红了一张小脸,赵保英正在喂她喝水。
林夫子忙上前,拿手背探了探如娘的额头,又探了探赵保英的额头,旋即一甩袖子,瞪着赵保英道:“胡闹!你这是不要命了不成!”
大抵是见林夫子回来了,赵保英心神一松,两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如娘伏在床头,睡得正酣。
赵保英望着如娘垂着的眼睫,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哑声喊:“如娘。”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见赵保英醒了,面色一喜,道:“保,保英哥哥,你,醒了。”
小姑娘一侧的脸被压出了红印子,头顶两个羊角髻掉下来几缕碎发,显然是趴着这儿睡了好一会了。
“我,去喊,爹爹,过来。”如娘急急忙忙出了屋,去喊林夫子。
林夫子领了大夫来,大夫放下药箱,给赵保英把了好一会脉,方才道:“小子福气大,倒是熬过来了,再吃几日药便能恢复。”
林夫子放下心来,同如娘道:“你随大夫回药铺取药。”
如娘一走,林夫子便拉过一张椅子,对赵保英道:“私塾那头同意给我预支半年的束脩,你若是再多等几日,便不必跑去给人试药了。那日若非我及时赶了回来,你只怕命都要没了。”
林夫子越说越气,吹胡子瞪眼,却又舍不得骂。
这小子烧得神智都不清了,还不忘照顾如娘。如娘从小没了娘,除了他这个父亲,便只有赵保英同盛氏照顾她护她。
赵保英打小就对如娘好,林夫子哪能不知?
“夫子放心,那些药都是些补药。我,我无事的。”面容苍白的少年哑着声解释,生怕林夫子会嫌弃他身子破败,日后不许如娘嫁他。
林夫子摇头道:“那些边陲小国的补药都是些虎狼之药,你日后莫要再去给人试药了。”
说着林夫子又叹息了几声,“把身子试坏了,日后我若是不在,谁照顾如娘?”
赵保英闻言便松了口气,正色道:“就只此一回,日后保英定不会再去给人试药了,林叔放心便是。”
林夫子点点头,继续道:“我有个同窗,在城东一家金楼里做账房。我已经同他说好了,等你病好了,便去他那做几年学徒。你识字又懂算数,脑袋瓜子也算机灵,日后做个账房,也能养家糊口。”
二人说了半晌子话,如娘便回来了。
她前几日也得了风寒,却没赵保英严重,吃了两日药便好得七七八八,就是声音还是沙哑。
如娘虽有口疾,可她的声音儿惯来好听,温温软软,就像定风县四月的风。
只这会因着风寒,声音成了哑嗓儿,她就更不爱说话了。
回到屋子,喊了一声“爹爹”,便熟门熟路地提着个小泥炉,去给赵保英煎药。
赵保英自她回来后,眼睛就追着她跑。
药煎好了,也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喝完后,便沙哑着嗓子问:“你干嘛不说话?”
如娘夺过碗,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一板一眼道:“你,哑嗓儿了。莫,莫说话。”
一个哑嗓儿说另一个人哑嗓儿,还不许另一个哑嗓儿说话。
赵保英望着小姑娘稚嫩的眉眼,低头笑。
小结巴这是嫌他嗓儿不好听了。
几日后,两个哑嗓儿总算能正常开口说话。
如娘给赵保英端来大夫开的最后一剂药,等赵保英喝完后,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截乌漆嘛黑的短木头,认真同他道:“这是,凤凰木。”
定风县一直流传着一则传说,说这块地儿曾是神兽凤凰浴火重生之地。
神火烧了九九八十一日,烧出了新生的凤凰,也烧出一地灰烬。而灰烬之下,埋着的木头便是凤凰木。
找到凤凰木的人,将来会有大气运的。
这传说盛氏同赵保英说过,也同如娘说过。
赵保英自是半点儿也不信,定风县这么个穷山恶水尽出刁民的地方,选择在这里浴火重生的凤凰,大抵是只瞎眼凤凰。
赵保英不信,可如娘信。
不仅信,每回出门还要东瞧瞧西瞧瞧,想着撞撞运气捡一块儿凤凰木。
赵保英望了望小姑娘手里那半指长的木头,又望了望她黑白分明的眼,半晌,他道:“小结巴真厉害,这么难找的凤凰木都叫你找着了。说吧,这次要我给你磨什么?”
小姑娘每回捡了木头回来,都爱叫他磨一磨,她腰间那个灰扑扑的小荷包里,都不知晓装了多少块木头了。
如娘把凤凰木递过去,竖起两根手指,道:“你磨,两个,珠子。”
那木头小小一块,能磨出来两颗珠子已是顶了天的。
赵保英捏着这黑漆漆的木头,翻来覆去瞧了几眼,笑道:“成吧。”
正好他病着的这几日,也没甚事做,只当是拿来打发时间了。
见他应下,如娘眉眼稍稍弯了下,忽又想起什么,问道:“你,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方才他喝完药后,显然是有话要同她说的。
只不过她急着要给他看凤凰木,赶在他开口时先开了话匣子。
赵保英定定望她半晌,接着便笑了笑,道:“忘了。”
如娘真当他是忘了,略略点头,便端着空碗出去。
她一走,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不多时,便听得少年温温然道:“我过些日子便要去金楼做学徒了,日后等我做了账房先生,能挣银子了。我便娶你,可好?虽不能给你大富大贵,但你还有日后咱们的孩儿,应当是能养得起的。”
这是赵保英方才想说的话。
只是如娘到底是太小了,被她这凤凰木一打岔,他便不想说了。
罢了,总归日子还长着呢。
等她及笄了,再问吧。
作者有话要说:年底了,又到了不得不卷的时候……之后更新的时间会晚点,大概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尽量给你们日更,不更的时候会挂请假条,大家看到请假条就不要等了。
如娘和赵督公的故事不长,大概三四章的篇幅~
关于阿蝉和江离(卫离),实话说,我很想写他们的故事。但是下一辈的故事,会有女帝,也会有罪臣之子入仕,关于制度变革会比较多,我觉得我现在笔力不足,暂时写不好这个故事。等我多写几本书,能驾驭比较大的世界观了,再考虑要不要写他们的故事吧,下一章我在作话里写一个他们的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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