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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上善

作者:一盅蛋花羹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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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里晴空。

    谪狱绝境以南之地,视线所及并没有因为下陷千丈的地面而变化明显。贫瘠之地绵延,仿佛没有尽头。

    没有云层的阻碍,洋洋烈日毫无保留地对过路人发起攻势。

    能出现在这里的过路人,只能是耐力非凡的修行中人。

    苦行的两人,一老一少。

    老和尚神态平和自然,身上老旧的僧袍已经因为常年的搓洗而颜色深浅不均,他手中一杆禅杖,每走一步,禅杖轻轻点地一次,杖上环随之发出清脆悦耳之声。

    少年和尚每走几步就伸手在自己的铮亮头顶扒拉两圈,抬头望天之时,脸上尽是埋怨之意。

    “我说师父啊,您法力无边、神通广大,行行好,往咱们头顶扯吧片雨云,好让咱清凉清凉,您看咋样?”小和尚满怀希冀地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闻言,温煦一笑,单掌立于身前,正要开口,却见小和尚一脸嫌弃地摆手道“得了得了,您一摆这架势,我就知道肯定没戏。”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对这个徒弟很是无奈,但并未因此气恼。

    小和尚皱巴着脸,看上去比脸上皱纹满布的老和尚还要老气横秋“师父啊,不是徒弟埋汰您,只是觉着您这实在是太死板了吧,非要守着那些不成文的规矩。您说咱是为了表示诚意,从进谪狱绝境开始就必须步行,这我勉强能接受。可这一路上还不能用修为做任何抵抗,实在是把我给郁闷坏喽。可怜我这来之前刚剃干净的大光头,给晒的呀,跟那刚出炉的红薯似的。”

    老和尚耐心听着徒弟的抱怨,待其说完,才劝慰道“阿弥陀佛,徒儿受苦了。吾师徒二人此行,需受筋骨之劳,须以至诚之心,此为我佛门中人修行之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和尚肩一松,脑袋随之低垂,真正是想哭的心都有了“可您也太不懂变通了啊,就说前几天那贯穿了整个谪狱绝境的一线崖,咱直接用飞的不好吗?您倒好,沿着岩壁直直地往下攀呐,我的老天,几千丈!我可没您那肉身成圣的修为底子,差点没把我给累死。”

    老和尚知道这徒儿确实是累着了,便停下脚步,示意小和尚可以休息片刻,两人席地打坐。

    小和尚从储物法器中取出水囊,看着瘪瘪的囊袋,小和尚又开始絮叨“还有昨天路过的那个小村落,我也知道,那个小娃儿确实是可怜,面黄肌瘦的,我也心疼。可您二话不说,把吃的全给他了,我不是说您这么做不好,可您想啊,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指不定村里哪个恶霸就把他手里的东西都给抢走了。您说您这不是愚善是什么?”

    老和尚耐心教导“行善,贵在此时。行善举时,不论人之过去如何、将来何如···”

    小和尚如听天书,眼皮正要下垂,却发觉师父突然停下了说教,不禁赶忙调整坐姿,生怕师父责怪。

    小和尚这才发现师父此时盯着天边,于是他顺着师父的视线望去,原来天边出现两个小黑点,是两人正朝着他们这里飞来。

    “师父,是您说的那人?”

    老和尚缓缓点头,神情有些恍惚,似在追忆往昔。

    “那另一人是?”

    “他身边那少年,为师却不认得。”

    空中两人越来越近,小和尚也看得清楚了些“那少年看上去岁数跟我差不多,修为嘛,比我差远了,天上飞还要让人带着。”

    语气中不无得意。不过一想到自己明明能飞却必须用走的,又不免一肚子委屈。

    空中两人落地。

    老和尚将禅杖立于身侧,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多年不见,戚施主风采依旧。”

    两人中的壮年男子走上前恭敬回礼“怎敢劳驾一禅大师来这穷乡僻壤,实在罪过。”

    一禅大师面向男子身旁少年微笑点头,这才收回合十双手,重新手握禅杖。

    四人同行,皆是徒步行走。

    少年对身旁男子道“原来你姓戚,你还是直接把全名告诉我吧,还打算让我叫你许鹿吗?”

    这两人正是“许鹿”和阳浱。

    于是四人一番互相介绍,老和尚法号一禅,世人皆尊称为一禅大师,小和尚是一禅大师来谪狱绝境的路上新收的徒弟,尚未带回禅寺确定法号,只能暂时以本名陈灵通称呼。至于“许鹿”,本名戚长河。阳浱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又一个假名,不过看他对一禅大师的尊敬态度,不似作假。

    陈灵通和阳浱年纪相仿,心有灵犀,途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到各自修行经历,都只是浅谈辄止、一笔带过。毕竟修行中人,追问修行秘事乃是大忌。

    期间闲谈,阳浱发现这陈灵通没一点和尚该有的样子,不称阳浱为阳施主,反倒以兄弟相称,还时不时冒出一句脏话。不仅如此,陈灵通竟还向阳浱讨要酒肉,当真是要来个兄弟间把酒言欢。对此,一禅大师也只是轻轻摇头。

    阳浱虽然心中惊奇,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一禅大师看中收做徒弟,但也不好多问。

    “一禅大师,可否请您为我解惑?”阳浱恭敬双手合十,对这连戚长河都要尊敬的大师,他由衷钦佩。

    老和尚点头“为人解惑乃老衲之幸事,阳小施主请讲。”

    “幼时,母亲经常教导我,为人处世要行善,我深以为然。可后来真正身处世道,才明白不可能事事为善。人生漫漫长路,我一路走来至今,已犯下恶行无数。虽说我始终坚守以善迎善、以恶止恶,可世间善恶难分,我心中所谓的恶,或许只是我个人的意愿罢了。阳浱虽做事甚少犹豫不决,但阳浱也想知道,做过的事中,有几分善、几分恶。”

    一口气把闷在心中数年的症结说尽,阳浱长舒一口气。其实提出这个疑惑的本身又何尝不是为了舒解这一口气呢?

    一禅大师思忖片刻,缓缓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世间善恶本无定论,小施主心中有善,自成方圆,此为大善。世有圣贤言及善,上善者,若水,水孕育万物而消陨自身。人存世间,难求上善,但求心无愧。故念及善恶,不以圣贤自居,不求上善,但求大善。”

    阳浱细细品味这番解读,很快便解开了这个埋在自己心中许久的心结。他自认不是什么圣贤,最多也就算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吧。既然如此,又何必以圣贤的准绳来要求自己呢?

    “谢大师指点。”

    陈灵通一只胳膊搭在阳浱肩上,意味深长道“阳兄啊,我这个便宜师父谦虚着呢,说什么难求上善。上善之人,喏,这儿不就是。”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师父“你的那句‘以善迎善、以恶止恶’很在理啊!小和尚我由衷赞同。不过这句话到了我师父这儿,就该变做‘以善迎善、以善止恶’了。我敢说,路上要是遇到只扑过来的大虫,他都能毫不犹豫从自己身上割下块肉,喂给那大虫。”

    一直不苟言笑的戚长河难得点了点头,表示相信。

    接下来一路上,戚长河一直未向阳浱提及他们此行目的。阳浱问陈灵通,陈灵通说他只知道师父来此探访故人,戚长河显然就是师父的故人之一,至于戚长河为什么要带上你阳浱,天晓得。

    自一线崖行来,人烟稀少,只在靠近水源的地方零散分布着一些小村庄,所谓水源其实就是村庄里的一两口水井,有些水井甚至早已干涸。

    越往南走,村庄的分布越密集。“四个”苦行僧走了二旬,已经能看到稍大些的村落。又一旬,四人已经走过了几个小镇,眼中的生面孔也越来越多。

    四人中,对于这趟苦行,意见最大的就是小和尚陈灵通了。

    至于阳浱,虽然戚长河始终没说出强行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但他觉得戚长河不会害他。他第一次试探性问戚长河能不能让他离去,得到的是戚长河的坚定摇头,而那也是最后一次。阳浱想着,距离一年期限结束还有大半年,到时候如果戚长河还不肯放他走,那就只能找机会偷溜了。

    一声喝斥把阳浱的思绪拉了回来。

    类似于世俗的城池,一堵土石制成的坚硬墙壁控制着这座城镇的内外联系,目光远眺,能看到城镇内高高耸立的塔楼,土制的塔楼开着一扇扇小窗,承担着哨塔的职责。城门外,正有两个岗哨修士拦住了四个不明来历的家伙。

    “站住!哪来的?”站岗的修士修为不弱,他摸清了两个少年的修为,可那男子和那老和尚要么是普通人、要么是连他也摸不透,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宁愿相信后者。

    戚长河右手在靠近左耳的脸颊下方稍稍揉捏,一道原本微不可察的分层痕迹这才被发现。他从左到右缓缓揭下一张面皮,假面之下的脸庞,弱冠之年,俊俏至极。

    即使是已被揭下、拿在手上的面皮也能一眼便看出其妙到毫巅的精致。然而就是这么一张在阳浱看来极为贵重的面皮,下一刻竟被戚长河随手化作了齑粉。

    站岗修士定睛一看,顿时欲哭无泪“戚老大,又来?不吓死我您不死心啊?”

    戚长河拍了拍他肩膀,而后带着三人进了城,留下两个修士敢怒不敢言。

    不同之前见到的村落和小镇,眼前的建筑群就要气派很多了。一幢幢相连的楼阁虽然同样是拔地而起的土坯房,但布局合理,紧密却不显拥堵。

    阳浱走到戚长河身边“你那面具,还有没有?你随手就给毁了,还不如送给我。”

    戚长河感兴趣道“哦?你仇家很多?”

    一张面皮除了代表着另一重身份,还有就是类似逃避仇家之类的保命手段了。

    阳浱认真道“现在能威胁到我的仇家不多,但以后肯定会很多。”

    戚长河对阳浱的未雨绸缪有几分赞赏,遂解释道“我这面皮制作起来相当麻烦,销毁刚才那张面皮并不是我持财无恐、肆意挥霍。只是‘许鹿’已经死在了蜇龙帮的最后一战中,那张面皮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而且这面皮,揭下复戴上,次数不能过多,否则容易破损、露出破绽。”

    言下之意不用明说,阳浱也知道是不可能白送给他了。

    陈灵通突然问道“诶,师父,那您是怎么隔着大老远还隔着一张假脸皮就认出了这戚长河的?”

    一禅大师训诫道“徒儿怎可直呼其名?不可失了礼数。”

    “嘿嘿”陈灵通挠了挠光头“一时间有些改不过来,再给我些时间适应适应。”

    阳浱侧过身,一根食指悄悄刮了刮脸颊,一禅大师的训诫让他意识到一路上他也是对戚长河直呼姓名,不以前辈尊称。

    街市上的一阵喧闹从远处传来,距离有些远,传到四人耳边的声音不大。

    “阿弥陀佛。”老和尚听到那争吵之声,迈步走去,禅杖点地,杖环悦耳,佛心清明。

    两个少年都不约而同右手抚额,就连戚长河都有些无奈。一路行来,每逢路见不平或遇百姓受苦,不论大事小事,一禅大师必然拔刀相助,当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拔刀”。

    这座谪狱绝境内最为繁华的城镇鱼龙混杂,不过倒也还算太平。凡人过着早起劳务、晚归安睡的小日子,无远忧、无近虑;修士深居简出、一心修行,唯一的职责便是守护着谪狱绝境这一亩三分地。而所谓守护,也只是处理一些各地的纷争,这个纷争指的是世俗凡人之间的争斗。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修士如此,凡人也是如此。类似蜇龙饕餮这样的修行界纷争随处可见,但修士之间的纷争向来崇尚物竞天择,是生是死皆为因果循环,没有谁会吃饱了撑的跑去横插一杠。

    生活在谪狱绝境的世俗凡人都极为爱戴那位神礼大人,因那位大人身为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师,却不像众多修士那般高傲,大人一改仙界、人间界两者互不干涉的教条。在谪狱绝境,修士、凡人互为邻里。大人心系黎民百姓,造福一方。

    城镇内的一个小巷口,小贩摊位零星散落,摊位上是种类不多的果蔬。

    本应坐在摊位边迎客的中年男人此时正一只手把男孩按在板凳上,另一只手一下接着一下狠狠抽打在男孩身上。

    “小兔崽子!老子做个生意有多不容易知道不?不好好呆在魏师傅那学手艺,天天四处窜!不把你给打个半死,你是一点不涨教训!”

    小巷口上演的这一幕,有不少路过的街坊邻居摇头唏嘘,却无人上前阻拦,甚至少有人驻足,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孩童的哭喊声、男人的叫骂声、街坊的唏嘘议论声谱写成一曲民间乐章。

    街边妇人看到一个目中慈悲的老和尚走向父子二人,妇人上前好心提醒道“大师,别去劝了,没用的,俺们这些街坊劝了好多次了,不仅帮不上那孩子,反而还害了他。那天俺们街坊几个一起去他家里劝他,结果当天晚上他家媳妇儿就抱着孩子跑出来了,背上还流着血。唉!母子俩就是这受苦的命,俺们还能咋办呢?”

    老和尚蹙眉道“阿弥陀佛!此处坐镇修士为何不管?”

    “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连我这个小妇人都懂,他又不是犯了什么大事,仙师们就是想管,也没个由头啊。您想想看,一旦开了这个先例,仙师们天天跑到家家户户处理家务事,那成个什么样子了?”

    男人不顾孩子的求饶声,看样子是要打到他自己满意为止。

    “相公!别打了!孩子还小,放过他吧。”朴素衣着的女子赶来之际,慌忙哀求出声。

    “还不都是你给惯的!”男人厉声问责。

    女子跑来想把孩子护在身后,男人抬脚便踹在女子腹部。女子倒地后,忍着痛楚挣扎起身,把孩子抱到身前,护在怀中。

    男人的毒打也就全都落在了女子身上,女子孱弱的身体在毒打下摇摇欲坠。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施主怎可还要将苦难强加于人?”老和尚走到一家三口身边,出声劝阻。

    男人有些诧异这地方怎么会有和尚,但他完全不把这和尚放在眼里,只是瞥了一眼,就继续手头上的家务事。

    小和尚陈灵通直接上前一把抓住了男人那只正要打下去的手“我师父跟你说话呢,让你停手,听不懂人话啊?”

    男人无法挣脱开少年和尚的束缚,方知这俩和尚原来是仙师,但他依旧没有退让的意思“怎么?仙师大人是要治我的罪吗?”

    一禅大师正要开口,陈灵通却是抢先道“跟你这痞子没什么道理可讲,和尚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作为,就是想管上一管!”

    女子看向二人的目光中满是感激,可她却是道“大师慈悲,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人各有命,这些苦,小女子还受得住,大师是救苦救难的活佛,只是我这苦,不需救。”

    男人单手叉腰道“听到没?你们该干嘛干嘛去,我家的家事你们都别瞎掺和!滚滚滚!”

    陈灵通指着女子,恨铁不成钢道“傻女人!你这明显是在自欺欺人!也罢,活该你受罪!不管了不管了,师父,我们走。”

    阳浱见一禅大师没有要走的意思,遂上前问老和尚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那女子和孩子,只是这事只能我来做,大师可否容我一试?”

    老和尚闻言双手合十“还请阳施主帮那母子二人脱离苦海。”

    阳浱走到男人身前,面带笑意伸出一只手。

    男人搞不懂这少年想干什么。一禅大师也不清楚阳施主所谓的办法是什么。陈灵通看着阳浱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戚长河踏出的一只脚停顿了一下,而后缓缓收回。

    “施主且慢!”

    感受到阳浱骤然迸现的滔天杀气,一禅大师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现时已经身在阳浱身侧,一只手抓住了阳浱手臂。然而,已经太晚了。阳浱预料到了这一幕,所以才让男人放松警惕,好让他走到足够近。

    鸣灵境初期的修士体魄,轻而易举一掌击碎了男人心脏,神仙难救。