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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唯有火光明明灭灭, 树影和宫殿的影子落在刘彻身上, 更显得这个弱冠青年的目光深不可测。
他先是看了看高光宫的场面,刚才几个死在这场事故里的人的尸体正被侍卫们抬到一处。其中自然有那个常来高光宫送菜之宫人和那个被唐眠冲匕首刺中额头脑浆崩裂的侍卫。
来的路上,他已听亲信说了此间发生之事, 得知陈娇竟然自称得到天启,当众杀人, 并且她杀的人,还当真就是他布置在军中散播谣言的。
此着本已让他惊疑不定。
毕竟阴阳道术和方术从战国时燕齐之国兴起后, 世人很是相信的。汉初也仍笃信黄老之术, 对这种神鬼之事,多少是有所敬畏的。
刘彻再是帝王之尊,有文武韬略之大才, 也无法马上说服自己那向来不聪明的陈娇从几百兵士中一眼认出奸细是巧合之事。
然而刘彻的目光触到那侍卫时是一凛。
他毕竟也是学过骑射之事的, 知道这一击之力,实在不是陈娇能够使出的。
而他斜眼看到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陈娇以如此令人作呕的方式残杀一人后, 此刻依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更是暗了眼神。
被神鬼附身,许是真有其事。
刘彻想着,然而笼在宽大袖子里的拳头却捏的咯吱作响。
此人,留还是不留?
短短几息之间,他脑中就闪过千万种可能。然而最终脑中却浮现出一句话:
留此阿娇, 则留大患。
连刘彻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那一瞬间他想到的,竟不是神鬼之力,而是想到了汉开国之后吕后。
若说他的祖母窦太后, 和吕后倒还有可比之处,然而胸襟气度手腕依旧是不及的。若非他年少登基,大权旁落,他很有自信压制窦太后。然而吕后的手段,却实在比男人还要铁实。
阿娇和吕后?
刘彻自己也想笑了,可是眼下却是笑不出来。
阿娇,留不得!
他严整神色,转过头来。他比阿娇高一个头,两人相距不过两步,然而此刻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却让人感觉两人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他看向唐眠的眼神,轻蔑又自负,竟像是闲庭信步之时随意看见的一个死物。
帝王之尊,果然是不同的。饶是唐眠中心稳固,看见刘彻这样的眼神,也不由有些震荡。
若是再晚二十年让她遇见刘彻,恐怕她也绝不是他的对手了吧?
唐眠心中轻叹一口气。
这尘世上,就是有人活得像泰山,哪怕被再多的人厌弃也让人无法忽视,而有人却活得轻如鸿毛。
然而以这种帝王之尊的霸气,可撼山拔岳,震动江河,却也有拉不下脸来做的事。
唐眠低头嘴角一弯,脚底突然小小地奔了两步,冲到了刘彻面前。
刘彻被她一惊,倒退一步,刚才才盘算好的心思也被打散了,正伸出一只手去,预备把她推开,却不料那阿娇就因势抱住了他的手臂。
“皇上!~你怎么才来,阿娇都被吓坏了!……刚才那个宫人,分明是你老让她送东西来的,怎么突然就发了狂,她送的汤饼不知道为什么也有毒,毒死了青鸾,她又拔出刀来杀了黄珠!可把我给吓坏了!她又不知道怎么对外面的侍卫施了术法,让他们都说是我会巫法,我哪里会什么巫法不巫法的?我还以为是他们看到我手里有刀才说的,吓得我把刀都扔了,一不小心丢死了人也都怪他站的位置不对!可是他们这样吓唬我,若是让外祖母知道了,也必定要重重地责罚他们的!”
虽然因为嫌累使的次数不多,但唐眠的演技已经不是一般的了,连珠炮似的打完响亮的一串,让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又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如小鹿斑比似的扑闪着抬头看刘彻,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在场的侍卫虽不说,心里却也有了计较。
这些人不都是刘彻的人。
本来是刘彻想先下手为强,哪怕兵行险招,也至少要让阿娇坐实一两个罪名。陈娇杀人后的冷静正是他想利用的。
然而刘彻却被想到,刚才还淡定冷静的陈娇,却突然又变回了几个月前的娇蛮小媳妇。
刘彻怒极,本想甩手呵责,然而看到陈娇柔弱惊慌的目光,晶莹的泪水滴下落在他的手背上,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
然而更重要的是,陈娇的一番话乍听似惊慌无措,刘彻仔细想想却已听出,在高光宫以巫法闹事的都是那名宫人,而那名宫人与刘彻本人却有着联系。在场的侍卫中不只有他的人,若他真惩罚陈娇,而这番话又被传扬出去,落人口实,馆陶公主岂会善罢甘休?而窦太后那里,更是打草惊蛇,以后的路只怕是更难走。
本来他这一招就是兵行险招,所有的筹码几乎都在那名宋姓宫人的身上,那宫人本是楚人,与馆陶公主的夫君堂邑侯陈午之家有隙,因而自告奋勇而来,愿为死士。若她杀陈娇得手,又里应外合威逼高光宫宫女,布置得当,则陈娇即死,也能以宫女之口供坐实行巫蛊之术的罪名,给馆陶和窦太后打击;若是布置不好,那么一切也可都算成私人之怨恨,他刘彻可全身而退,世上也没有另一个陈娇可当皇后。
然而那宋春成了又一个荆轲,陈娇却没有死。
眼见得场面早就脱离自己的掌控,而强行为之未免欲速则不达,刘彻也只好强压无奈之怒。毕竟陈娇已经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把所有罪名算在宋春头上,以私怨之名作结,想来馆陶公主也无话可说的,说不定尚能离间馆陶公主与堂邑侯。
一念生起,刘彻立刻解决了事端,命令将那行刺宫人挫骨扬灰,且追究其九族,亦尽诛之。又派了人去通知长安城里的窦太后和馆陶公主,并安排了人来给陈娇安排新的宫室。
唐眠已经学了陈娇了,看刘彻吃瘪也觉得爽快,索性继续使了性子道:“半夜准备的宫室,哪里能让人好好住?青鸾黄珠都不在了,我身边没个好使唤的人,这甘泉宫里大大小小的宫殿,我一个人住也觉得心慌得很。倒是卫子夫那儿我看还可以住住……”
“你”刘彻皱眉,正预备说什么,却听唐眠又撇嘴道:
“你若不愿意,我就只能住你那儿去了!”
“你!”刘彻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前头觉得陈娇神秘莫测的自己是个笨蛋,眼前的陈娇,分明还是原来胡搅蛮缠的那个,先前以匕首掷杀人,大概也真的是因为人到了危急关头会特别有勇力的缘故。
然而想到卫子夫的温柔面孔,刘彻又是担忧。
“罢了,你今年就且住到我那儿去。”刘彻霍然转身,脸色有些难看。
“诶?”唐眠倒被惊了。她本来以为只要她这么吓唬刘彻,刘彻还真会让她住到卫子夫那儿去,没想到他竟然会答应难道他对卫子夫是真爱?
唐眠想了想,又摇摇头,真爱假爱又怎么样?刘彻让她住到他近旁去,到让她省了从卫子夫那里走弯路了。
明明是夏夜,一阵风吹来却吹得她心头凉意顿生。大概是左右手边没了那一个聒噪一个沉稳的人的缘故吧。
唐眠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刘彻,眼一眯。
现在刘彻的命,她是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